特朗普首席情报顾问的去与留

“这样一场重要的、内阁级别的机密简报会，而国家情报总监被禁止进入会场。”美国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成员、民主党人克里斯·墨菲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表示，这种情况自己还是头一次遇到。

当地时间6月26日，特朗普的国家安全团队向参议院汇报了此前袭击伊朗核设施的决定。此次简报会是在白宫严厉谴责国防情报局（DIA）一份初步评估报告泄露后召开的。

此前，特朗普声称美国的打击“彻底摧毁”了伊朗的三处关键核设施。但这份外泄的报告认为，美国对伊朗核设施的打击可能效果有限。机密简报会后，参议员们对伊朗袭击造成的损害仍有很大分歧：共和党人称此次行动取得了显著的成功，而民主党人则表示深切怀疑。

国家情报总监图尔茜·加巴德缺席这次重要简报会，引发猜疑。墨菲认为，加巴德被取消参会资格，是因为她对美国对伊朗的打击持不同立场，没有附和特朗普对伊核能力的判断。“他们清楚她不会配合官方说法，她很可能会拒绝说出政府想要听的话，即（伊核）计划已被彻底摧毁。”

在本轮以伊冲突爆发之初，特朗普就与加巴德产生了分歧。随着加巴德在最关键的国家安全问题上再次被边缘化，外界猜测她可能彻底失去了特朗普的信任。

“她错了”

3月底，加巴德向国会报告了情报系统的共识：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尚未授权重启他在2003年暂停的核武器计划。她也指出，伊朗储备的浓缩铀已达到历史最高水平，且伊朗内部支持核武器的声音正在增加。但总体而言，加巴德的结论非常明确：没有证据显示伊朗正在研制核武器。在美国袭击伊核设施后，一位知情官员告诉《大西洋月刊》，情报系统至今仍未改变这一评估。

然而，当被记者问及如何看待加巴德的证词时，特朗普公开贬低了自己的首席情报顾问。6月16日，结束G7峰会行程、从加拿大返航的飞机上，特朗普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我不在乎她说了什么。我认为他们已经非常接近拥有核武器了。”6月20日，特朗普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媒体：“她错了。”

如此公开削弱内阁官员的权威，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十分罕见。特朗普之所以如此不留情面，加巴德的证词并非全部原因。

6月10日，加巴德在社交媒体发布了一段三分半钟的视频，反思广岛原子弹爆炸事件。她直视镜头警告说，“政治精英和战争贩子”正在“不计后果地煽动核大国之间的恐惧和紧张关系”，世界正“处于核毁灭的边缘”。这段制作精良的视频展示了加巴德近期访问广岛的镜头，还以漫画形式模拟美国遭遇核弹袭击的场景，其中一幕描绘了蘑菇云笼罩在旧金山大桥上空的景象。

就在这则视频发出前两天，特朗普的高级国家安全官员在戴维营召开会议，讨论以色列攻击伊朗的计划。与会者有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思、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丹·凯恩、国务卿马尔科·鲁比奥，以及中情局局长约翰·拉特克利夫。很不寻常的是，在这样一场关键会议上，总统的最高情报顾问被排除在外。外界推测，加巴德录制这段视频，是对即将发生之事的委婉抗议。6月13日，以色列发动了对伊朗的攻击。

加巴德的视频让特朗普勃然大怒。《纽约时报》引述知情人士的话说，特朗普在一次会议上怒斥加巴德，称她的消极言论会吓坏公众。另据《大西洋月刊》报道，加巴德表现得很克制，只是简单回应道：“是的，先生。”截至7月1日，加巴德一直没有删除这则视频。

不过，6月下旬两次被特朗普公开指责后，加巴德改变立场，公开声明伊朗可能在几周内生产出核武器，并声称她与特朗普“立场一致”。她没有提供任何新情报来支持这一论断，而是指责媒体歪曲了她早前的证词。

在特朗普宣布伊朗和以色列停火后，加巴德在社交媒体上称赞他做出了“艰巨的努力”。后来，她又宣称新情报显示，伊朗的核设施已被摧毁，从而将该国的核进程推迟了数年。这一结论与国防情报局的初步评估相矛盾。这份外泄的评估报告指出，伊朗核计划的核心设施并未被摧毁，这次空袭仅让其进展倒退了几个月，而非数年。

从新星到“叛徒”

加巴德的社交媒体Instagram主页上，充斥着各种精心拍摄的健身照片或军事训练的视频。在5月初的一篇帖文中，她甚至回复了粉丝询问她穿的是什么牌子的运动鞋。

近来，这面加巴德分享生活和工作切片的“照片墙”，逐渐演变成特朗普的“夸夸墙”。在一条庆祝特朗普在美国最高法院“大获全胜”的帖文下，一名网友留言说：“看着你随波逐流真是有趣。摇头叹息，我记得你曾经是有立场的。”

加巴德现年44岁，额前有一缕标志性的银发，让人联想起“X战警”系列电影中的暴风女角色。而正是其反对干预主义的立场和对所谓“深层政府”的不满，让加巴德拿到了进入特朗普“复仇者联盟”的入场券。

伊拉克战争爆发时，加巴德刚刚当选夏威夷州议院议员，是当时美国各州立法机构最年轻的女性议员。不过，她选择给政治生涯按下暂停键，加入国民警卫队并前往巴格达服役。在巴德拉空军基地，加巴德的工作是清点伤员，并未参与战斗。但战争的残酷还是给她造成了精神创伤。她后来在书中回忆：“当我为每位失去的朋友悲伤，质疑这一切的意义时，我想到那些华盛顿政客。他们安坐在豪华办公室里，肥头大耳，抽着雪茄，通过军工复合体的关系赚取巨额利润。他们让我感到恶心和愤怒。”

在中东服役的经历塑造了加巴德的两条标志性的政治主张：对恐怖主义的强硬立场，以及对“政权更迭战争”的反对。返回夏威夷后，她在2012年获得了联邦众议院的席位。在当年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奥巴马再度获得总统候选人提名，加巴德也获得在大会上发言的机会。

这位年轻、上镜、敢于直言的陆军预备役上尉，在2013年成为Vogue杂志专题报道的主角：“图尔茜·加巴德是下一位民主党明星吗？”然而，那也是加巴德与民主党分道扬镳的开始。

叙利亚陷入长期内战后，奥巴马政府寻求推翻阿萨德，加巴德站在了对立面。她谴责五角大楼和中情局援助叙利亚叛军，认为美国的干预会壮大“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IS），延长平民苦难，并可能导致与阿萨德盟友俄罗斯的核战争。她主张与当时的叙利亚领导人阿萨德直接对话，并与其军队联合打击极端组织。

作为一名初露头角的年轻民主党人，加巴德敢于公开批评奥巴马的叙利亚政策，引起了右翼的关注。她很快成为福克斯新闻频道的常客。

2016年11月，身为福克斯新闻频道忠实观众的特朗普击败了希拉里。他邀请加巴德到纽约的特朗普大厦，讨论后者关于叙利亚的想法。次年1月，她未经民主党领导人批准，自行前往叙利亚与阿萨德会面。这次旅程后来给加巴德带来了诸多麻烦，让她与民主党建制派渐行渐远，却拉近了她与特朗普的距离。据《经济学人》杂志披露，她充当了阿萨德与特朗普之间的联络人，探询阿萨德是否愿意与新政府建立关系。

不过，加巴德特立独行的立场并未为她赢得夏威夷选民的广泛支持。2019年，她在当地的支持率岌岌可危，很可能会丢掉众议院的席位。于是，她离开国会，参选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其纲领近乎理想主义：结束美国海外干预，削减国防预算。她在党内的支持率仅有个位数，这次挑战最终惨淡收场。两年后，她退出了民主党，批评该党被一群“受觉醒文化驱使的精英好战分子”所控制。2024年，她加入共和党并成为特朗普的支持者。当时她坚信，特朗普能将美国“从战争边缘拉回来”。

特朗普再度入主白宫后，提名加巴德担任国家情报总监，引起争议。这一方面是因为加巴德对国际事务的看法远离华盛顿主流，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缺乏情报工作经验，且此前对情报系统有许多批评，公开声援斯诺登和阿桑奇。这两人泄露了大量机密情报，揭露了美国政府的监听计划和美军的滥权行为。

“长期以来，有缺陷的、不充分的或被武器化的情报，造成了代价高昂的失败，损害了我们的国家安全和宪法保障的自由。”今年1月，在确认提名的听证会上，加巴德阐述了自己对国家情报总监使命的理解：整顿情报系统，防止滥用情报追求战争的行为。

去与留

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设立于2004年，旨在解决“9·11”事件后暴露的问题，促进美国18个情报机构之间的信息共享和协调。国家情报总监参加总统每日情报简报，是少数每天能够面对面见到总统的内阁成员。“这是一种非常高级别的接触。”华盛顿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情报、国家安全和技术项目主任艾米丽·哈丁指出。

6月27日，参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汤姆·柯顿提出对加巴德领导的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进行全面改革的提案。在过去20年里，最初规模相对较小的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已发展成为有近2000名员工的臃肿机构。根据柯顿的提案，该机构将大幅减员，仅保留约650名“顶尖人才”。在功能上，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也将回归其最初使命，即协调各情报机构，而不再自行起草情报分析报告，重复其他机构的工作。

尽管两党议员都建议对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进行改革，但目前尚不清楚柯顿的法案能否获得足够支持。不过，这项提案预计不会遭遇特朗普政府的强烈反对。据美国媒体报道，特朗普一直有意大幅缩减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的人员规模，甚至完全撤销国家情报总监这一职位。

特朗普想要对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开刀”，并非心血来潮。在第一任期，特朗普就常常与当时的国家情报总监丹·科茨起冲突，后者选择主动辞职。去年赢得总统选举后，特朗普就表达过撤销国家情报总监一职的意愿，但最后他还是提名了加巴德担任该职位。

数月以来，加巴德已将员工数量削减了约25％，并且一直在与国会讨论进一步削减的方案。不过，在推动机构精简的同时，加巴德也试图在其岗位上争取更多的实权。作为国家情报总监，加巴德负责提供总统每日情报简报，此前这份简报是在中情局总部制作的。5月，加巴德下令由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接手简报制作工作。这或许是加巴德试图证明自身重要性，但白宫最终叫停了这一计划。

此外，据《大西洋月刊》报道，加巴德的同事表示，她想成为该办公室历史上最有实权的国家情报总监，并把这个职位作为未来竞选总统的跳板。今年5月，加巴德接受福克斯新闻访问时，没有排除在2028年竞选总统的可能性。当时她告诉主持人：“我永远不会排除任何为国家服务的机会。”加巴德毫不掩饰的野心已引发白宫警惕。特朗普就广岛视频训斥加巴德时就直言，如果她想要竞选总统，就趁早退出政府。

据美国媒体披露，加巴德近来的“越轨之举”，可能加速了特朗普废除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的进程。白宫内部正考虑将国家情报总监的职责转给中情局或其他情报机构。

在情报系统的一众领导人中，中情局局长约翰·拉特克利夫似乎最受特朗普青睐。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尾声，拉特克利夫曾担任国家情报总监一职。虽然他在第二届特朗普政府被“降职”为中情局局长，但似乎未削弱他在特朗普核心圈的地位。他出席了6月8日讨论以伊危机的戴维营会议，并在6月26日向国会提供美国打击伊核设施的机密简报。这两次关键会议，加巴德均被排除在外。

“我想知道她（加巴德）为什么还在那个位置。事到如今，即便她没有被解雇，也应该主动辞职。她显然不被信任。”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前主席格雷戈里·特雷弗顿在一档播客节目中表示。

但加巴德的支持者主张特朗普应继续将她留在政府。美国智库“国防优先”高级研究员丹尼尔·戴维斯指出，加巴德长期以来致力于“避免美国陷入另一场无法取胜或脱身的可怕战争”。在戴维斯看来，特朗普需要一个能“提供正确情报信息的人”，如果换成其他人，他们可能只会说特朗普想听的内容。加巴德曾任命戴维斯在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担任高职。然而，他因为批评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在共和党内部引起争议。最后，加巴德被迫撤回了这一任命。

白宫方面否认特朗普与加巴德有龃龉，坚称特朗普对其国安团队充满信心。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引述一位高级白宫官员的话说，特朗普对解雇任何人持谨慎态度。“目前他不想解雇她，因为她没有造成任何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