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来自星星
作者: 朱矛矛朱矛矛的父母都患有精神疾病,并且很有可能遗传给下一代,害怕“疯血”遗传的她曾拒绝生育:自然流产过一个,人流过三个。
2014年,她决定打开长久的心结——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然后认真抚养他/她。
女儿树儿出生了。在成为母亲的第四年,朱矛矛却患上双相情感障碍,同年树儿也被怀疑可能患有孤独症。而她还要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
怎样养育一个孤独症孩子?以下是朱矛矛的讲述……
迎来“星星的孩子”
树儿是我的第五个孩子,注定是“吾儿”。“树儿”这一乳名是我在怀孕期间就想好的,我希望她能安稳、正直地过一生。她不一定非得成为参天大树不可,也可以是矮小的灌木丛。只要她肯向下扎根、脚踏实地地努力向上生长。
树儿是个虎妞,她精力异常充沛,从不睡午觉,是一个浑身冒着老坛酸菜味的汗涔涔的豁牙老妹儿。但她总体发育偏慢,奶粉喝到三周岁,尿布也是快四周岁了才戒断。快五岁时,她能说的句子最长也不超过五个字,从1数到100学不会。树儿爸担心她是弱智,我则担心她会遗传到我和母亲的双相情感障碍。
2018年6月,我被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定期带着树儿去找一所私立医院的凌医生看门诊。第四次门诊快结束时,凌医生砸出一枚“彩蛋”——树儿可能患有孤独症。
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种种表现也让我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患有此病症。终于,树儿在五岁零一个月大的时候,被确诊轻度孤独症,也就是自闭症。
从确诊那一刻起,树儿就不再是个普通的活泼好动的孩子了,她曾治愈我们的哈哈大笑,一下子变成了孤独症儿童的刻板行为。
我逐渐接受这个事实。尽管树儿爸一直未能从树儿患孤独症的打击中走出来,但我们非常果断地达成一致——不生二胎。因为我们都觉得这对二胎不公平——凭什么要求弟弟/妹妹一出生就背负起照顾孤独症姐姐的负担?
我放弃了追求“正常”的执念,慢慢接受树儿患孤独症这一生活中的非正常因素。抛弃对孤独症的偏见后,我的生活也趋于平和了。我不再带着自责去幻想要是不是她,或者她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该多好。我内心那些复杂纠结的情感渐渐消退了,被贴上孤独症标签之前和之后,她始终如一是我亲爱的女儿。
养育一个自闭儿,就像经历一场当代的教育实验,树儿就是小白鼠。
教育牵扯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博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国家还没有禁止融合教育前,在树儿还没有到不得不去读特校的地步前,珍惜她能在普校上学的时间。
上普校对于自闭儿而言,某种意义上是特权,是殊荣。我在普小校长面前做出保证,陪读一年。
树儿对学校的新鲜劲儿逐渐消散,送树儿上学的时候,她开始像复读机一样向我提问:“为什么我要陪读,别的孩子不用陪?”
“因为妈妈舍不得离开你,想跟你在一起,看看你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妈妈走,我不要妈妈陪。”
“等你再独立点,妈妈就离开学校,让你一个人上学。”
“我已经独立了。”
循环往复一周N遍后,我不耐烦地说出了真话:“因为校长要求妈妈陪读,妈妈不陪读,你就不能上学。你也争气点,在学校乖乖的,争取让校长老师都放心,这样妈妈也可以早点结束陪读的生活。”
我不清楚树儿是否理解这个答案,但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每天上学和放学的途中,她都在自我确认:“别的小朋友不用妈妈陪,我得妈妈陪。”
学着去接受现实
但是,到了一年级下学期,情况反转了。树儿说:“校长说了,我还小,得妈妈陪上学。”我由此断定,树儿的分离焦虑出现在了一年级下学期,她的反射弧长度是以月为计量单位的。
树儿的韦氏智力得分,八岁上一年级的时候测试为62分。这个智商,在学业上基本是没戏的。
一年级上学期过了大约一半,我和树儿爸达成一致,放弃让树儿能够跟得上全班末流学业水平的奢望。
但我始终没法做到在树儿的学业教育上完全不管,尽管自知跟不上班上最末流的节奏,我和树儿爸还是达成了一个共识:学业上保持对她最低限度的期待,即要学会基本的东西,会拼拼音、会查字典、会读会写字、会做加减法、会买东西找零。
树儿的真实学业水平大概是幼儿园中班,这就意味着我们得寻找课本以外的教学方法。
不断试错下来,我发现玩游戏、贴近生活实际的教学比较适合她。
为了提高数学成绩,树儿爸决定教树儿打麻将。别人家的孩子晚上挑灯练习口算,树儿和我们一起打麻将。她从最基础的摸牌学起,麻将的规则比较复杂,树儿对于规则的理解是在实际运用中通过试错慢慢学会的。
我们每天晚饭后雷打不动打三圈,三个月后树儿就学会了打麻将的基本规则。
打麻将充分激发了树儿的胜负欲,随着麻将技艺的精进,她甚至初步学会了做大牌。
树儿不喜欢八筒,嫌弃八筒丑,只要摸到八筒就会打出去,哪怕八筒有用。她喜欢红中,哪怕红中没必要留,她也会留住,她还说出了有点仓央嘉措味道的话:“我喜欢红中,讨厌八筒,不管我讨厌不讨厌,八筒都在那里。”
学麻将的经历印证了我的猜想: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树儿还是具备一定的学习能力的。只是“因材施教”对她来讲太重要了,而树儿这块“材”的“教”不能用常规逻辑,得打破常规去琢磨才行。
“不恰当社交行为”是孤独症康复领域的一个专业术语,我第一次听说是在2021年。
我被告知树儿在康复机构里踢一个小朋友小菡,踢了好几次,对方家长很恼火,要我去道歉。当时我先向树儿求证,她承认自己踢了小菡,是猛地抬高腿踢了她三次。
小菡是一个个头迷你、能说会道、规则意识较薄弱、对幼儿园的集体环境适应得不太好的孩子。我心想,小菡被树儿踢中,怕不是会挂墙上了。
于是和树儿爸商量,先去道歉,然后协商赔偿费用,并要求对方出具医院的治疗费用清单。但之后我和康复师Wing了解情况,才知道树儿的确在小菡面前踢腿踢了三次,但并没有踢到她。
当时树儿正在学舞蹈基本功“搬盘腿”,她会不分场合地练搬盘腿,比如去便利店排队无聊了会突然向上一飞踢。所以真相可能是,树儿想引起小菡的注意,在她面前炫耀舞技。
在机构的休息室,我向小菡妈妈从头到尾道歉了大约半个小时。
小菡妈妈的话以及她那惊恐、愤怒、委屈的眼神令我至今难忘。Wing在一旁打圆场,和小菡妈解释,的确是树儿做错了。但小菡妈认定树儿是校园霸凌者,我是不负责任的妈妈。Wing叫来了树儿和小菡,树儿道了歉。
这起乌龙事件让我意识到,树儿需要学会用合理的行为去打招呼,而我也不能太护犊子,否则在家长中会处于被孤立的状态。
妈妈被边缘化以后,孩子可能会受到妈妈连累,也被边缘化。
2023年之前上小学的孤独症孩子,假如想在上学后坚持康复,需要自费。对于低收入家庭来说,康复费用占家庭支出比重实在过高。“花钱买命”的潜规则在孤独症康复领域同样适用,低收入家庭的孤独症孩子假如没补贴、没医保,很难获得足够的康复服务。
长期的康复费用支出令许多家庭不堪重负,家长们纷纷“献计献策”,想着怎样去社区把低保户的待遇办下来。
当时我也去社区打听,社区工作人员算来算去,我家都不够格评低保,尽管当时我一家四口人里面,母亲因双相情感障碍住院多次,2021年又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初期;树儿被评定为精神残疾三级;我无业。
“你有没有办法去残疾证?你家两个残疾人,可以尝试办低保。”社区工作人员委婉说出了一个主意。
“精神残疾最轻一级的可以吗?你看我四肢健全,怎么看也不像肢体残疾的。”
“精神残疾挺难评的,一旦被评上精神残疾,就自动认定为丧失劳动力。”
我有三年以上的精神类药物服用史,门诊病历保存完整,并享受着国家重大情感障碍特病医保待遇。这样的“履历”让我看到了评定精神残疾四级的希望。多领一本残疾证,树儿就可以享受每个月2400元的补贴至十八周岁。
认识的精神科医生传授了“经验”给我:“去评估前,提前几天不要洗头,衣服和包都脏一点,眼神不能过于灵活,语速放慢,最好有点语无伦次……”
于是,我提前把衣服刻意弄成“自然脏”,忍了一周不洗头。但在评估时,鉴定专家一问,得知我没有精神病院住院史,便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没住过精神病院的,一律评不上。”精神残疾梦碎。
这段狗血的经历,一段时间内成了群里分享失败经验的谈资。
裂缝中捕捉微光
养一个自闭儿,单靠一个家庭成员的照顾与关爱是不够的。每一个家庭的成年成员都有他独特的照顾孩子、与孩子相处的方式。让自闭儿多接触所有的家庭成员,更能提升他们的灵活性。
我曾经就犯了丧偶式育儿的错误,大包大揽了一切。树儿从出生开始到现在,近十年间,我没有让其他人帮我照顾过一天,就连树儿爸都没有参与过。而这也就导致了父女沟通上的误差。
在树儿小时候,树儿爸坚持每半个月带她去爬山。一直到树儿七岁那年的父亲节,我给她录制了一个父亲节小视频,她才在视频中对爸爸透露心声:“爸爸,我讨厌爬山,华盖山、杨府山、大罗山、海坦山,我通通讨厌!”从此,我们一家子改为地面运动。
自2018年确诊双相起,树儿爸才真正认识到我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发病的我整个人时不时木僵,走在山路上会突然双腿无力而摔倒。
于是树儿爸不得不承担起照顾树儿的责任。树儿爸不厌其烦地复述着编的故事给她听,尽管这强化了树儿的刻板,但在当时,面对妈妈情绪失控无法照顾她的现实,这种明显带有溺爱纵容的言语陪伴也是有必要的。
祸福相依,我经历双相的至暗时刻,反而促进了父女关系,增进了父女俩的亲密度。
树儿爸的自律和务实,也成了维持这个家不散掉的关键因素之一。
有困难时他能够托底:“我们先把自己保好,等她长大了,给她办低保。情况再好点,还能找到一份简单的工作。或者我退休在厂里当保安,让她进厂,我带着她干活,这样生活问题就能解决了。脑子不好不要紧,关键是学会节省,肯干活,性格不悲观,才能活得好。”
这种乐观的看法与孤独症家长圈里流行的“爸妈走出来,孩子有未来”的观点不谋而合,多少抚平了我的焦虑。
外婆住精神病院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树儿。但因为精神病院特殊的环境并不适合小孩子出入,所以树儿往往只能在家等外婆回家。
然而她一回家,与树儿的交流又是比较刻板的。她要求树儿每天回到家就得问候她:“外婆,我回来了。”“外婆,我在这儿。”假如有一天树儿忘记说了,她就会起疑心,树儿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她也有着隔代老人的“通病”。树儿晚上总想吃花菜、肥肉。外婆每天烧晚饭,总会记得烧树儿爱吃的菜。我看到老是忍不住说:“妈,别老给她吃肥肉,她太胖了。”
“胡说,小孩子有什么肥胖的,她爱吃就吃,好好吃饭才长得壮。”
家里人只有外婆不接受树儿患上孤独症的事实,认为树儿像一块石头,要千凿万刻,血肉模糊,才能脱胎换骨,变成一件雕塑品。
外婆也是唯一一个试图走进树儿的绘画世界,认真和她讨论她在画什么的人。
不管是树儿在画画老师那里完成的习作,还是在家里敷衍潦草的涂涂画画,外婆都如获至宝般将它们放进文件夹里收好,并且一直强调树儿书读不起来不要紧,好好培养画画的爱好,将来也能成才。
“你别老骂树儿笨,她很聪明,一点都不笨。你小时候自尊心那么强,她随你,骂不得的。”
树儿最喜欢的艺术家是梵高,有一次我带她看了梵高艺术展,展板上写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她在梵高的画作前驻留了很久……
编辑/邵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