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师傅
作者: 武歆一
半年前,李宝顺还是李主任,现在变了称呼:退休的老同事改口叫他“老季”;年轻点的,喊他“季师傅”;走在街上的陌生人,问个路,喊他“老师傅”;有的老同事,叫顺嘴了,还喊他“季主任”,他马上纠正:“不,不,老李。"半年前的李主任,还有更早前的李主任,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回到家时,天早已黑透,过年过节,也是很晚回来。如今被称为“老李"“李师傅”“老师傅"的李宝顺,想要快点忘掉李主任的日子。忘掉旧过去,就得想出新办法:天天在家写大字,是个好办法,脑子灵活了,胳膊腿儿又出现问题一僵硬、皱巴。琢磨来琢磨去,得出去遛弯儿。出去遛弯儿,尝试新生活,认识新的人,能够快点忘掉过去的李主任。
李宝顺住在,这里是全市最早的拆迁安置小区,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房子已经老旧,小区路面坑洼,下雨积水,骑自行车颠屁股,颠得胯骨轴儿疼。可也有优点:还有周边地区,生活设施那叫一个齐全,说齐全,还不太准确,应该叫丰富多彩。市区少见的澡堂子,这里有好几家(市区早就叫洗浴中心了,这里挂着的牌匾还叫浴池,老百姓还喊澡堂子)。澡堂子里的"老三样”一搓背、修脚、按摩肩膀头子照旧保留;泡完澡后的“老两样”一茶水、青萝卜还没变。只不过,不说“青萝卜”了,直接喊“沙窝”。李宝顺住在顶层六楼,下楼速度比以前慢了。出了楼栋门,没有几步路,拐上一条小街道,能看到好多热闹的小铺子,李宝顺少年时代见到的行业,这里还都有。有铜锅铜碗的,有卖自行车脚澄子、车闸皮、车铃铛的,有绑墩布条、砸皮带眼儿、旧鞋改新的,早点铺炸课子的一跟小时候吃的课子一样,个大、挺括、深铜色,还有一家叫“时年香”的早点铺,老品种、老味道:豆腐脑、锅巴菜,卤子是牛肉汤打底;云吞的汤,是纯正排骨汤,鲜白鲜白的;卤子里的小配料一—木耳、蘑菇、黄花菜,实打实,真材实料。已经有俩娃的“九后”闺女说了无数次,要给爸爸在市里买套房,带电梯的,父女离着近,还能互相有个照顾。李宝顺摇脑袋,坚决不去市里住。不去的第一个理由是,在过得悠闲自在;不去的第二个理由是,在过日子,能让他回忆起来许多往事。人老了,要是没有了触景生情,这日子过得有啥劲儿呢?
楼下不远处,有一个小超市,季宝顺不去,偏去稍远点的大超市。走上十分钟,看见“百勤超市”大招牌,黑色的隶体字、红色的招牌。“百勤超市”四个字,不是印刷体,而是漂亮的手写体,字体遒劲,舒展大方。李宝顺舍近求远,为的是溜达腿脚儿,十分钟,快走,正好微汗出来,身子特别舒服。李宝顺进超市,其他柜台不去,只去调料柜。这一天,李宝顺走进百勤,照旧直奔调料柜。刚一搭眼,看出问题,老厂“利众调料”生产的酱油、醋、腐乳、蒜蓉辣酱,还有其他的调料,摆放得乱七八糟,掺杂着其他厂家的调料。老师傅季宝顺先后当过利众调料厂酱油车间、酱菜车间和腐乳车间的主任。他眼里不揉沙子,多小的沙子都不揉。他蹲下来,细心整理货架。没一会儿,身后有女人说话声:
“老师傅,您这是在干吗?”
李宝顺没站起来,也没回头:
“乱,整理下。”
女人声调倒是柔和:
“您起来,别整理了。老师傅,打碎了,没事。”
李宝顺还是没起,扭头看见一双旅游鞋,再往上看,是两条大长腿。再往上,看不了啦,脑袋仰不起来了。这几天,李宝顺脖子有点硬。李宝顺说:
“没打碎。你这…摆得不好看。”
李宝顺站起身,看清了问他话的女人,高个子,椭圆脸,亮脑门儿,穿着宽松的浅褐色长围裙,戴着一副烟酰胺牛油果手套。薄薄的手套,苹果绿色的,看她装束、神态,应该是超市的理货员。李宝顺见她眼神迷惑,再次确认她是不是超市理货员,得到女人明确答复后,李宝顺才讲了自己整理货架的原因:
“利众调料,老名牌了。”
又指着柜台上方的标签,说:
“这是利众调料专柜,有其他产品混杂,不对吧?”
女理货员没有生气,简单解释:
“老师傅,我不是埋怨顾客,有的顾客选好了,又不想买了,懒得走回去,走到哪儿,顺手放哪儿。随时随地理货,也有看不到的时候。”
李宝顺说:
“不要解释,错了,就是错了。及时发现,及时摆好,不就完了吗?”
女理货员不打奔儿:
“理货,是我工作职责,跟您解释,也是我职责。”
李宝顺觉得女理货员不急不躁,声音不高,讲话也有条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二
这段时间,有两个地方,李宝顺每天必到。一个是时年香早点铺,一个是百勤超市。
时年香早点铺十多年了,老板娘叫时年香,铺子用了她名字,念起来倒也朗朗上口。起初,时年香和她男人在路边上摆口油锅,闷头炸课子。老天津卫爱吃油炸的吃食一—课子、炸糕、卷圈、油饼,天天吃,怎么吃也吃不腻。后来,时年香租下菜市场一间小门脸,两口子继续兢兢业业炸课子。再后来,换了一间大门脸,改成早点铺,打出招牌“时年香,天津味”。早先还能看到时年香的男人在铺子里低头忙碌,后来说是回到乡下养病,再没有见过。时年香带着儿子和儿媳妇,把早点铺经营成了网红店,每天早上乌泱乌泱的食客,有脚步瞒跚的老者,也有身上带着香味的年轻姑娘。排队的食客,从门口排到边道,再从边道上,逶迤到边道下。刮大风,排队;下小雨,打伞,照排。李宝顺过去吃“时年香”,都是公休日去,也不是每个公休日都能去,没完没了地加班,上下班时间永远没准儿;退休后,李宝顺每天都能来了。让李宝顺认可,着实不容易。李宝顺会做饭,会做饭的人,眼睛毒、嘴巴刁。二十年前,唐淑敏跟李宝顺闹离婚,给他定了两条罪状一嘴巴刁、不做饭。李宝顺不服气,嘴巴刁说的是,可他也做饭呀!唐淑敏气得眼晴充血,怒问道:“你会做饭,你做过几次?"李宝顺一大堆理由,还说:“哪天晚上八点之前我回过家?”唐淑敏不想争执,脸色煞白地留下一句话:“不伺候你了,谁愿意伺候你,谁来伺候!”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唐淑敏胯宽臀瘪、走路挺胸,从她带着怒气的背影看过去,他们夫妻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李宝顺在时年香早点铺吃早点,有讲究—按照系列吃。豆腐脑、烧饼、课子,一个系列;锅巴菜、牛肉烧饼,一个系列;面茶、炸糕,一个系列;云吞、卷圈,又是一个系列。李宝顺说出系列的第一个吃食一一豆腐脑,后面就不用讲了,负责收银的时年香,迅速打印出来“豆腐脑、烧饼、课子、豆浆”。李宝顺接过打印小纸条,横挪一步,在旁边柜台取。李宝顺无论吃哪个系列,都要有一碗“铁锅豆浆”做最后总结,只有喝完带着少许猢巴味几的豆浆,才会摸着肚子,喘口大气。还不会马上走,稍微闭闭口儿,几分钟后,才走出早点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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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地方,是百勤超市。照例奔向调料柜台。去的次数多了,调料柜的理货员也就认识了老师傅季宝顺。李宝顺也认识了理货员。理货员郝丽娜说:
“李师傅。”
李宝顺说:
“小郝。”
郝丽娜说:
“我们同事,有说闲话的。”
李宝顺说:
“我是顾客。”
郝丽娜说:
“你是顾客?你是理货员。”
李宝顺说:
“不拿工资的理货员,你们老板美死了。”
郝丽娜说:
“我已经说不清了。”
李宝顺说:
“哪天吃个饭?边吃边说。”
郝丽娜说:
“不一定吃饭,站在边道上,也能把话说明白。”
李宝顺说:
“站着说,太急,还是坐着说。”
无论大事小事,李宝顺都会提前想好了,边边角角的问题,反过来掉过去地咂摸,琢磨得没丁点毛病了,再放开手脚去做。可只要决定做的事,那就不得了啦,八匹马九头牛十头驴,也不会把他拉回来。李宝顺的聪明,来自认真细致。年轻时李宝顺弹吉他、写歌词,为了弹好吉他,把指甲剪得秃秃的;为了写歌词,学会了识五线谱;为了掌握节奏感、韵律感,拐了七八个弯儿,跟着一个音乐学院的老教师学钢琴,很快就弹得有模有样了。如今,李宝顺一个人过日子,晃一晃,二十岁出头了。他特别想成个家,上班没时间找对象,吃住在厂里,整天忙忙叨叨,也没觉得太寂寞;退休了,李宝顺感觉孤单了,想要找个伴儿了。五千多块钱退休金,还会做饭,身体也没毛病,却遇不到合适的。倒不是李宝顺的条件有多高,只是条件拿不上台面,没法儿对外讲,只能自己跟自己讲。什么条件呢?他喜欢胯宽臀瘪、走路挺胸的女人,还有女人的手指甲,不能留长指甲,哪怕小手指留长指甲,他也不能容忍,看着浑身难受。至于女方家庭条件、有无婚史、有无孩子、挣钱多少,他完全不在乎。季宝顺喜欢女人说话、办事一定要利落,就像嚼沙窝萝卜,要嘎嘣脆;约会要守时,不能故意拖延,扭扭捏捏的,堵车了、有事出来晚了,这些理由,听起来令人厌烦。这些条件说起来,不像是择偶条件,鸡零狗碎,可把这些鸡零狗碎综合起来,做成一把尺子,拿着去衡量一个女人,也是难,碰上合适的,也不容易。李宝顺觉得自己像是牙口不好的人,偏又爱啃羊蝎子,又费劲又着急,还舍不得扔下这口味儿。
三
郝丽娜进门时,李宝顺看了眼手机,差两分钟十二点。郝丽娜的准时准点,给李宝顺留下了好印象,心里高兴,因为高兴,动作也就舒展。他站起来,朝郝丽娜挥右手,又举起左手,双手一起挥。郝丽娜抬头看见,快步走到桌前,把薄薄的咖色防寒服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旁边凳子上。
郝丽娜说:
“吃饭前,先说几句话。”
李宝顺朝着不远处的服务员摆摆手,又指指桌子。服务员点点头。李宝顺说:
‘说话吃饭,不耽误。
郝丽娜说:
“说完了,再吃饭。”
李宝顺说:
“吃顿饭咋了?我又不找你赔饭钱。”
小圆脸服务员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面一壶两杯。季宝顺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水,茉莉花茶的味道特别好闻。李宝顺喜欢喝花茶,一辈子没变口味儿,算是拧到底。李宝顺把茶水杯放在郝丽娜面前,郝丽娜摇头不喝,从浅棕色书包里,拿出白色保温杯,捏出来一袋速溶咖啡,把咖啡倒进水杯里,又把红黑色的细长包装袋折叠好,放在桌子下面的塑料垃圾桶里,然后示意小圆脸姑娘倒一点热水。郝丽娜干脆利落:
“我离过两次婚。有两个女孩儿,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一岁,俩闺女我抚养。咱俩要是在一起,两个孩子的抚养费,不用你掏一个子儿。我这个条件,你能接受,咱俩就往下走。”
李宝顺说:
“说话这么愣?”
郝丽娜说:
“岁数大了,不想耽误时间。再多说一句,你要是想要个孩子,我还能生。四十四岁,还行。”
李宝顺说:
“就这些?”
郝丽娜顺着自己的话,接着说:
“要生,也是闺女。我是生闺女的命。”
在百勤超市见到郝丽娜,人来人往,郝丽娜始终在走动干活儿,李宝顺没好意思也没机会细瞅。现在面对面,看得清楚:皮肤白,高颧骨,人中稍长;眼睛大,有点鼓眼泡;嘴大,肉鼻头,朝天鼻不太明显;个子高,过了一米七,得有一米七三。身高一米八、肩膀宽宽的李宝顺,从年轻时就喜欢高个儿女人,前妻唐淑敏就是高个儿。
小圆脸服务员把饭菜上齐了:黄焖牛肉、熘鱼片、蒜蓉西兰花、两碗米饭,还有一碗乌鱼蛋汤。李宝顺说:
“先吃饭。”
郝丽娜手里的白色保温杯擦得干净,都能照见人。她喝了一口咖啡:
“你不表态,我不吃。”
李宝顺说:
“我现在答应你不答应你,是不是草率?对你负责吗?”
郝丽娜静听着,没动筷子,眼睛瞅着店堂。宴宾饭店没有单间,店堂也不大,十几张柳木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凳子和桌子之间,距离太近,过道也太窄,两个人对面走,提气、错身才能勉强过,身子碰身子,用“饭店"两个字,招牌显然是打大了。就餐环境一般,但是价格公道、味道好。中午和晚上,哪个点来,店堂里都是人满为患。为了占个好座位,李宝顺早早就到了,选了靠近里面的两人座位,还把带来的花茶提前交给服务员。自从离婚后,李宝顺还是第一次单独跟女性吃饭,话再说深点,不仅是单独跟女性吃饭,还是他主动邀请的,两人还是刚认识。过去,车间里那么多女工,整天叽叽喳喳地噻着“李主任,请客,请客”,李宝顺连虚情假意都没有,板着脸直接拒绝。“时年香”老板娘时年香,也跟他开过玩笑:“哪天李师傅请客?"李宝顺只是笑,不搭茬儿。郝丽没讲过请客的话,就连暗示都没有,李宝顺却是主动邀请。李宝顺想要说“郝丽娜呀郝丽娜,你符合我的择偶要求”,可是这些话没法几说出口,刚刚认识就说这些话,老不正经,搞不好还会被扇大耳光子。李宝顺想,那就搁在自己肚子里吧。李宝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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