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的大理“独立营”

作者: 孟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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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插画/adan

2025年8月9日,一名来自北京的8岁自闭症男孩在大理苍山参加“独立营”时走失。经过几日搜救,8月13日,救援人员在大理镇清碧溪北侧山涧发现该男孩尸体。大理官方发布声明称,排除外力损伤致死,初步排除刑事案件可能。

经《中国新闻周刊》确认,该男童参加的独立营有特殊性,该活动由一家名为“明日之光”的机构组织,该组织主要针对自闭症儿童进行日常照料和训练,从去年年中开始运营。然而,据媒体公开报道,该运营公司成立于2025年1月,注册经营范围为家政服务。

暑假是大理研学高峰期,该事件引发了社会对儿童户外活动安全及研学机构资质的广泛关注。有研学从业者透露,受此次事件影响,短短一周时间,已有十多位家长申请退费,明确表示不想让孩子参加大理的研学活动。

大理,因兼具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和丰富的民族文化,成为开展研学活动的理想目的地。近年来,这个被城市中产家庭视为“新教育试验田”的地方,研学呈现爆发式发展态势。然而,隐患越来越无法被忽视。一位接近大理官方的人士表示,上述机构属于“新生事物”,涉及教育、文旅、家政多个交叉领域,在管理和监管上存在难点。

贴近大自然,每月学费过万  

从2024年7月开始,林宁就带着孩子来到“书院”。林宁的孩子刚满6岁,成为“书院”第一批接收的孩子。第一批孩子一共有6个,年龄相仿,大多从两三岁起确诊自闭症。

林宁提到,“书院”是家长们的称呼,该机构名字是“明日之光”。最初的运营者是一名自闭症儿童的父亲,当时这位运营者告知家长,“书院”的前期投入由自己承担,后期运营费用由家长们共担。不过,“书院”刚刚运营一个月,资金链就出现断裂。

他回忆,当时这位运营者欠了老师、做饭的阿姨共十多万元工资。后续的负责人“天叔”,提出了“明日之光个案定制”课程,还带来了资金。林宁提到,这部分资金都是由“天叔”的朋友通过社会捐赠方式筹集的。林宁曾经帮助该机构义务记账,较为清楚该机构的运营情况。

“天叔”同样是一名自闭症儿童的父亲,他称自己曾经“迷茫又迷信”,最终靠家庭的努力让孩子好转。“天叔”的个人公众号中详细介绍了他对自闭症儿童的治疗理念和课程规划:“在自闭症这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堡下凿出一个洞,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因此,“越是小龄阶段,越要坚决果断”。

此次遇难男童王一凯的父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起初,在小红书上关注到“天叔”对自闭症儿童的治疗理念。今年5月,他陪孩子来到大理,在“明日之光”试听了课程后,就决定让孩子的姥姥和姥爷带着孩子驻扎在这里,陪孩子参营,一般是白天送到机构,晚上接回住处。

“在大理的两个月,孩子适应情况还不错。”王一凯父亲提到,这是孩子第一次离开北京治疗,此前曾带孩子尝试多家机构,取得一定效果,但是孩子的发展到了一个瓶颈期,看到“天叔”关于“自然疗愈”的理念,并且孩子喜欢大自然,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想要通过环境的改变让孩子进步。

然而,此次孩子走失就是在户外活动中。“天叔”在其个人公众号中,介绍了主要课程体系,由自然户外、生活社交与室内课程组成,其中“自然户外”就是指在大理自然环境下的户外运动路线,老师以专业体育老师和退伍军人为主,并明确提到,为了保障安全,老师配比“1:1”。

在公开报道中,男孩走失当天上午,参加爬山活动的共有7名儿童,年龄为6—8岁,同行老师有4人。王一凯父亲也向《中国新闻周刊》确认了该消息,由4名日常照料孩子的老师带着孩子们爬山。他了解到,当天爬山线路与往常有所不同,日常爬山路线大约为2100米,当天却改为2400米。

“孩子最后一次在队伍照片中出现是在当天上午9点50分左右,直到11点左右老师发现孩子不见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目前也不清楚,4名老师并不知晓孩子准确的走失时间和地点。”在孩子走失后,该机构在当天下午1点43分才报警以及通知家长。

王一凯父亲提到,最开始试课时,一般都是n+2(孩子的数量会比老师多出2个)的师资配比,但孩子出事当天没有达到这个比例。林宁的孩子此前在该机构上课时,一般都是上午参加户外活动,活动一般以爬山为主,有时还会到洱海边活动。“一般师资配比都是4—5个老师,带6—8个孩子。”

“为了节省开支,上午户外活动没办法做到1比1 的师资配比,只有下午在室内开展艺术、阅读等课程时才能做到。”林宁提到,该机构共有20名左右的老师,每个月工资在4000元左右,教师工资是该机构的主要开支。他表示,每个月孩子的费用是13000元左右。然而,“机构每个月都要亏损几万元,运营压力很大”。

同样在大理创办自闭症儿童服务机构的葛南曾考虑过与“天叔”合作,但因理念有差别,最终分道扬镳。他的机构每月向每个孩子收费5000元,服务方式是每天在洱海边指导家长带孩子活动,比如爬山、骑车等。

葛南试图改善的核心问题是“亲子关系”,让家长陪着孩子来到大理,食宿自理,通过改善户外活动,增进亲子关系,让孩子进步。“有家长来大理跟我一起训练孩子,一周就掌握了精髓,这种情况就不需要长期在大理待着。”

“自然疗愈”遍地开花

“大理的山水很美,但是怎么利用,让自闭症儿童有所进步,需要大家一起探索。”葛南提道。

在“明日之光”的宣传海报中,引用的宣传语是“破壁大理、明日之光”,海报的背景则是一片绿野青山。实际上,大部分家长不远千里,来到大理,就是想让孩子生活在更好的自然环境中。

大理的研学热,并非这一两年发展起来的。源头在于十年前甚至更早,深植于一群寻求“另一种可能”的家长们的教育探索中。

“其实,最早家长们都是做创新教育的,以开幼儿园和学校为主,并不是做研学。”蒋瑞回忆道。她与许多早期投身大理创新教育的家长一样,最初的动力源于自己孩子的需求。为了逃离大城市日益激烈的“鸡娃内卷”,他们来到大理,希望为孩子寻找一个更贴近自然、更尊重个性的成长环境。

这些早期教育机构,大多规模很小,带着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它们更像一个社群,而非商业公司,教育理念远重于商业盈利。王芳是最早一批在大理创办特殊儿童服务机构的家长,她表示,最初也是因为找不到能接纳孩子的学校,才“无奈”来到大理创办机构。这些“先行者”,试图培育大理这块“新教育试验田”,因此也吸引着越来越多怀揣相似教育理念的家庭。

教育形式的改变发生在2021年前后,研学的形式越来越热门。蒋瑞观察到,新冠疫情阻断了许多家庭的出境计划,家长的目光转向国内,而大理凭借其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和早已营造出的创新教育氛围,承接住了这波巨大的需求。

“2021年,我们第一次做夏令营,意外走红。”这股热潮之下,大理的研学市场呈现爆发式增长。首先是从业者数量激增,“连民宿老板都能拉个团队做研学”;其次是产品形态越来越丰富,从传统的幼儿园和小学教育,迅速演变为五花八门的“研学营”“夏令营”。

当下研学细分种类越来越多,户外类、历史类、非遗类等层出不穷。如何定义研学?儿童研学机构创始人高莉解释,一般以某个活动主题为出发点,带着知识点开展有深度的玩乐。“这与传统的户外活动不同,不是纯玩,在玩的过程中,要给儿童讲解知识点,延展性很强。”

“现在遍地开花的结果,其实是这么多年来,从各所创新教育学校出来单干的人共同塑造了这个市场。”蒋瑞说。大理独特的自然与人文资源,为这些研学营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尤其是苍山洱海,几乎成了所有自然教育和户外探索类研学营的“标配”。

在这股热潮中,一个特殊的群体——特殊儿童家庭,也将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大理。对于许多自闭症、多动症孩子的家长而言,大城市缺少自然环境,无法提供给孩子所需环境,大理似乎提供了一种完美的解决方案。

“自然疗愈”的理念,听起来就吸引人。高莉认识的家长,为了去大理参加一些森林双语幼儿园的活动,要排队两年抢名额,在她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

高莉对“自然疗愈”的爆火并不认可。她认为,自然疗愈,就是听着高大上而已。“任何人在大自然面前都会很舒畅,这和听歌就开心是一个道理。”此外,她还指出,自然解压主要针对的是正常孩子,“说白了就是带孩子在户外玩一玩”,自闭症儿童肯定不能随便被丢到大自然的。

当然,“大自然对自闭症儿童肯定是有一定帮助的”。王芳通过多年从业的经验发现,这些特殊儿童家庭的需求是真实且迫切的。然而,也正是这种迫切的希望,有时会让他们在选择机构时,忽视了背后潜藏的风险,甚至愿意相信一些听起来过于美好的承诺。

王一凯所在的机构,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获得了家长们的信任。他的走失遇难,如同一道裂痕,撕开了这个“乌托邦”的美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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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截图)“明日之光”的宣传海报、遇难的男孩

户外研学引发争议

“天叔”一直试图以自身经历来影响家长。他的孩子已经十多岁,小时候被确认为自闭症儿童,经过他的培养,已经正常读到六年级,并成为一名学霸。

林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对所有自闭症儿童的父母来说,十分具有说服力。因为大部分自闭症儿童自小缺乏自理能力,在六七岁时连吃饭穿衣、日常活动都有不小的困难,家长们都迫切想要改善孩子的情况。

林宁介绍,对自闭症儿童来说,日常的跳绳、拍球等户外运动都有困难。爬山对孩子来说难度相对小,并且能够锻炼孩子的能力,“在爬山的过程中,孩子可能遇到树枝挡路等情况,通过解决这些‘难题’来动手动脑”。

他提到,苍山这条路线对于机构来说非常熟悉,没听说出现过什么问题。但是这次事件后,他给孩子选择机构将会把安全作为第一考虑因素。

“为了缓解入不敷出的情况,这家机构已经在筹备新的项目了,是研学方向的。”林宁透露,“明日之光”负责人一直在想办法解决机构运营困境,“没想到出了这个事”。

蒋瑞创办的研学机构最开始运营时,曾经接收过一名特殊儿童,当时蒋瑞要求该儿童的家长全程跟营,并且配备了“影子老师(一对一服务儿童的老师)”。不过事后她发现,照顾这样一名儿童是非常消耗人力的事情,并且孩子也很难融入群体中,最让她担心的还是安全问题。“孩子意识不到危险,这对我们来说也很难处理。”

“我们基本上没有太多室内课程,都是户外活动。”蒋瑞还提到,几年的课程开发经验让他们提供的产品越来越多样,还开展了专业的探险活动。在探险教育系列中,由国内头部的探险家亲自带领孩子探险,比如探洞,一般6—10岁的孩子可以参与。然而,蒋瑞发现,这种活动一般都是老生参加,新生不太会参加,“因为听上去比较吓人”。

蒋瑞解释,探险和冒险是不一样的。“我们传达给孩子和家长的理念是,我们不是冒险,冒险是没有任何准备和基础的行为,这是不被允许的。但我们做好所有准备是可以进行探险的,去年为给老师申请探险培训证书,就花了十多万元对老师进行培训。”

“冒险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云南研学实践教育研究院副院长武志斌长期关注研学行业,他向《中国新闻周刊》表达了对行业的担忧。“这个行业涉及未成年人,未成年人需要特殊保护,安全是重中之重,然而现在风险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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