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永远开心,那就永远开阔
作者: 刘开心在森林深处,生活着一只小熊。有天,它被灌木划伤了,鲜血染红了皮毛。其他的动物同伴纷纷表达了同情与慰问,还为它送来了浆果。小熊得到了很多安慰,可是每当讲述一遍受伤的经过,都要伴随着再一次展示伤口。随着伤口一次又一次暴露,受伤的小熊再也不会痊愈了……可小熊没有办法停止撕扯那个伤口,因为它不知道如果失去了大家的安慰和浆果,生活会不会变得比受伤本身更难熬。
这是我年幼时,爸爸讲过的睡前故事,就像每一个他所讲的睡前故事一样没有结局。“你想成为一只不断得到安慰却久久无法痊愈的小熊,还是一只甘愿独自疗伤但说不定会伤口渐好的小熊?”
还记得我当时的答案是:“我想成为其他的小熊。比如,给受伤的小熊送去浆果的那只小熊。”
2015年夏末,在纽约的一所医院里,我被确诊了EDS(埃勒斯-当洛综合征,又称全身弹力纤维发育异常症)。
“娇气、矫情、多事、麻烦、脆弱……”诸如此类的评价伴随着我人生初始的二十余年。与生俱来的病痛使我未曾察觉自己与健康人的不同,或许也察觉出了,却并未细想——我曾天真而自欺欺人地以为所有人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关节与肌肉的剧痛中度过的,以为所有人都会在进食时痛不欲生。我以为身边所有人都不过是因为比我坚强,而没有把疼痛说出来罢了。
从还在襁褓之中起,我便开始对自己的汗液与眼泪过敏。一次啼哭,一次暑热,都会让我周身爬满密密麻麻的小红疹,奇痒难耐,又伴着阵阵灼热的刺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学会了在看到红疹出现时命令自己停止哭泣,任疼痛感或情绪在脑海中肆虐,却不再允许一滴眼泪掉下来。现在想来,在尚且不谙世事的年纪无数次救我于无形的不是坚毅,而是求生的本能罢了。
我是从何时起意识到自己与大多数人有些不同呢?或许是在第无数次受伤的时候吧。幼年时,我常常由于关节无法受力而摔伤,在小时候的照片里,我的膝盖与手肘常年被万紫千红的药水画着各种图案。彼时常见的外用药有“红药水”与“紫药水”两种,我和妈妈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我用紫药水在左膝画一串葡萄,她用红药水在我右膝画一枚太阳。
天生金发,白皮肤,眉毛与睫毛更是浅得如同不存在一般——由于先天缺少黑色素,小时候的我显得与人群格格不入。与外貌并驾齐驱的童年困扰是我的名字。我叫刘开心。
没有谁是永远开心的,哪怕是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也不例外。由于一些在现在的我看来并不足以毁灭一切的家庭变故,我的童年在五岁那年戛然而止,我变成了不得不守护真正的大人的小小的大人。时至今日,我都觉得察言观色与谨小慎微是一个小孩所能习得的最残忍的“美德”。比如,五岁那年在锐利的疼痛中醒来,怕吵醒父母而不敢发出声响,就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等待新的一天;再如,十二岁那年在亲人离世时被分配到给全家人做饭的任务,我在厨房的油烟中用力昂着头不敢流泪,小心翼翼地听着客厅传来的啜泣与低语……
与疾病共处三十余年,仍然很抵触听到身边的人对我说:“都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早就习惯身体的不适了吧?”
有一天,我问自己:要如何定义健康呢?你又在羡慕健康人什么呢?假设你目前的身体状态是健康的,有什么事情是你迫切地想要去达成的吗?我在笔记本的背面罗列出了渴望完成的事情,包括写诗、画画、骑马、选择喜欢的专业、学习不同的语言、结识有趣的人、认识并接受自己……
在写下十几个愿望的时候,我猛然间意识到:认为自己需要拼命去证明“健康人可以做到的事我同样可以做到”这种想法本身就不甚健康吧?而拥有健康的身体也未必是实现每一个愿望的充分必要条件,很多原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也许不过是被自我怀疑阻挡着罢了。那是平淡无奇的一天,阳光洒在面前摊开的书页上和上课时开小差的我的身上,我呆呆地坐着,就那样与自己和解,也与疾病和解了。
许是由于“开心”这个名字的暗示或引导意味,常有人对我说:“你得开心一点,才对得起你的名字。”我开心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也许最确切的答案是:我并不常常是开心的,但是没有关系。开心或悲伤、平和或焦虑,都只不过是情绪而已。而情绪最有趣、最美妙的特质,恰恰在于它是时刻流动而非永恒不变的。我们倾向于寻求快乐与平和,并不是因为它们比悲伤与焦虑更有意义,而只是因为它们承担起来更轻松、应对起来更容易罢了。所以真的有必要要求自己时刻保持情绪稳定吗?也许能稳定下来的不是情绪,而是我们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和接纳。
如果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疾病能否痊愈、我爱的人会不会爱我、会不会拼尽全力依然得不到认可等这些无法依靠一个人的内驱力轻易改变的事情上,那么我们难免都会处在失望的状态。但如果把生活的重心放在每一件可以把控的小事上,反而不再需要那么努力地咬紧牙关硬撑,也能积累起一些小小的成就感,留下值得记住甚至值得庆贺的小小瞬间。
还记得某一次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拨通了妈妈的电话,懒懒地笑说这家医院竟然有用肠内营养液做成的巧克力布丁,味道还不错。彼时远在千万里之外支教的妈妈对我说,她正坐在独木舟里,漂在水中央,不远处有醉醺醺的当地人在嬉闹,笑声像呼啸。我笑了,她也笑了。好巧,我们都在聊贴近生命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