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与愿笺

我是一只猫，有许多名字。那些人类都随便给我安名字，比如小玉、小白、咪咪。我还有许多食物的名字，因为我全身白毛，所以食物的名字都与白色有关，比如牛奶、棉花糖，还有年糕。一开始我还奇怪为什么是年糕，在舒展腰身时又觉得那是最贴切的名字了。我的身体可以伸得老长，这柔韧的身子骨，连我自己都无比骄傲。曾经有个人抱起我，老神在在地说：“你啊，换成人类该有二十岁吧？正是青春年华呢。”

我不懂那些。难道人类觉得时间在所有生物眼中都有同样的速度和同样的密度吗？用人类所谓的“年龄”来衡量事物，真是太荒谬了。

虽然人类很可笑，但我最好奇的还是他们一刻都不离身的板子。他们一会儿拿起来敲，一会儿放到耳朵边自言自语，有时还停下来拿板子对着天空和花朵，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那块板子会发光，还会偶尔发出声音，搞不好是活物。如果是真的，那人类肯定特别疼爱它们。明明只是一块扁扁方方的东西，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让人类带着不离身，真是想不通。

我的右眼是黄色的，左眼是蓝色的。据说这叫作鸳鸯眼，以前的人管这叫“金银眼”，是一种吉兆呢，被当作招财猫的感觉并不坏。不过，我还是有点奇怪，因为那都是人类自己编造的故事。我没有那么特别，只是一只有点好看的小猫咪罢了。

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旧书店的大叔说的。我是一只所谓的野猫，从来不在谁家定居，而是四处流浪，认识了不少人类（我对他们的好恶都很分明），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大叔。

因为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叔从来不会硬要摸我，也不会尖声高叫“好可爱好可爱”，更不会一脸兴奋地举着那块板子对准我。大叔有把椅子摆在敞开的大门边，平时就坐在上面安安静静地看书，见到我就眯着眼笑笑，然后继续看书。

只要我走过去躺在大叔脚边，他就会在绝妙的时机给我拍拍屁股或挠挠后颈，然后用低沉的嗓音慢悠悠地对我说话。太棒了！

今天我在散步之余，又去了大叔那里。

大叔的旧书店离我平时活动的梅小路公园并不远。穿过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再穿过一座空房子的庭院，瞅准没有汽车和自行车的时机跑过马路就到了。

我很喜欢大叔的气味。不过我最近发现，其实我是喜欢旧书本的气味。那个气味让我莫名安心，特别能平复心情。纸张和墨水吸收了许多年的心念，变得轻松而自在，不急躁、不焦虑。

我也很喜欢走进店里的客人，因为他们的举动都很安静。也许，聚集到大叔身边的人，都跟大叔有些相似。

我喜欢人类看书的模样。他们那个样子很美，明明身在那里，却像去了远方旅行。身体虽然是静止的，但总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大叔的店很小。

小小的，旧旧的。

大叔总是一个人。

他的夫人偶尔会来，放下便当聊几句就走了。

大叔会慢悠悠地吃掉便当。有时还会把煎过的鲑鱼皮挑给我吃。

我们关系已经很好了，大叔却没有给我起名字，而是叫我“小猫”。但这正是大叔的性格，我很喜欢。

在大叔的店里待着很舒服。

我经常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后错以为自己出生在这里。我还会想，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当然，只有一瞬间。

我来到店门前，发现门口多了一棵没见过的树，不禁吓了一跳。那是一棵细细的树，跟大叔差不多高。

长满绿叶的枝条上挂着彩纸，哗啦啦、哗啦啦地摇晃着。

我感到了超越意志的狩猎本能，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这是什么？我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搞不清楚。

“好了，别捣乱。”大叔笑着走出来，蹲下身摸摸我的头。我额头上有道伤疤，但已经很久了，一点都不痛。

“这个叫愿笺。今天是七夕，要把它挂在竹子上。”

大叔粗大的手包裹着我的下巴，力道恰到好处，我舒服得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我压抑住兴奋，仔细打量那棵树，发现那不是地上长出来的，而是插在伞桩里。

“今年七夕是晴天，真好啊。”

大叔站起来挂愿笺，声音变得遥远了。

我的左耳好像不太灵光，不过因为天生就这样，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不灵光。

不过正因如此，我从小就遇到过许多危险。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险些没能躲过从转角冒出来的汽车和突然扑下来的乌鸦。

有一次，我不小心跑进了一只老猫的领地。那只硕大的虎斑猫生气地冲过来，我没有及时发现，被它挠了一下，就有了额头上的伤痕。

我刚出生时也许有妈妈，但可能很快就没有了，我不清楚。我可能有很多兄弟姐妹，但可能都失散了，我也不清楚。

总之等我回过神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了。我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住了自己曾经很寂寞，而且很痛苦。

“在这些纸上写下自己的梦想和愿望，就能让星星看到了。”

梦想和愿望？

我转过头去。

看到大叔看着愿笺的目光，看到他眼中的祈愿，我突然明白了。

书本，一定就是愿笺的集合吧。里面装满了梦想，还有愿望，装满了人类憧憬的东西。

因为实在是太多了，没办法都挂在树上让星星看到，人类才会代替星星，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轮番阅读吧。

“我给小猫也写一张吧？”

大叔对我笑着说。

我别开脸，做了个“免了”的动作，开始给自己舔毛。

因为啊，那些梦想和愿望，我都不太懂。对人类来说，梦想和愿望大概就是在未来闪闪发光，却还没得到的东西吧。也许是像这愿笺一样，在风中摇摇晃晃、飘忽不定的东西。

我对以后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只活在现在，只拥有我自己。我只拥有不太灵光的一只耳朵、额头上的伤疤，还有悲伤的经历。没有什么幸福或不幸福，这就是我坦坦荡荡的生涯。

我从未拥有过什么，今后也不想拥有。

我最喜欢的大叔正笑眯眯地站在我眼前。

这里是令我安心的地方。

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

我有点困了，便把脑袋搭在前腿上，闭起了眼睛。

大叔啊。大叔的梦想是什么？愿望是什么？

半梦半醒间，竹叶摇曳的声音隐隐传入耳中，就像是梦幻般轻柔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