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朝云入戏来
作者: 钟岚一
她一直徘徊在现场的边缘,随着拍摄镜头的改变,为了不穿帮误入画面,与摄美录、服化道等技术人员一起挪动着位置。房门口、楼梯间、沙发后她都停留过,也不因地制宜找个地方坐,一直就那么傻站着,我看着都替她觉得累。
不过,我熟悉这种状态,拍第一个戏时我也是这样,好在那个戏还没干完我就掌握了其中的门道——偷懒的门道。只要把你该做的做好,逮到个机会能坐就坐,哪怕躺下睡觉都行。我就曾不止一次听见现场传出打鼾的声音。当然这就有点过了,很可能会被所属的部门老大狠批一通,反正我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只要能在监视器后面坐着,我铁定不会挪窝,不得不待在现场的时候我也会见缝插针找个地方坐下,歇着。作为场记,我只需唯导演一人马首是瞻,他只要没意见,挑不出我毛病,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别人也根本管不着我。这算是我总结出来的剧组经验。
所以我对她一直那么站着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既然没别人跟她说,那我就做一回好人吧。
一个镜头拍完要换机位,趁着调灯光、挪道具的间隙,我走到她旁边。见我过来,她带着微笑喊了声“刘东哥”。
“下一场戏才有你,你不用跟这儿待着。”我说。
“没事。”她声音很小,好像对我表示出的关心有点不好意思。
我见她在小幅度地跺着双脚,又问:“你是不是冷啊?”
她踌躇了一下才点点头:“有一点,不碍事。”
“二楼演员休息室有电炉,你去烤烤,下一场戏到了我再喊你。”
“没事。”
还是这句话,但我能听出她的底气不足。
“走吧。”我在她胳膊肘上轻推了一下,她便顺着我的势慢慢动起来,但走了几步进到楼梯间,她又停住了。
“我……有点害怕。”她支支吾吾。
“怕什么?”
“楼上休息室没别人,黑乎乎的。”
我这才想到,今晚全是这一家三口的戏,没别的演员,而男女主角——那对中年夫妇——此刻都在现场,正演着一出怄气的对手戏。
“我听说这栋房子是个有名的鬼屋。”她又说。
刚进场的时候我也听说了这个传闻。这栋民国时期的二层洋楼曾长期处于废置状态,直到被某个剧组发现租借为拍摄场景才重新开始有人进出。但因年久失修,内部的木地板、木楼梯到处都有破损,一些严重的地方还是之前别的剧组临时修补的,走在上面,尤其是半夜里,吱吱嘎嘎的,对一个女孩来说,确实有点瘆得慌。
我朝上望望木楼梯通向的二层,只有一盏剧组的功率不大的钨丝灯放在角落,光照面积相当有限,大片区域仍被黑咕隆咚的虚空笼罩着,连我这个大男人都觉得其中像是隐藏着什么晦暗不明的东西,但也可能是我恐怖片看多了。
我突然间想开个玩笑,问要不要我陪她上楼去待会儿,但这念头也就在脑中闪现了一刹那即告作罢,我改口道:“那你跟我去监视器后面待着,那儿也有炉子,比这儿暖和点。”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却看不出她是在衡量,还是在确认着什么,过了有几秒钟,她说:“你们那儿都是领导,我过去待着好像不好。”
坐在监视器后面盯着屏幕的固定班子成员有庄导、摄影指导、录音师、服化组长和我,有时美术师和制片人也会过来坐坐。
“没事。”我说。
“我还是有点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还能吃了你?”
她绽出一个蛮好看、蛮清纯的笑容,但紧接着就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知为何,我的目光也被她引导着往下移,直到视野里只剩下我和她的四只脚。我穿着厚实的黑色登山鞋,她则穿着单薄的白色帆布鞋,难怪会冷。不过,布鞋更能让我看出她的脚形。我穿40码的鞋子,她的鞋看起来比我的小了两圈都不止,也就35或36码,相较于她比170厘米的我只矮了肉眼可见的那么一两厘米的身高,这可真称得上是一对小巧精致的脚了。
“刘东!刘东呢?刘东!”庄导的喊声忽然传出来,我赶紧应了两声。“去吗?”我又问她。她的脚在红色旧地板上似挪非挪地蹭了蹭,终究没能迈出一步。她对我微微摇了摇头。
庄导喊我肯定有事,我得赶紧回去,只能丢下她了。临走进放监视器的小房间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仍一个人站在楼梯间里。昏黄的光线把她那瘦弱的模样映照得既柔和又有点落寞的味道,孤零零的,隔着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她似乎也在目送着我,而不时从她口中呼出的缕缕隐约的白色的哈气,让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她的角色叫“小雨”,是戏里男女主角的独生女,不算女三号,就是女四号,我们这部电视剧是她演的第一部戏。
对了,还有件事值得一说。
剧组里有个管服装的女孩喜欢我,从开拍没多久我就发现了。在收工回酒店的车上,她经常会故意紧挨着我坐,然后以打盹为借口靠上我的肩头,起码不下五六次,为此还招来了不少剧组同人戏谑的眼神与玩笑。这女孩不辩解,我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一次,我又见小雨单独待着,脸色发白,问她怎么了,她说肚子疼。我给她倒了杯热水后,她又说眼睛发花,并告诉我是低血糖所致。我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巧克力给她就着热水吃下去,好在很快就见效了。岂料这一幕不巧被管服装的女孩看见,结果之后任何一次收工她都没再坐我身边,更别谈靠上我的肩头了。对此我虽有那么一点惆怅,但很快也就释怀了,毕竟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又多买了一些便携装的德芙巧克力,每天带上几块到现场,一方面闲下来自己吃,另一方面也可以应对小雨的不时之需。
二
杀青后不久就是春节,我从拍摄地天津回到南京家里过年,休息了有一个月后庄导通知我去北京跟后期,于是我简单收拾了行装再次北上。
后期剪辑被安排在一个专门接待剧组的酒店,略显陈旧简陋的设施条件刚好符合剧组人员一贯不高的住宿要求。我去超市买了牙刷、牙膏、肥皂、毛巾,安心住了下来。
我的主要工作有两个。一是协助剪辑师在其工作时解答各种疑问。因为前期拍摄中情节改动较大,剧本里贴满了各种加场飞页,作为场记,我可能是对整个故事最了解的人了。不是我自夸,很多地方的逻辑和脉络就连庄导都未必有我清楚。二是在庄导过来精剪时记录下他对各处声音、画面,以及后续特技效果的修改制作意见。
剪辑师是女的,姓赵,我喊她赵姐,好像比我大几岁,但精确年龄我不知道。我参与的前一部电视剧(也是我第一部戏)的剪辑师也是她,所以和我算是熟人。不过我跟她老公更熟。她老公姓马,整整比我年长十岁,我一直尊称其为马老师,他也是那部戏的执行制片人。
马老师这次也来了,却是专程陪老婆的。我们半年未见,分外亲切。
他对我说起自己在电影学院学导演时的经历。
“我那届的进修班里,干什么的都有,有两个很有名的歌手、一个北大核物理专业的博士,还有本身做演员的、有中医,全都想当导演。有个家伙特逗,在课上问老师:‘我们既然来了电影学院,能算得上是第七代导演吗?’你说好不好笑,他还一个片子都没拍过呢。……我那时在对面蓟门里租了个两室一厅,每天优哉游哉,除了去上课,就是跟女朋友厮混。刚开学那会儿天热,我们在家里连衣服都不穿的。你知道我那女朋友后来嫁给谁了吗?提醒你一下,一个非常有名的运动员,打球的,猜出来是谁了吗?……第一个学期我上了两个月不到的课,就有一部戏找我去做制片主任。什么,去没去?当然去了,挣钱干吗不去?学费四万块钱呢,也没人给我报销啊。结果也巧,拍完一部戏紧跟着又拍了一部,等到两部戏拍完正好到了第二个学期末,最后我又上了一个多月的课就光荣毕业啦,哈哈!”
他把我叫到他与赵姐住宿的房间,给我播放了一段片花,正是我们上次拍的那部电视剧。
“怎么样?我们这部戏比庄洋这部戏拍得牛吧?起码摄影和演员好得多,对不对?”
我不便置评,只能边看边在嘴里“嗯嗯”地应承着。
一开始我住在剪辑室(一个标间),但赵姐工作时并不是像庄导想象的那样需要我一直从旁协助,相反,多数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待着,有疑问才会用到我。于是马老师跟庄导提议给我另开了一个小点的单间,我便也有了私人空间和充分的自由,费用仍由剧组承担。我衷心感谢他们。
庄导在北京有房子,所以隔三岔五过来一趟。他同样是年轻人,刚三十出头,这部戏也是他第一次做导演。庄导、马老师、赵姐目前都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
后期不像前期那般紧张,我们四人常常相谈甚欢,在他们不断分享各自经验的感召下,我也渐渐积累起自信,意气风发,准备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大展拳脚,接受来自任何机会与任何人的挑战。
杀青宴上的匆匆一别后,我又再次见到了小雨。
一天早上,我正躺在床上看《动物世界》,手机突然响起,刚一接通听筒中就传出赵姐大惊小怪的声音:“小刘,快过来!小雨来啦,快来快来!”
我有些莫名兴奋,迅速换了身像样点的衣服,赶去剪辑室。
小雨正和赵姐一起坐在电脑屏幕前,看见我,她立刻亲切地打起招呼:“刘东哥。”
她今天穿的是粉色宽松毛衣、浅蓝色牛仔裤和黑色小皮靴,一件蓝色羽绒服和一个小皮包被放在身后的床上。
“刘东哥!”赵姐学着小雨的腔调也喊了一声。我顿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别拿我开涮了,赵姐。”
“嘻嘻……你们俩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还熟啊。”
“拍戏的时候刘东哥一直挺照顾我的。”小雨为我解围道,不过我想这也是在为她自己解围。她的笑容还跟我记忆中一样,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两泓弯弯的清泉,仍然那么甜美。
相较于身穿睡衣睡裤举止松垮的赵姐,小雨的坐姿显得相当拘谨,双腿并拢,腰杆笔直,除了颈部的转动,完全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此刻,定格在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正是小雨的一场戏,我只需瞥一眼就能让当时的拍摄场面立即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赵姐猛一蹬脚,所坐的滑轮靠背椅唰地往后退出有一米远,接着站起身,“我就不奉陪了,”她对我说,“你继续把小雨照顾好,她想看哪场戏就放给她看,我得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带着别有深意的笑容又在我和小雨脸上来回扫了两眼,临出门时又想起什么:“庄洋中午前也要过来。”她说完就走了,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此前,我从未和小雨在任何一个地方单独待过,猛然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在酒店客房,这让我想起了当初那个没有说出口的玩笑,有点紧张起来。为了缓解某种不自然,也为了避免出现不恰当、更无必要的暧昧氛围,我为小雨倒了杯开水,问她要茶叶还是咖啡,她说茶叶吧。泡好茶我又把窗帘全部收到两边,让整个房间尽可能地亮堂,并打开玻璃窗留了一道缝,美其名曰“透点新鲜空气”,忙完这些我的心绪总算平静了些,才开始正式坐下,为小雨播放一场场剪好的戏。
放到某场小雨与另一个男演员的对手戏时,她看着看着忽然捂住嘴,像是在忍笑。屏幕上,她跟这个年轻男子似有恋情,二人正坐在咖啡厅里试探着彼此。
“你跟他们怎么介绍我的?”剧中的小雨问。
“我说是我女朋友。”男子故作从容状。
“应该说是女性朋友吧?”小雨假装责怪道。
“对对对,女性朋友,”男子连忙改口,“……一位女性朋友。”他一脸的诚惶诚恐。
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她还是没能忍住。
“好傻呀。”她说。
我扭头看她,她已明显放松下来,身体前倾,胳膊肘支上了桌面。
“你是说台词?”我笑问。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看到他就想笑。”她指指屏幕。
屏幕上的那个男演员坐姿呆板,脖颈僵直、拧巴,如同落了枕之后的活动不便,确实挺滑稽好笑的。
“你听过那个以他命名的笑话吗?”她问我。
我还真记得。那是庄导发明的一个笑话,或者说是黑话,因为他总是对这个男演员的表演不满,扳又扳不过来,于是便私下里认定其身体协调性一定存在问题。后来每当他要调侃组里某人时就会说:“你丫文海吧?”文海是这个男演员扮演的角色名,这个笑话也仅限于和庄导走得较近的人才能真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