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逛荡·东京生活手册之三

作者: 冯杰

第五章玩·乱花渐入迷人眼

什么叫“中隐”

—— 一种定义

有一句流行语是“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中隐则待定。

隐于朝,多是没机会没权力,不是官员的没资格说“朝”只能扯上“巢”。隐于野,多是远离故乡的游子,没巢没乡村别墅没宅基地就没资格说“野”。野多是隐在生计中活着的芸芸众生。

“中隐”机动性相应要多几条。中隐有选择性。或隐于酒盅或隐于茶壶或隐于药厨或隐于浴池或隐于麻将或隐于雪茄或隐于太极拳或隐于挖耳勺或隐于炒菜锅,属广义上中隐。1和-1间的0也归于中隐,属狭义上中隐。

一个文人最好的方式是活着能隐于砚池。隐于线条和颜色,叫中隐。就是在浅浅一方砚池,隐于中锋隐于天青隐于片刻的温暖和喘息,把颜色调准确才是一生的使命。

那夜月光里,张择端跳出砚台。他发一声喊:有种你大声咳嗽一声?

神的布袋

(专家的讲述)

话说到千禧年,东京为打造中国八大古都旅游品牌,每年组织一次“清明上河图国际研讨会”。庞会长说世间已有“红学”,要打造一个“清学”,就是“清明上河图之学”。我也属于地方名人,共参加过三次宋学国际研讨会。会议内容第一届甘如佳酿,如饮“冰糖春”。第二届味同嚼蜡,像发疟疾。只有每次赠送的汴绣不错。汴绣有催眠功效,让我每次入会都有瞌睡可打。第三次会议颇有收获,那天眼睛一亮,双眼模糊顿时皆散。我看到了“他”。

在“东京丽景国际饭店”,专家们处于争论高潮,高潮里,我感觉门外有风,进来一人,竟是那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像鞋刷子头发像一丛风中荒草的人”。

我吃一惊,脑子进水,有点穿越。这不是那谁、谁吗?

“那谁”带着一股龙亭前潘杨湖里水草气息而来。

他会意看我一眼,微微一笑。意思只有我俩知他人不知。不慌不忙,他把肩上布袋放下,拉把椅子坐下。

他从布袋里先倒出来一个手卷,铺在桌子上,一如展开东京一条白色胡同,这才从布袋里掏出来房子、道路、凉棚、油伞、木车、猪驴、牛马、僧侣、贩卒、游客、中药、酒帘、水井、匾额、井绳,又掏出一些柳树、河流、城门,甚至掏出来看守者的哈欠和瞌睡,最后,才掏出来5匹高大的骆驼。

像玩魔术一般。镜头显得慌乱而丰富,事情有点突兀,见他把布袋一收,放出来的那些物器人员开始在纸上走动,一一归位,排列成和《清明上河图》一样的格式。人物、动物、器物都在行动。只听噗哒一声,掉落一坨骆驼屎了。

我2009年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过电子版《清明上河图》,上面人物会动。可眼前的景象像我小时候跟着姥爷到浚县大伾山赶庙会,往事再现,这人有妖法,在演出一场北中原皮影戏。

我算大开眼界,惊叹一声,神了,世上竟有这样的《清明上河图》专家?是专家吗,分明是妖怪!他白了一眼在座一圈的评论家。

骆驼在走动。一屋子呼吸。在座者谁也没见过这样一幅活的《清明上河图》。

第三次“国际宋朝文化研究”会期一共3天,会上他算抢了“会眼”。到11点了,我悄声对他说要留人吃饭,他低声说不在宾馆吃,要去东寺门喝马明山家的羊肉汤。到12点整,见他伸开布袋,把这些人物收起来,我看到他有次序地开始折叠河流,折叠船帆,折叠青瓦,折叠柳树,折叠骆驼,最后,一一装在里面,提起布袋还蹾了蹾。

我想试一下提了布袋,很轻,我就说一句庞会长不喜欢的话,说,像装的空洞社论和研讨会上无关紧要的学术报告。他龇牙一笑,在布袋口扎一条麻绳,扛在肩头,大家还没转过神来,他已经快步出门。

那股水草气息马上消失。大家连鼓掌礼节都忘了。

我急忙出门去撵。他脚下生风。在拐弯处,见一位戴蓝帽子的卖豌豆糕者,我比画问,见到这个样子的人吗?

你是说那个一脸胡子吗?他努努嘴,意思是往马道街那方向走了。

撑开42把伞

——雨具七段

掌管着风雨的卖伞人,你能期待着

他会让雨停下来吗?

——题记

1

人世间,伞是一种“结缘道器”。

不同空间的两人,如白娘子和戴望舒都深有体会地说过:世上一场姻缘,全靠雨珠撮合,有时一次苍茫的人生,有时一场盛大的爱情,往往是从一柄雨伞开始。再收柄,结束。一地雨水。

一场雨下来了,落在伞上的第一颗雨滴最大。恍惚里,像樱桃丸子,像东方之珠,像情人之泪,50年不干涸。

东京的那一位“嘞大爷”说过,1942年开封城外,黄河两岸干旱,大河冒烟,万民期盼求雨,老天爷降霖,盼了一年,在正月初一里,才下来一颗冰雹大的雨滴,落下来是鸡蛋大小,最后还卡在河滩的裂缝里,一个孩子好奇,用手抠也抠不出来。

干旱日子里,开封城全年都不用伞。由于纬度不同,故白娘子的故事只能在杭州出现不能是汴州。“直把杭州作汴州”说的只是喝酒不是下雨。

2

伞的功能是彰显或隐藏,用于遮盖,用于标志,用于广告。在《清明上河图》的街道上,细细一数,大大小小一共42把伞。包括撑起的和未撑起的、半开半合的。

查伞花费的气力大于撑伞的力量。东京街上的伞,质地分别为粽伞、布伞、油伞(油伞是纸伞的另一种递进)。伞是一座城市的小面孔。如今,面对敏感事件,东京城多打马赛克一般的伞形状来遮掩。

3

20年前一个暮冬,春节前夕,我们在开封小巷穿梭,是导演又是演员,一部黑白故事影片从此开演,时间在风中刺刺啦啦响。最后的镜头在一家朴素的饭店定格,里面炉火升腾,木凳纵横。一辆小红木车立在门外,在一方油伞下,那卖牛肉者不慌不忙,在细细切肉,他不是宋朝的镇关西,也不是我村的扁一刀。是一位“蓝帽回回”,给我讲过祖父口传的犹太故事。

夕阳西下,阳光打在油伞上,光线又透落牛肉上,色泽是越发的红。

你伸出双手向火。忽然问我,知道林冲烤过几次火吗?

世上有这样的学问?我姥爷当年没讲过。

你说,小时候,父亲在冬天给讲过这个故事,共烤了3次。

4

天下好牛肉摊位要配一把红油伞。

天下好牛肉细切后要配一方白盘子。

天下有情人要打一面伞,披两方带花的床单子。

“分散”就是“分伞”。

5

伞最初追溯到春秋,开始不作雨具使用,是代表身份的展示,皇帝出行时宝伞作陪,近似昔日骑宝马,今日“开宝马”。伞繁体字是“傘”,下面要罩着四到五人,可见一柄伞空间之大。

伞到宋代才流行作雨具。

现在伞小,罩一个人,故简化为“伞”,两个人是要淋湿肩头的,须紧紧挤在一起。伞开始延长故事情节。两人若打一柄伞,不是紧张时刻,一般伞下人物不是父女就是母子要么是夫妻。

6

一个雨日,我在东区商务外环一家报亭前借势摆摊,兜售我30年前在兰考印刷厂私自印刷的《中原抒情诗》,30年前,我花钱买虚荣。庞会长嘲笑我,说一位诗人私印1000本诗集卖30年还没卖完可见是个“何等质量的诗人”。

我说卖诗集不是为钱是为了寻找记忆。庞会长说,有点扯淡啦。

第二天,我看到一个游人擎一柄连体伞,长方形,可供两人使用。我首次见到这样妙伞,问哪里买的。那人说:我常年在这儿卖伞,卖了30年,这把伞现在就卖,你要吗?

我说,伞面太大,我就一个人。

看着卖伞人递给旁边匆忙的情侣。小雨在下,我叹息自己人生雨季早已过去。

7

雨没停。撤书摊前我还是要买一柄伞。卖伞者说:“我不收你钱,用一本诗集交换吧,12个小时后,我搭配送你一个和伞有关的梦。”

听这口气,这卖伞人不是神经病就是妖怪。我买伞相当于花钱买梦。

胡半仙在村里说过:一个人凡做和伞有关的梦,不管白天黑夜,都是期待的嘉事。

12小时后,果然我期待的梦来了:

在相国寺前那一条小巷,依然如第一次来东京时的剪辑片段,穿梭的自行车把上长满青苔。小巷依次分岔,人来人往,走成古人,让我怅然。前面一个打伞者慢慢在走,背影陌生又熟悉,我骤然心动。如多年里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伞微微倾斜,我在后面喊一声,执伞者回首。

我吃一惊:“咋会是你啊?”

“为何不会是我?像那年在相国寺拐弯处。”

东京的工具

(一些零碎的摆设)

1.剃刀

相国寺十字街头有一个专业刮胡子的摊位。

专业理发匠这种职业最早出现在汉代,理发有一特殊称呼叫“待诏”。宋代东京成立有“净发社”,专门剃头。理发师崇拜的祖师爷是吕洞宾。

东京理发吉日是新年二月二,这一天龙抬头,全天理发要多加一倍的钱。

北中原有一谣“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北中原的外甥们到这一天都“护头”。

2.两年后的剃刀

(在宋朝刮胡子)

在穿过一群骆驼的城北门边 ,西南角支撑一方芦棚,下面罩着他关于爽快的记忆。闭上眼,洗完脸,敷上热巾,便有嗞嗞刮刀声了,然后是一身轻松。他几乎是一月来一次。

偌大东京,他最熟悉这一方修面的摊位。钢铁和皮肉之间的接触,更多靠手指巧妙的躲闪,舒适度不可传授。在东京人的习惯里,理发和吃饭一样,让人有点守旧和认人。狗恋旧窝。

一把剃刀生锈了,挂在墙上,如相国寺里一枚长长的皂角果实垂落,风吹不动。

一位归来者头发凌乱,像人中戴胜,脚上有泥和霜。那带霜者敲门。

“罗师傅呢?”

“你是找我阿爹?”看门的后生一脸惊奇。

“是过去常给我剃头那师傅,下巴有一颗大黑痦子。”

“就是我爹。他不在了。”停一下,“这么说,客官恐怕两年没来剃头吧?”

“洒家发配了两年,刚从沧州回东京。”

“阿爹死两年了。”

嘴巴一颤。险些被刀刮破。

3.案头算盘

我当过乡村信贷员、乡村会计,养成收藏算盘的癖好,至今收藏有50把,有我使用过的,有我父亲使用过的,有我姥爷使用过的,有大队记工员使用过的。其中最珍贵的一把是祖冲之使用过的。

在“清学研讨会”上,我打开画卷,从形状上能判断那是一把九档算盘。算珠子上沾染着中药香气。

城门瞌睡了,主人醒着。主人瞌睡了,算盘醒着。全东京每一块城墙砖头都瞌睡了算盘也是清醒的,不然何止京城?天下江山都是一本糊涂账。

算盘是檀木做的,一个珠子一个珠子连在一起,如挤在一起取暖。即使檀木算珠深夜睡着,也是有顺序地睡着,它们不忘自己职业身份。东京所有商人盈利心思在一天十二时辰里醒着。商人骨子里分斤较两,抠一下屁股都得吮一下手指头。

那一把九档算盘,上面一档只有一个珠子,不只计利,更用于计算一生时光。

4.酒帘子

京城的街道楼台,外观丰富得显零乱,皇上多喜欢繁荣景象,喜欢盛大,喜欢热闹,喜欢观摩军演,喜欢感叹号,喜欢接待番邦外宾,对大理对爪哇或暹罗的进贡者不时地宣扬昌盛和繁荣,四方朝圣。这样政策一宽泛,便促生出来许多有序的标志。酒帘子算之一。

酒帘子一多逐渐影响市容城貌。

千篇一律的形式,遮盖着千变万化的内容,摇动的都是风云江湖的故事,当天新闻和去年逸事都在酒帘上衔接得天衣无缝,垂落下来长短不一的故事。

它在僧侣、走卒、遣犯、娼妓、兵士、书生的记忆里悬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方两面经雨的帘子。返乡人最喜欢见到故乡象征。“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归来的行者看到故乡朴素的招旗,近乡情更怯,才会把梢棒倚了,安心吃酒。有时酒未吃前,也会忽然想起京城那一面酒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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