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赋

作者: 胡竹峰

哪来许多新意,能心怡就好。怡,从心,和也,悦也。人生苦短,多些和悦不坏。哪来许多新意,有心意就好。《象》曰:“入于左腹,获心意也。”果然文章呕心沥血,作文只写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并非留白,实在是气血不足。如今两鬓染秋,渐渐添了华发,不敢学韩愈割肝当纸,滴血作墨。

写不出新意,写写老话,说说套话,人讥之为炒冷饭。炒自家冷饭,与他人何干,索性从炒冷饭说起。我做文章向来不怕炒冷饭,不避炒冷饭,甚至喜欢炒冷饭,炒出扬州炒饭是造化。有年在扬州,吃到好炒饭,葱花无生葱气,鸡蛋老嫩适中,饭炒得透,润而不腻。

《食经》说杨素爱吃“碎金饭”,用软硬适度、颗粒松散的熟米炒,粒粒米饭裹上蛋液,炒好后,饭如碎金闪烁,因此得名“金裹银”。隋炀帝巡游时将其带入江南,是为后世之扬州炒饭。书家伊秉绶也爱吃炒饭,不独有鸡蛋葱花,又选蚕豆大小的河虾,金华火腿切成细末与笋丁同炒。

《随园食单》云,饭的甘美,居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我吃扬州炒饭,从来不必用菜,美在其中。少年时,夏天酷热,食欲欠佳,偶尔会吃开水泡饭、茶泡饭、蛋炒饭,这尽属旧事了。我做蛋炒饭,用隔夜冷饭,铲散蓬松,放鸡蛋、火腿、猪油、葱花,干香里有勾魂的肉味,不必再用菜。饿得狠时,狼吞虎咽,一气吃过三大碗,曾作《炒冷饭》四句为证:

锅碗瓢盆盛冷饭,虾仁牛肉一盘装。

蛋黄青菜同春色,葱蒜姜丝扑面香。

这样的冷饭不过闲情,可属膏腴之一种,最怕元杂剧里说的那样:

道偷了米面把瓮封合,掬的些冷饭儿。又被尧婆擘手把碗来夺,孩儿每雨泪如梭。黄甘甘面皮如蜡埚,前街后巷叫化些波。那孩儿灵便口喽啰,且是会打悲阿。

一菜一饭里有世情,或凉薄或热烈,所谓上茶,上好茶。人生在世,吃冷饭已是造化,比吃闭门羹好。唐时有人下等客来时,就饷之以羹,以表婉拒。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少年不再,正当是:人到中年羞说愁,皮糙肉厚。皮糙肉厚,浪迹江湖天涯路。也好,写点老话。只要不是滥调就好,实在避不开陈词滥调,也无关紧要。偶尔吃吃冷饭无妨,朴素的陈词滥调,说说无妨,写写无妨,听听无妨。古人说,诸苦悉去,殊无妨也。司空图有《争名》诗:“只此共栖尘外境,无妨亦恋好文时。”如此或许可得好文章。

年轻时总惦记好文章,尽想好事,尽想美事。如今不想好事,不想美事,只要文章,作得文章就好,不好也好。过去下笔求险求新求一己之见,如今不避老生常谈。刘禹锡诗说得好:“常谈即至理,安事非常情。寄语何平叔,无为轻老生。”何晏、邓飏求卜管辂问吉凶,却以为卜辞老生常谈,置之不理,不多时卦象应验,二人皆被司马懿诛杀,并夷三族。可见老生常谈,往往有道。

老生常谈,老生长叹,老生唱谈。

孔子闻知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凄然长叹。老生长叹,叹得人英雄气短,叹得人郁郁寡欢,叹得人山穷水尽,远不如老生常谈,远不如老生唱谈。听过一老生,三生有幸,双眼有雪,耳朵里两朵菊花飘荡啊飘荡。老生唱腔如雪花么?或许误听,我还误听过小生如春花,小旦如棉花,昆曲里小旦声音越发像棉花,软绵绵,絮断丝连。

虽说饮食男女,戏里往往多是情事,吃事少一些。蒲剧《杀狗劝妻》,丈夫上山打柴,婆母饥饿难耐。妇人拿一块放了几天的干馍,戏耍没牙的老人,老人哪里咬得动,妇人又做碗酸汤面,磨磨蹭蹭舍不得端出去,却是自己吃了。剧中空碗空吃,搅吹后,品咸淡,吞面条,以虚见实。

在嵊州听过越剧《九斤姑娘》,镬铲拿来一记铲,铲出盘头廿四样,一时眼花缭乱,端的好食谱:鱼、虾、蟹、酱,腊鸡、腊鸭、腊白鲞,糟鸡、糟鸭、糟肚肠,黄鳝、泥鳅,勿算账,田螺、螺丝,凑两样,萝卜、芋艿、苋菜梗,外加一碗霉千张。镬铲拿来炒一炒,一生一世吃勿了。都是江南人家的饭菜,于我有一种亲切,更有往事感。腊白鲞为腊鱼,浙地有俗语说:“腊鸡腊鸭腊白鲞,糟鸡糟鸭糟大肠。”

也是越剧,《桑园访妻》故事。书生何文秀高中得官,赴江南杏花村微服私访,打听到妻子住处,恰逢正在为他做祭,举目向内望:

小小香台朝上摆,破木交椅分两旁,三支清香炉中插,荤素菜肴桌上放。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芹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又一双。

何文秀一声“啊呀”,感叹:“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你娘子情意长。”

真真吃事为大,一饭一菜感人莫名。

印象里,旧年邻居,彼此见面问候致礼,都与吃有关。

“吃早饭了啵?”

“早吃了。”

“吃中饭了不?”

“我家还有一会。”

“吃晚饭了吧?”

“还没呢。”

但凡家里来客,女主人一边进厨房张罗饭事,一边令孩子去买菜。吃完饭,客人辞行,主人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喝杯茶再走?”有的还要挽留,说吃完晚饭再回去,住一夜再回去。

婚庆嫁娶的大宴常常是晚上,从太阳落山开始,吃到月亮初起。宾主尽欢,在庭外送别,一个说慢走啊慢走,一个说请回吧请回。真好性情,好在一段往事,好在心无芥蒂。

那样的宴席,东家总是满脸难为情,对客人说:“无菜寡饭,多喝一杯啊。”客人回道:“大鱼大肉压断了桌子腿,太过劲,太过劲。”宾主拿牛眼大的瓷钟一杯杯坐下吃喝。钟者,量具也,一钟约等于六斛四斗。钟者,器具也,酒钟、茶钟、琉璃钟。陈师道诗说:“粥饭随钟鱼,朝昏度黄卷。”《西游记》上唐僧借宿,老婆婆入里面捧出二钟茶来。《水浒传》上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袖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杯,双手递与和尚。酒钟、茶钟,都很小很小的了。

吃是凡俗第一要事,衣不蔽体,无非风化,食不果腹,性命攸关。

为人常吃用,爱意须悭惜。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并不能下咽,不过勾当不过营生,借此换口热饭滚烫暖炕,不至坐吃山空,坐以待毙。

人活着要吃,死了仍要吃。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要吃,甚至山川河流天地也要吃。故乡风俗,大礼是猪羊上祭,还有各色果蔬,用来祭奠天地山川河流神鬼仙人。小时候,逢年过节,母亲总会盛好开锅后的第一勺饭,端在桌子上,说先给祖宗吃,这是世间的大礼与大情大爱。

孔子陈蔡受困,七天粒米未进,饿得人只能静卧养息。颜回讨来一些米,饭快熟了,只见他抓了一口饭放入嘴中。孔子吃饭时,假装未见刚才的事,起身说:“今日梦见先父,饭很干净,先祭过父亲再吃吧。”古礼以新物为祭,不然则是不敬。颜回慌忙答道:“使不得,刚才煮饭时,有异物入甑中,弄脏了米饭,我舍不得丢掉,取来吃了。”孔子连连叹息知人之难,说:“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此事《孔子家语》有记。

世间处处是吃,打巴掌为吃耳光,非分之想可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诉讼曰吃官司,此外还有吃子弹、吃一刀、大吃一惊……有人吃捧,有人吃棒;有人吃软不吃硬,柿子专拣软的捏;有人吃硬不吃软,《官场现形记》中,戴大理说胡统领为人,吃硬不吃软;有人软硬通吃,有人软硬不吃;有人吃敬酒,有人吃罚酒,有人只吃独酒,居家独饮;更有人吃自在饭,坐吃山空,好吃懒做,胡吃海喝,吃现成饭,吃败仗乃至吃空饷、吃四方、吃醋……

当年唐太宗为宰相房玄龄纳妾,房夫人大闹不从,太宗令她择毒酒或小妾,房夫人刚烈,上前夺过杯子,一口吃净毒酒,入喉却是浓醋。从此醋者为妒也,吃醋皆因生嫉妒则心酸,酸味如醋。世人以妒妇比作狮子,宋人陈季常惧内,其妻柳氏为河东望族,性情凶妒,苏东坡谓其河东狮子吼。《继通考》云,狮子每天食醋酪各一瓶。明人李日华说得更详细,言语凿凿,正德年,二号狮子房中那物每日食活羊一只、白糖四两、羊乳二瓶、醋二瓶。

《西游记》中孙悟空常对妖怪高呼“吃俺老孙一棒”,猪八戒用的是九齿钉耙,对阵时则说“吃我一耙”。武器不同,言语有别,吃我一刀,吃我一锤,吃我一剑,吃我一戟,吃我一棍,吃我一枪,吃我一斧,吃我一钺,吃我一钩,吃我一叉,吃我一鞭,吃我一锏,吃我一戈,吃我一镋……赤手空空,则说吃我一掌,吃我一脚,吃我一拳。

遭受磨难,是为吃苦;受了损失,才知吃亏。吃亏还分吃哑巴亏,吃闷头亏,吃大亏,吃小亏,乡俗俚语里有吃死亏乃至吃大死亏。虽说吃亏是福,吃苦为上,少见自讨苦吃,自寻倒霉的人。旧小说中常有吃痛一词:那妖怪吃痛;棍棒打在背脊,吃痛难忍;陡闻噩耗,心头吃痛。

赴宴为吃请,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不是出家人,为人处世也偶要持斋把素。书上混人,也说“俺也曾看经念佛,俺也曾持斋把素”。斋者,素也。吃素本指不吃鱼肉等荤腥食物,为佛教戒律,却又比喻人软弱无能。吃素的身,吃瘪的命,受挫服输。

文章耗费元气,饮食里有元气。日常多茹素,作文则需食肉,狮虎豹熊食肉,文章要有狮风、虎威、豹变、熊胆,如此越发迷人。我读《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之类,每每能见到文字背后那个食量甚伟的古人。饮食里有气,补人身元神,元神足则饭量大,饭量大元神更足。读先贤之诗词歌赋文章传奇,精光闪闪,元神耀眼。

作文之际,食量陡然大些,打雷闪电一般,筷尖如疾风暴雨扑向红烧肉、酱排骨、炖牛腩、烤羊排、鱼头煲、腊肉、香肠、炒青菜、萝卜汤。五脏六腑安定,故心绪魂灵安定。饮食太薄太苦太不如意,不免影响读书作文。有论者说,几颗梅子,半片鹌鹑,燃不起脊椎骨根上的一缕火。燃不起火,思想不妙,写法不灵。三餐安稳,文思来时,白日里就一窗天光,入夜则一盏明灯,文章信笔下去,无丝毫滞涩阻碍。

古人那里,吃喝意思常常相同,喝酒、饮茶都说成吃酒吃茶。

菜是吃,饭是吃,有方言里,烟也是吃。未必是方言,同治进士陈康祺,浙江人氏,作《郎潜纪闻》专叙掌故,说圣祖不饮酒,尤恶吃烟。湘地常德人不说吃烟吸烟,却说喝烟。

西北风喝得,烟也喝得。旧小说中一人在扬州做过秀才,谎称自己授了中书,向人夸耀,结果吃了牢饭,只好老实交代道:“只因家下日计艰难,没奈何出来走走,要说是个秀才,只好喝风疴烟,说是个中书,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乌纱帽下多锦绣,秀才文章不值钱,非怪人人求官,求仕途坦荡。实在,君家俸禄难吃时,如鲠在喉,吃不下也吐不出。

周亮说千圣心学,第一吃紧。舍此即无圣学。严重紧要为吃紧,用度吃紧,战事吃紧,局势吃紧。吃亏吃苦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最怕吃紧时,月黑风高夜,寒冬苦雨天。元人白朴杂剧《梧桐雨》说马嵬坡事,拿下杨国忠后,众军仗剑拥而上,帝王家家竟然也如许无奈如许凄凉,唐明皇唱道:

语喧哗,闹交杂,六军不进屯戈甲。把个马嵬坡簇合沙,又待做甚么?唬的我战钦钦遍体寒毛乍。吃紧的军随印转,将令威严;兵权在手,主弱臣强。卿呵,则你道波,寡人是怕也那不怕!

杂剧中,那人悬望妻儿,急煎煎心痒难揉,觉昏沉想倚靠门上,门紧闭着却不插拴牢,靠着时,呀的开了,滴留扑仰剌叉吃一跤。跌倒了,是为吃跌。吃,也作消受意思,饭菜多,于是吃不完,饱腹后,哪里吃得下,食物腐坏,于是吃不得,艰难坎坷,乃至吃不消。吾乡骂人黑心,说吃人不吐骨头,言其心性残忍,吞没他人一切,渣子都没剩下。江南民间有童谣,又豪放又婉约:

白天吃太阳,晚上吃月亮,南吃狮子北吃象,小猫小狗吃吃白相相。

南宋某年春日,梅花被风吹尽了,幽兰开始飘香。无数轻薄的桃花在浓浓的春意里,推也推不去,偏偏守定一处东风。病来应怕醉,不敢吃酒了,两眼常醒。冯唐易老,欢期难预,词家周紫芝大发感慨:“纵留得梨花做寒食,怎吃他朝来这般风雨。”

朝也风雨,暮也风雨,固然令人伤感,好歹比吃痛强,尤其是吃一顿杀威棒。梁山好汉发配充军,须吃一百杀威棒,说是太祖武德皇帝旧制。当头一棒,灭人威风事小,药效猛烈可夺性命。林冲发配沧州,有柴进书信,又使了银子,弄了一个“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武松发配孟州,幸得施恩照顾,免了一百杀威棒;宋江下狱,上下使了银子,也是因“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未曾痊可”,方才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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