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与四蛇文身
作者: 岩紫一
亚洲女性,二十三至二十八岁。尸体,整容失败,脸部扭曲。杂乱的卧室,蟑螂四蹿。
生成图片。
黄皮肤,黑眼睛,二十五岁,死亡。尸体,五官塌陷,头发杂乱。躺在床边,卧室脏乱。女性,没有文身。
生成图片。
注意,没有文身!去掉图片中的蛇文身!
生成图片——失败。
黄种人,女性,眼睛很大,占脸部比例三分之一。厚嘴唇,有夸张的唇珠。鼻梁塌陷,眉毛从溃烂的眉骨处长出来。脏乱的卧室,蟑螂爬在她的脸上,尸体上没有任何文身和彩绘,也没有贴纸,以及任何形式的图案。
生成图片。
我一遍又一遍调整着AI绘图小程序的提示词,可它生成的图片里,总是有一个奇怪的文身图案。图案的线条粗壮,像是四条蛇的尾巴打了死结,扭结在一起。
我从AI生成的图片中,挑了一张最顺眼的,手动修图,抹掉文身。奇怪的是,被抹掉文身的地方,总有些不自然,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也许是没有人类画师特有的灵魂吧!不过,我还有资格谈灵魂吗?我已经在“伪画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将图片发给客户,果然,对方并不满意。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客户回复,“你再修修。”
这两年,AI技术兴起,尤其是在绘画领域,越来越精进,对于我这样水平不上不下的插画师来说,简直是致命打击。以前,我还能接接杂志插画、小说封面、纪念卡片或者上色之类的小活儿,别人吃肉我喝汤,日子过得也还不错。AI绘画刚出现时,我和很多同行一样,对自身专业能力超级自信,嘲笑AI画出的畸形手指,说它的画作没有灵魂。可没过多久,这些技术问题就被逐一解决,中层和底层画师逐渐被取代,越来越难接到约稿了。
至于所谓的艺术和灵魂,其实大部分人类画师的作品,可能还不如AI。比如我画好几天才能完成的稿件,AI几秒就完成了。它比我快,比我好,比我便宜。它还没脾气,不会“犯懒没灵感”,也不会放客户鸽子。现在,你随便打开一个小说网站,里面的封面,十之八九都是AI画的。
祁琪劝我:“你也赶紧学着用AI画画吧!2024年的诺贝尔物理奖、化学奖都颁给了AI,第四次工业革命已经来临,你得学会顺应时代。AI是你的工具,不是敌人。”她是我的挚友,一个程序员,一直很看好AI。
听人劝,吃饱饭。于是,我找了几个AI作画工具,试了试,果然好用——先用AI快速搞定初稿,再手动调整一下细节,去掉“AI味”和AI理解错误的地方,很快就能完成一幅作品,有时还能冒充手绘稿,以假乱真。
市面上的AI绘画软件各有所长,其中一款名为“小此”的AI小程序,创作空间最大。因为它“限制”很少,别的软件一遇到敏感内容就宕机,但“小此”几乎什么都可以画。
比如这一次,客户是个叫宋怂怂的网络作家,他在写一个因过度整容而毁容的女孩儿自杀后成为厉鬼,咔咔乱杀的灵异故事。为了增加小说的冲击力,他向我约了几幅插图。其他AI一提到“鲜血、尸体、自杀”之类的词,就被敏感词束缚了手脚,弹出“此内容违反了我们使用政策”的红色提示,只有“小此”一枝独秀。
它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成速度慢,容易有Bug。在这次生成的几组图片中,就总是出现一个奇怪的四蛇文身。
我把文身单独截图,上网搜了搜,并没有什么线索。
二
宋怂怂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类客户。他只说不满意,又说不出哪里不满意。我连改了七八稿,都被他退了回来。
“感觉不是那个味儿啊。你再改改。”
没办法,我只好给祁琪打电话,问她有没有规避掉四蛇文身的办法。
“你说话怎么怪怪的?”祁琪问。
“我牙疼,说话张不开嘴,你还是先帮我看看这个AI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十几分钟后,祁琪回复:“这种独立开发者做的AI,确实比较简陋,出问题也正常。还有那个宋怂怂,是不是想白嫖你的图啊。别理他了,先赶紧看牙去!”
牙用冰块敷敷,还能忍。但是这图要得急,我都改过那么多版本了,现在放弃,不是白忙活了吗?何况,不做图,哪有钱补牙呀!
我耐着性子又改了两稿,还是被毙了。一怒之下,我把AI最初生成的原图发给了他。
那张图做得很乱,除了尸体脖子上有突兀的文身之外,房间物品的透视也有问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AI乱画的。
没想到,宋怂怂居然超满意!
“这个文身有点儿东西啊!”他兴奋地发来语音:“四条蛇,蛇尾打了死结,诡异的氛围感一下子就上来了!你是怎么想的?是有什么典故吗?”
我一时语塞。
为了赚那么点儿碎银子,我还得编个故事:“这是一种图腾崇拜。传说在一座高山上,有一个千足神蛇,因为犯错被砍掉脚,之后黑化了。黑化之后就长出了四个头,分别代表怨恨、贪婪、恐惧和愤怒。山民为了抚慰祂内心的黑暗,就尊祂为神明,献祭自己的灵魂,用来供养祂。后来,这个图案就成为当地人棺材上常见的纹样,渐渐就演变成了镇墓兽。这个图纹是有神力的,可以镇压煞气,尤其能威慑自杀的人、枉死的人。我觉得它很适合你作品中对女鬼的设定,就擅自加上了。”
宋怂怂惊叹道:“果然是专业插画师!和那些AI伪人图就是不一样,连文身这么小的细节,都暗藏玄机!我能把这个文身的故事写进作品里吗?”
“当然可以啊!”我笑笑。
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我自以为聪明,费劲吧啦地修掉文身,花心思让它更“人性化”,结果却是画蛇添足。AI几秒生成的丑东西,反而成了客户的心头好。
身为人类竟然被AI碾压,这种感觉让我很不爽。于是,我更加在意那个文身了。我们日常用的AI绘图软件,其实都是“弱智能”,就算提供相同的提示词,每次生成的图片也存在差异,尤其是涉及人物特征时,五官很难保持完全一致。比如我给一篇小说配三张图,如果完全交给AI做,三张图里的女主角的脸,必然是三张不同的面孔,想让其五官保持一致,就得手动修图。
“小此”AI也有这个毛病。
想想看,一个连五官保持一致都做不到的AI,竟然能在数张图片里保持四蛇文身图案的一致,无论提示词怎么调整,它始终没有改变,这有点儿不寻常吧?
我不太懂AI绘画的底层逻辑,但隐约觉得不对劲。
三
我实在想不明白,只好再次给祁琪打电话。
“你最近成了大红人,约稿肯定爆单了吧?还有空想起我啊?”电话那头,祁琪的声音懒洋洋的,隐约还有敲键盘的声音。
“什么大红人啊?”我一脸茫然。
“哎?你都不看热搜啊?宋怂怂那篇灵异文成爆款了,你的插图功不可没。怎么,他没跟你说啊?”
“没啊。”不提也好,免得被同行发现我用AI图冒充手绘,“其实我今天找你,就是关于那张图的事儿。你懂不懂AI绘图的底层逻辑?”
“那当然啊。”她语气一下子认真起来,“还是那个bug吗?我这两天不忙,正好帮你好好看看。”
我又把“小此”AI的情况详细说了说,重点说了四蛇文身的问题。
“这倒有意思。”电话那头,传来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界面虽然简陋,但功能确实不错……啊,对了,你知道AI是怎么生成图片的吗?”
“我输入提示词,它给我画图。”
“没错。但AI并不会‘画’图,它的图,是通过学习大量图片数据的特征,拼接、重组出来的。AI并不真正理解自己生成的图片是什么意思。”
我听得似懂非懂:“它不理解,那它怎么给出我要的图?”
“它有大量的数据记忆,你的提示词,就是它调取记忆的口令。简单说,AI就像婴儿,它需要有人教它认识世界。比如两条腿的是人,四条腿的是狗,两条腿、全身长毛的是猩猩,两条腿、嘴巴尖尖、长羽毛的是鸡……”
“这么说,AI也得有人教?”
“对啊。在AI领域,‘人工标记员’就是AI的启蒙老师。啊,对了,你平时有没有遇到过让你点击图片验证码才能登录的情况?”
“嗯,这个我知道。这是最简单的图灵测试,测试你是不是机器人?”
“没错,但这只是一方面。其实你点击正确的图片时,已经在无意中做了免费的标记员,这些数据会被用于AI训练。”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资本太狡猾了。
祁琪继续说道:“我猜测,‘小此’AI应该是用了一些特殊的训练数据,这些训练数据里,有特殊的‘人工标记’。”
“特殊的?”
“比如暗网的图片、未经授权的素材,甚至是与犯罪记录相关的照片……如果训练数据本身带有某种特殊的固定标记,AI就会‘认为’这个图案是生成相应图片时必须的元素。”
“你是说,我的提示词中,有触发那个文身的关键词?”我追问。
“极有可能。AI生成的过程依赖于提示词的解析。它会提取其中关键词,并将它们映射到对应的图像特征。比如说,你用了‘尸体’这个词,可能这个词在‘小此’的模型里,与文身有很强的关联性。”
这就让人不寒而栗了:“难道小此的数据里,有大量真实尸体的照片?而且还是有四蛇文身的尸体……”
“也不一定。”祁琪思索片刻,“可能是尸体,也可能是其他东西。比如有些艺术家会用特殊符号当自己的签名,如果有人给AI大量‘投喂’了某个艺术家的作品,他的符号出现在图片里,也就不稀奇了。你可以试试看,是哪几个词触发的文身。”
挂断电话后,我重新打开“小此”AI,输入了最简单的提示词:“女性,尸体,卧室”。
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凌乱的照片,趴在地板上的尸体,扭曲的五官,基本符合描述,但没有文身。
我删掉“卧室”,换成“户外”,小此又生成一张断手断脚的图片,依旧没有文身。
我一遍遍地调试提示词,最后终于抓住了规律:当提示词里有“尸体”和“整容”两个词时,画面中就会出现文身。
我看着屏幕上红蓝交织的四蛇图案,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因整容失败而毁容的女孩儿,被关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伤口逐渐腐烂,直至死去。全身黑衣的蒙脸怪人,咔嚓咔嚓对着她的尸体拍个不停。
祁琪听了,笑着说:“你还当什么画家啊,去做作家好了,太能想了。”
“说真的,有没有逆向AI的东西?”我问。
“什么啊?”
“就是根据AI生成的图片还原初始照片数据。”
“你想找到与四蛇文身有关的‘投喂’数据?”
“对!”我太好奇了。
“这就复杂了,明天你到我家来吧。”
四
我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巨大的蛇缠绕着断裂的尸体,蛇身上的红蓝斑纹发出幽深的暗光。我被关在一个乱糟糟的房间里,四面八方都是哈哈镜,镜子里的我成为畸形的怪物。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的长相,有人拿着手术刀在我脸上划来划去。虚空之中,有个声音冷冷地问我:“你还在用AI画稿冒充手绘吗?”
我猛地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一大早,我就顶着黑眼圈,直奔祁琪家。
“这么早啊。”祁琪套着宽大的睡裙,叼着牙刷给我开门,“脸色怎么这么差?被吓失眠了啊?”
“不是吓的,是心虚。我总觉得用AI画画,好像做贼一样,很伤自尊。”
“你们这些搞艺术的,精神内耗太严重,大大方方赚钱而已,有什么伤自尊的?”她转身往洗手间走去,“到书房等我,我很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