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的料理机
作者: 李月峰星期三情况就不一样了,平日有的只是邻居家的狗吠,这天门外楼梯楼道间杂沓的脚步声,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声,电梯上上下下开开关关,狗叫得更厉害了,似乎也惊扰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刘梅感觉老海跟自己一样不时就竖起耳朵,也许是她的错觉,每每她仔细观察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那张无动于衷的面孔。中风虽不是痴呆,但影响到了正常的思维,那副麻木的表情她看熟了的。
她小声跟他说:“出事了,邻居家的,女的,男的也是,两个都出事了。”她习惯了每天跟他说话,出去买菜回来会跟他说说一路看到了什么,还有的就是东西
越来越贵,这么一小疙瘩姜要四块多了,这把韭菜也两块多。整天陪着一个不说话的人,她若再不出声,不用等到中风,大概也会逐渐丧失这个功能。她说话的时候,老海看着她,也仿佛没看她,大多的时候,老海的眼睛茫然地盯着一个地方,完全没有意识,喂他吃他就吃,给他喝就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屙在了床上。
老海五年前中了风,嘴歪眼斜,半身不遂,不出两年,又发作,瘫了。之前她在打工,饭店帮厨,有时也摆个小摊儿卖点儿零碎玩意儿,没有正式工作,属于外来人口。她跟他是半路夫妻,他比她大十多岁,退休了,她就算到了退休年龄,也没地儿领养老金。她现在的情形有点儿像保姆,买菜做饭,喂饭,擦洗,端屎接尿,按摩——不专业,只是胡乱抓捏,她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使命感和期望,听从医生的嘱咐罢——只有晚上躺到床上,时间才是自己的。不过,跟保姆还是不同,家里的电视机遥控器她掌控着,想看哪个频道看哪个频道,以前她都是随老海的心情。还有老海的退休金,三千多,也由她支配,但她一直没发现他别的钱,他应该有点儿钱,没换新房,没有车,几年也没办置件新衣,没中风前他喝酒抽烟,烟买最便宜的,酒也是散装的廉价酒。或许老海的钱在他女儿手里。
老海就一个闺女,早出嫁了,她跟老海刚到一块儿时,他女儿还时不时来监视一番,对她的身世刨根问底,不相信她之前的婚姻没留下孩子,自从老海躺倒后,做女儿的来得就少了,几个月不露一面,就算来了也待不了多会儿,倒是对她亲热了许多。
她的确没生过孩子,这也成了之前的男人施暴的一个理由,即使她生了孩子,大概也免不了,那男人有暴力倾向,不打人手痒。她早就不想那个人了。
星期四,警察上门了,三个警察,其中的一个说:“刘女士吧,我们想了解点儿情况,你跟我们去派出所一趟吧。”很友好,也相当客气。
她说好,回屋里跟老海说:“我去趟派出所,我猜是要了解邻居的情况,你知道,那两口子出事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跟在她身后的警察问:“他听得见吗?”
她说:“有事我都要跟他说一声。”
警察并没马上就走,而是在两间屋子里东看看西看看,连厕所都看了,也只是看看。房子原先是公寓式的结构,厅卧一体,装修时将阳台打通了,辟出一个小间,老海睡大房间的大床上,小间有张铺子,那是她睡觉的地方。老海不能动了后,她就自己睡了,她有点儿害怕跟老海睡在一起,感觉像跟一个死人在一起。
警察说:“侍候这样一个病人挺辛苦啊。”
她说:“啊,习惯了。”
她走出楼门口时,回头向自己家六楼的窗户上仰望了一眼,余光中,楼上楼下的邻居在窥视。邻居家出事警察找她了解情况,自然是有原因的。
到了派出所,问她话的又换了两个警察,像在电视中看到的讯问情形一样,她坐两个警察的对面,警察面前的桌上有台电脑,她后来才知道,她所有的有关于户籍原址婚姻情况都在上面。
“刘女士一个月前报过警吧?”
“是。”
“因为跟这家邻居的纠纷?”
她不同意这种说法,没有纠纷,邻居那一男一女把狗粪丢到了她门口,她跟他们去说了一声,这也没什么错。却不想,自此,接二连三的门口总是有狗粪,她没再找他们去说,知道遇上了什么人。门口出现了狗粪就自己打扫,回到屋里跟老海说:“我们没招惹他们呀。”又说,“我天天扫,他们总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吧。”狗粪不再出现了,但是,有一天,家门的锁头被人破坏了,锁眼里塞了东西。她清楚是邻居干的,当时是白天,她听到了响动,万没想到会这么明目张胆。她报了警。
警察问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她说没矛盾,就是晚上这两人打架,男的在外面砸门,女的在里面不开,砸了一个小时没开,她跟老海说:“这两个人都是狠人。”第二天一早,她就发现了门口的狗粪,那两口子养了条狗,拴在门口,这狗真可怜,整天拴在门口,也不出去遛,见不到太阳,又瘦又小,脏兮兮的。“养狗难道不是跟养小孩子是一样的吗?”她这样问老海。
她跟警察说那两人是新搬来的,狗粪出现前,她还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怎么可能会产生矛盾呢?
警察说没矛盾他们为什么会把狗粪丢到你门口。她说不知道,跟老海一起时才说:“两人打架拿别人撒气,这叫什么人啊。”
那两人三天两头打架,狗叫得厉害,邻居都在楼下议论,但也没人直接跟他们理论。
警察说:“这个难办,你说是他们丢的狗粪,也没证据呀,这楼里不少养狗的吧,还有,他们丢了狗粪,又破坏你的门锁,说不通呀。”
她说:“他们这是欺负老实人。”
警察说:“无冤无仇为什么欺负你们?”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回去跟老海说:“就会有这样的坏人,无缘无故的也要欺负你,他们不怕报应吗?”她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换锁芯花了六十块钱,她把换下来的锁芯拿给老海看,是铜的,还挺新的。
如果几年前大概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老海还没中风,底气十足,旁边住着的陈阿姨没进养老院,每天见了都说会儿话,陈阿姨以前在工厂是做工会干部的,她一个人吓退过溜门撬锁的贼。陈阿姨总惦记着回来住,但身体不听话,人老了就身不由己了。她宽慰阿姨:“谁都会老的,你看,我的白头发生了这么多。”另一户邻居在女儿跳楼后就搬走了,据说是因为被校长凌辱了找不到说理的地方选择了自杀,房子一直在出售,一直也没卖出去,今年终于卖了出去,住进了这对男女。
她终于见到了那对男女的真面目,她是后来听说房子是那女的花的钱,大概四十几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腰身像米奇林轮胎,走路时她的脚向外撇,不这样就迈不开腿似的。身上戴着黄灿灿的首饰,脖子上、手指上、手腕上,能看得见的地方,现在戴黄金的人不多见。这女的脸上一副天生怨毒的神色,她闲在家里。
男的一早一晚骑着一辆轻便电动车上下班,工装是附近日资厂的,这片地有很多男人都在那家工厂上班,看年纪要比女的小,他们没有小孩儿,每次打架她都听那女的吼:“你给我滚!”要么就是男的喝了酒,骂骂咧咧个不停。她并不想听这些,她的门跟他们的门隔着电梯,但房子不隔音,一点点声音都能放大到一倍,他们的门又因为有狗在门口总是敞着。每到男的骂骂咧咧时,她就会想起前夫,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子,骂着骂着就起了性,动了手。这男的倒是没动过手,女的把他关在门外,他也只是砸了门。
“你报了警之后他们还丢狗粪吗?”警察问。
她想了一下,摇头。这不是事实,狗粪是不见了,但总有些垃圾,像烟头、纸屑、鸡蛋壳、不明物。她不打算再说这些,她觉得这一男一女有点儿不正常,正常人有谁会把宠物狗拴在门口不让进门,也不遛,不给洗澡吗?难道是为了养条看门狗吗?她从来没听过这两人亲亲热热拉过家常,不是吵就是骂,奇怪的是男的没有家里门钥匙,下楼扔趟垃圾回来也得敲门。她还是不说这些,好像是她故意听邻居的动静。警察也不是为了解决她上次报警的事找她的,他们说了,事不大,但很棘手。现在出了事,这可是大事,人命关天。
“11月6号,也就是星期三那天,你在屋里听到了什么?”
她听到了狗叫,那狗每天都会叫,狗也是条性命,整天拴在那儿也难受吧。她并不是总能听到外面的动静,老海听评书机里的京剧时,外面的声音就隐藏了。评书机是她给老海买的,插上U盘,听京剧、评书、相声,她一厢情愿以为老海爱听戏曲。或是她在使用料理机时也听不到外面的声响,她的肠胃不太好,总爱患肠胃性感冒,陈阿姨在养老院听了个方子,用生姜和椰子油打汁喝,她也是最近才买了料理机,试了试,好像是有点儿效果。料理机的声响就像马达一样地响。
据说那女的出事是在上午八九点钟,被人在家门口敲了脑袋,拖进了屋里,听说脑袋都被敲烂了。警察突然问她有多重,她一时没听明白,警察说你体重多少。她上一回称体重还是去药店买药时称的,一百二十斤,好久没称了,大概是胖了一些。
她回来后对老海说,警察大概是怀疑她,问她的体重,好像体重能说明她是不是有那劲头把一个女的脑袋敲碎。问题是,在同一天,不同的时间段,那男人的脑袋也被人敲了,再怎么着,她一个女的,那男的个头儿比她高,块头儿比她大。她说:“警察分析,同样的方法,行凶工具似乎也相同,铁器,或可能是锤子榔头铁棍之类,但确定不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那个女的受损力比男的受损力要轻得多。”
她看看老海,警察还问她这天的五点之后在干什么,邻居那男的每天快六点下班,挺准时,将电动车放在她和陈阿姨家之间的位置,因为他家门口拴着狗,占着她的地方,不感激还要败坏,她内心自然愤愤不平。
男的死亡时间就是在他下班后回到家的那个时间段。
“你在干什么?”警察又问了一次。
她每天黄昏时去广场跟一群人跳广场舞,夏天时间会晚点儿,天冷提前,但也不一定,她通常都是吃过了晚饭后出去,所以,男的被袭击那会儿她一定在小广场跳舞呢。男的也不是她回来发现的,而是一个走错楼层的房屋中介的小伙子发现的,就卧在他家门口,那条小狗在男的身边打转转。平时人们都坐电梯,白天偶尔物业的清洁员会到楼层来打扫卫生,但她这层几乎用不到清洁工,她打扫得更干净。
她小声地跟老海娓娓道来,就仿佛对面的人是个正常人。“警察找我一来是因为离得近,再则有那个前情,另外,楼上楼下住着年轻人,白天都上班,只有我,我们算是闲人。警察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心里也挺不好受的,两个人还都那么年轻。这不是我的真心话,他们终于遭到报应了。”又说,“那女的离过一次婚,第一个男人去日本劳务,再没回来,可能她受了点儿刺激,男的小时候跟爷爷一块儿生活,七岁那年爷爷死了,他还不知道,以为爷爷睡觉呢,两三天没人知道,他就跟一个死人在一块儿。他爸妈把他领了回去,不喜欢他,这孩子也不招人待见,十多岁就离家出走,没再回家。警察也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就遇见了,没办手续,就这么一块儿过着,怪不得女的总让男的滚蛋。”
“警察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是他们对我们做坏事的理由吗?我以为受过苦的人应该向善的,你说呢。”老海没有表情地盯着她,或许他看的不是她。她叹了口气。
“或许,那天晚上男的砸门时我应该出去劝劝,要是陈阿姨还在,一定会出去说的,我是有点儿害怕,大半夜的。”
那天晚上她从自己睡觉的铺子上起来,走到老海的床边坐下来,昏暗中,她看见老海也醒着,她谛听着外面,也不知道那男的用什么工具砸门,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防盗门是砸不开的,他在砸门锁,她想,男的砸开了门里面的女的会有危险吧。她不敢想下去。但出乎意料,男人砸累了,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女的开了门,男的进去后这一夜再没有什么响动。她回到铺子上睡觉,觉得有点儿滑稽可笑,这情况不只发生过一回两回了。
她没跟老海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比如,警察问她前夫的事,有些事不说只是不想更复杂。警察问她离婚的原因,她说是因为没有生孩子。警察问是谁的原因。她说不知道,她有一阵子怀疑是自己,但也没去医院查过。警察说她前夫又再婚了,之后就生了孩子,她说知道的,回老家时听说的,说来说去是自己的毛病。警察又问她后来发生的事,她也知道,也是回老家听说的,前夫再婚两年后,被人从一条河中捞出来了,是被人从后面袭击后推到河里的,好像被袭击的也是脑袋。她想这种方式大概更容易置人于死地,她也只是听说。
警察提到她前夫时,她不由得就手伸到了头发里,那里有个小坑,是前夫用他随手拿到的伞柄砸的,除此,她身上也有伤痕,但都已经好了。两人没离的时候,她还得了脏病,是前夫传给她的,前夫花钱嫖娼,找那些年轻的有些姿色的女孩子,并不避讳她,嘲笑她就是一块死肉,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离婚是前夫提出来的,她也算是解脱了。警察问她离了之后有没有跟前夫再见过,她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是见过的,她从娘家带过去的首饰被前夫扣留了,她去讨要,结果自不必说,她不应该去讨那个没趣儿。警察问她有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她前夫下手。她想了想,知道他做了生意,他的死会不会跟生意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