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上的喧哗(中篇小说)

作者: 刘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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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烦,调查组领导要我针对郑旺财跳楼事件的处理撰写一份总结。

这份总结不好写。

不好写是因为跳楼事件属于社会突发事件。这类事件一般都蕴含了社会热点,其形成的原因复杂,带来的后果严重,影响极坏。所要总结出来的东西当然不是什么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工作成绩,也不是先感谢一系列领导和机构,到最后则归功于自己。这份总结注定了要反其道而行之,要条分缕析地罗列出一系列沉甸甸的经验教训,等待着别人来不情不愿地认领,说不定还要因此批评某些机构、处分某些人。这实在是一个得罪人的、吃亏不讨好的活儿。

再说,所谓的跳楼事件其实是先后发生的两次跳楼。两次跳楼虽然都发生在市人社局的机关大院,但第一次从楼上跳下的是正在维权的下岗职工郑旺财,第二次从楼上跳下的是处理这起维权案件的年轻女干部李萌露。两次跳楼虽然有着密切的逻辑联系,但对象不同,具体原因不同,产生的后果和影响也不同。这就为难了执笔撰写这份总结报告的我。

事件还在处理过程中的时候,就不断有领导给我耳提面命地指导过这份总结的重要性、必要性、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我也曾强烈要求他们就具体问题面授机宜,但他们却大都语焉不详。我的直接领导、市委副秘书长邢卫军,在他向我下达写作任务的时候,我向他请教写作要领。他扬了扬眉,说道,邹蜜,你作为调查小组的主要成员之一,自始至终参加了调查组的全部活动,怎么去总结那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再说,你是外宣办来的,就是搞材料的专家。

我当然知道,邢秘每做扬眉的动作时,就是内心里正在发脾气。我依然说道,我不是专家。我在外宣办的时候,确实是写材料的,但这种大材料,我一次也没有写过。

见我一脸蒙相,他笑了。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说道,这样吧,写不好,提出你的想法就好,把要点先找出来,我们全体调查组成员集思广益认真合计一下,再形成正式材料,然后向市委常委会汇报。他的话体现了对我的莫大信任。邢秘就是这样,严肃认真也好,关心体贴也好,最后总是要你自己想办法去完成工作任务。

不好写也要写。抛开领导们所强调的重要性、必要性、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不谈,顾及一下我个人的利益,我也应该竭尽全力写好这份总结。我从报社调到市委宣传部外宣办的时间还不长,正处在拿出自己的本事证明自己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阶段,需要不断地积小成筑就向上的台阶。这次参加了这个连市委常委都关注的突发事件的处理,我付出了不少精力和心血,怎么能将它轻轻放过?更何况,第二次跳楼的李萌露是我的大学校友,我是蜜,她是露,我们是天然的闺蜜,她受了重伤,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调查组刚刚介入的时候,就有领导指责她处理下岗职工维权案件措施失当,曾经口头传达要重重处分她的决定,可以想象,当时这个口头决定就如一个紧箍咒一样罩在她的头上,让她动弹不得,让她丧失了信心。在襄南的校友圈里,大家一定关注着这件事。现在只有我介入了此事,我不能对她的冤屈无动于衷。我得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撰写这份总结都是一件严肃、认真的事儿。

其实,郑旺财维权案件刚发生的时候,一点儿特别之处也没有。也就是说,从新闻的视角来看,它没有一点儿新意。以前,我在校友聚会闲聊时,听李萌露说,在襄南,近年来,劳动争议仲裁案件立案数每年都维持在一千件上下,如果要算上仲裁院每年的群众接访量,怕是会超过上万人次。我们外宣办从市信访局那里得到的数据,每年各级的上访案件里,超过三分之一也是劳动维权案件。这样看来,郑旺财那点儿事不过就是沧海一粟而已。

郑旺财,男,五十四岁,原本是襄南市经济开发区的失地农民。欢欣食用油有限公司在开发区成立以后,他就结束了在外地打工的生涯,一直在欢欣公司当一名榨油工。郑旺财半辈子和棉籽、菜籽、芝麻、花生及大豆打交道,有着一份稳定的收入,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突然有一天,郑旺财被查出来患有肺结核病,住进了医院。本来,有病看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肺结核作为医学难题,早在二十世纪中期就已经被攻克了。不料,当郑旺财看好了病准备再次回到公司上班的时候,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却通知他已经被公司解除了劳动合同。按照郑旺财的理解,这就算是被公司扫地出门了。从郑旺财的角度去看,他要退休,还得等六年。土地是早就没有了,再想去干别的,年纪有点儿大了。自己没有犯什么错,不过是生了一场病,病也看好了,公司却不要自己了,这明明就是公司欺负人嘛。所以,一气之下,郑旺财到市里打起了劳动争议仲裁官司。

于情于理于法,这起官司都是一目了然的,公司方必败无疑。所以,当李萌露从仲裁院院长徐本章那里领受办理这起案件的任务的时候,她对我说她一点儿压力也没有,这可能就是院长测试一下她的办案能力。我俩当时正在一家专卖过桥米线的小吃店里解决晚餐。我们在一张卡座上相对坐着,两个人做着一样的动作,一边往汤碗里吹气,一边用筷子捞起米线往嘴里送。尤其李萌露,她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一根的米线,待米线在空中凉透,再送到嘴里,吃得十分文雅。

我说,你不要掉以轻心哦,这可是你第一次独立办案呢。办案涉及的人和事,就像吃这过桥米线,表面上平平静静,你只要一张嘴,就会发现里面滚烫如沸油。

李萌露听了,眨了眨她那对小鹿似的大眼睛,说道,我知道,我会小心谨慎的。

我相信李萌露。

我毕业后就回到襄南应聘到报社当了一名记者。李萌露却在外地漂泊了多年,直到她觉得厌倦了,觉得只有回到家乡,一切才显得真实的时候,她才回来参加了市人社局所属的劳动人事争议仲裁院的招聘考试。她原以为,以她名校毕业的身份,考一个小城市的公务员应该是小菜一碟。不料,报考率和录取率的巨大反差还是吓了她一跳。她只得打起精神来全力应付。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考上了。得意只是一瞬间。李萌露进了仲裁院,才知道按照法律规定,自己还得取得仲裁员资格。在取得这个资格之前,只能在院里整理整理案卷打打杂,至多做一个书记员,算是参与办案吧。偏偏李萌露是个认死理的人。她发誓不能独立办案就不结婚。也就是在她熬年头的这个过程中,我们交往甚密。我们是因为在《襄南日报》上共同署名发表了一篇关于劳资矛盾的长篇分析通讯认识的。那篇文章注明,我是本报记者,她是特约通讯员。在襄南,我们的校友不多。有了这一次成功的合作,我们开始了相约逛街、看电影和美容这样一些平淡无奇的交往。渐渐地,我们无话不谈。李萌露说,她很享受这种看似平淡的生活。她对我说,你是不知道在外面漂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干任何事都像抢火一样,巴不得快点儿拿在手上,总是担心吃了上餐无下餐。我笑着回答她,你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妮子要去过抢火一样的日子,让人不忍心啊。李萌露说,好在我快要熬到头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轻叹一口气,然后笑了。

年初,她终于拿到了仲裁员资格,她让她的男友请她和我吃了一顿饭,还喝了红酒,像模像样地庆祝了一番。她告诉我,他们俩已经领了结婚证。这一次,徐院长终于给她派了这个在她看来没有什么难度的案子。他俩商量,等这个案子办完,就请假旅行结婚。这些年过去了,青春岁月都溜走一半了,也该歇歇了。我由衷地祝福她,还开玩笑说我现在就开始攒钱,到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红包。

为着这个好不容易将要等来的休止符,李萌露能不谨慎从事吗?

谁能想到,郑旺财竟然在案件审理结束以后跳楼了。怎么总结这一段?群众利益无小事?任何时候都要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来履职尽责?或者,李萌露的运气实在太差了?她就不该想着结婚?李萌露开始办案时没有给列祖列宗烧香化纸?

郑旺财跳楼的一幕正好被我碰上了。那天下午,我受部长指派,回到报社去核实一个新闻选题的落实情况。办完了事,离下班时间已经很近了,我就不准备再回外宣办,而是开着车到仲裁院去接李萌露下班之后一起去逛街。我一到人社局门口,就发现大院里面的气氛不对,人流一个劲儿地往里面涌。人们相互询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人太多,车没法儿开进去,还好,对面电影院门前有车位,我便把车开到那里停好,顺着人流挤进了人社局大院。

大院里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嘈杂,一队警察维持着秩序。人群成一个环形围住了人社局办公大楼的南楼。南楼脚下,警察已经铺下了巨大的红黄相间的缓冲气垫。有的人小声议论着,但绝大多数的人注视着站在三楼的裙楼平顶围栏外的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他就是郑旺财。此时,郑旺财背着的双手抓着身后被夕阳映照得闪闪发光的不锈钢栏杆。离他四五米开外的地方,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似乎在劝说他。郑旺财不断地回头说,不……不要过来,你……你们不要过来呀。不要……不要……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脚步在屋檐边缘不停地小步移动。没有风,他的衣袂却在飘荡。

空气凝滞,全场都紧张着。夕阳正在收拾它洒在人间的最后一片光彩。

突然,有一个人闯入垓心。他对着人群跪了下来,肩上一个褪了颜色的灰帆布挎包滑到了地上。他昂起头面对天空伸开了双臂。他高声叫道,苍天啊,你为什么不开开眼,又一个受苦的人要走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这小插曲颇有戏剧性,有不少人举起了手机开始拍照录视频。我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早就开始了有重点的拍摄。

有两名警察上前去想要阻止他。还没等警察走近,他就一拧身站了起来,双手一甩,两腿一叉,然后扬起右手,直指人社局的办公楼主楼,大声吼道,你们,为什么不伸张正义?为什么不倾听弱势群体的呼声?你们到底为谁服务?你们都是铁石心肠吗?

那个中年男人说的是带有京腔的普通话,应该不是襄南本地人。他的声音极富感染力,犹如朗诵。有几个离他很近的妇女都红了眼圈,不觉掏出纸巾来擦拭有可能随时冒出来的泪花。两名警察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到底是硬着头皮过来劝说他离开。他看也不看他们俩一眼,转过身来,面对着楼顶上的郑旺财叫道,郑旺财,你这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想想你受过的苦,想想你的冤屈,想想你的妻儿老小,想想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要做出决断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郑旺财大叫了一声,啊!然后,郑旺财就如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从三楼屋檐边滑落下来。他被二楼的栏杆撞击了一下,再次下坠。

砰——郑旺财正好摔在警方布置的缓冲气垫正中央,他的身体在气垫上弹了两下。啊呀——所有人都一声惊呼。好半天,气垫上都没有动静,人们屏住了呼吸。就在大伙儿都不知所措的时候,那气垫颤动起来,然后,大伙儿就见郑旺财从气垫上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警察一拥而上,向他扑去。救护车的声音也适时地响起。让一让,让一让。围观的人群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郑旺财抬上了车。

救护车一路惊叫着开走了,但围观的人们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警察正在盘问那个刚才站在垓心朗诵的人。

警察问,你是哪里人?

他答,中国人啊。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知道啊,中国人管中国事,有错吗?他的回答理直气壮。那个盘问他的小警察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终于有一个现场指挥模样的警察头儿走过来,他先是掏出了自己的证件给那个朗诵者看了看,接着说,请把你的证件拿出来,我们需要查验一下。

朗诵者从地上提起灰挎包,从里面拿出了众多证件,递给面前的警官,说道,我是北京来的律师,刚才跳楼的郑旺财是我的当事人。

警官仔细地看了他的身份证以后又把证件还给了他。他一边收拾一边说,怎么样,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涉嫌妨碍公务和寻衅滋事?

朗诵者诧异地看了警官一眼,周围的几名警察闻声向这边移动着脚步,朗诵者似乎意识到危险来临,高声说道,我抗议,我抗议!

不料,那警官只是沉声说道,你抗议什么?要清场了,你还不快点儿离开!

果然,高音喇叭里,一个女声通知开始清场,请无关人员尽快离开人社局大院。朗诵者这才开始收拾灰挎包里的什物。

这一切来得太快。围观的人们注意力高度集中,唯恐遗漏了每一个细节,甚至都忘记了相互之间的窃窃私语。直到一个顽皮的围观少年打了一个尖利的呼哨,人们才重新开始高声谈笑。有人说,那个郑旺财有没有危险啊,他就真的在我们眼皮底下跳下来了,该不会残废吧?还有人说,这律师该不是演戏吧,应该不是拍电视剧吧?也有人说,政府部门怎么老是出状况?恐怕又要逮出几个腐败分子了。在不停地闪烁着警灯的警车上,那个威严的女声连续播送着清场通知。人们也就一边议论,一边心满意足地往外走。不大一会儿,人社局内外就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那块硕大的气垫。它已经被放光了气,垂头丧气地蜷曲在地上。

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跳楼事件调查组。

每一个群体性事件发生以后,迅速成立事件调查组当然是头等大事。这既是政治敏感性问题,也是最终解决问题化解矛盾的必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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