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转

作者: 【印】沙法利·阿南德 著 谢晓青 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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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击者

如果内吉·吉没有恰好在那一时刻到达,雅各布先生办公室窗外的那棵老冷杉树,将会是这个漆黑而寒冷的11月之夜发生的事件的唯一目击者。

内吉·吉从他的小木屋吃力地走上来,打开大楼木头围墙上摇摇欲坠的门。每天晚上,所有人都离开后,他会来到这座破旧的大楼——这里是地区税收官的办公室——确定每一处小通道都关好了。

内吉·吉每天晚上用近乎痴迷的尽职尽责来做这件事,对他的责任从不懈怠,即使是像这样的晚上。查看了门和窗户,确定它们即使遇到风暴也不会摇晃后,他绕过楼房去查看后院。

雅各布先生的窗户仍然开着。这没什么不正常。尽管寒冷,他也让办公室的窗户一直开着。

“该死的白痴。”内吉·吉低声咕哝着。镇上的午夜钟声敲响了,沉闷的回声从山谷里飘过来。

“都半夜了。”他又低声咒骂道。

这人没有生活,内吉·吉心想。

内吉·吉也没有,但他喜欢坚持他的例行公事。这让他充满了自豪的感觉,况且也没有人在山坡下的小木屋里等着他。他坚持这种例行公事已经二十五年了。漫长的、不快乐的、愤怒的二十五年。

他不能改写过去,但要是老板离开了,那他至少可以回他的小木屋睡上一觉。

内吉·吉离开墙边,走进寒冷的夜色里,立刻被喜马拉雅山刺骨的寒气所包围。

“见鬼。”他骂道,用披巾的一角捂住口鼻。

在这里工作的其他人都准时地离开了——分毫不差的五点半。

“他到底为什么不回家?”他自言自语道,瞥了一眼窗户里的人。台灯勾勒出老板的轮廓。他站在窗户前面,直视着窗外的冷杉。

他干吗这样子站着?内吉·吉很纳闷。但没等他接着想下去,就看见老板举起右手,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然后他听到了那句话,同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听起来几乎像音乐一般,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在离窗户更近了,他能看到雅各布先生对着太阳穴的手枪的轮廓。内吉·吉急忙向前扑去,希望能在老板扣动扳机前制止住他。可是,没等他有所行动,他听到了枪声,然后看到这个人摇摇晃晃地倒向一边,就像一个被看不见的手砍断了绳子的木偶。

以后,他可以在记忆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个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个人那句绝望的话。但此刻,他能做的反应只是一声压抑住的尖叫。

几秒钟的工夫,内吉·吉捂着嘴站在那里,冷风拍打着他的披巾,他的身子变得又湿又冷。他做了几次深呼吸,镇静自己的神经。

这个地方将会前所未有过地热闹起来,他想,一股微热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温暖了他的心。

一点儿额外的工作算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一定会很有趣。

二、讲故事的人

这样的事在奈瓦里小镇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人们岂止是不会自杀,如果某地方可以用昏昏欲睡来描述的话,则奈瓦里永远在冬眠之中。

除了年老、疾病或……地震,就像几个月前发生在乌塔卡西那次,人们几乎不会因任何事件而死。但那些都是自然原因,从没有人把自己给杀了。奈瓦里的生活十分简单,死亡也是如此。

他们见过各种形式的死亡,十年前甚至有过一次谋杀,可是自杀,从没有过。

所以,他们从床上跳起来,抓起外衣,戴上手套,出门冲向那座破旧的大楼,亲自感受这个事件。

奈瓦里的男人们爬上小山,到达案发地,希望亲眼看看躺在办公室里的尸体,期望找到被别的人忽略的死亡线索。当他们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地爬到山顶,得知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任何人不得进入时,都极度地失望。

可是警察有他们的理由让这些渴望的人失望。在他们看来,像巴德汗、戈皮、桑托达达和沙玛·吉这样的人,就不应该靠近现场。

不过,还有别的事。负责这一事件的副督察乔希向人群发表了讲话。

“他的妻子还不知道。要是有人认识她,把这个消息通知她就再好不过了。”他说。他也很久没有见过死亡了。当二十多人围绕着他、贪婪地吞下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时,这是属于他的时刻。

“说得对,应该有人告诉她。”

“她还不知道吗?”

“这样子半夜醒来太可怕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乔希副督察说得对,雅各布先生的妻子——镇上人叫作梅萨布的,必须被告知丈夫不幸去世的消息。虽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有机会去见见美丽的梅萨布,而且每个人都对她想入非非,但没人愿意今晚去见她——不想充当这种悲伤消息的信使。

但他们中有一个人不会在意。

拉朱。

不可否认,上帝对拉朱很仁慈,给了他超过他应得的俊朗和强健的肌肉,也许是弥补他智力上的明显不足。三次高中毕业考试没能通过,他干脆放弃学业离家出走,准备到宝莱坞去碰碰运气,并扬言永远不回奈瓦里,因为这里不明白他的真正价值。三个月后,一辆摇摇晃晃的州际大巴把他丢在了奈瓦里汽车站。现在,二十五岁的他每天早上送报纸,白天在地区税收办公室上班打杂。晚上,则把时间消磨在当地的健身房,用自己的体魄来娱乐少数几个有健身意识的当地人。

所以,当人们扭头看他时,他接受了这个暗示。他摇了摇自己的一头卷发,动身前往雅各布先生的家,把死讯通知他的妻子。

一个电力部门的官员,直等到拉朱消失在山坡下,才咯咯地笑起来。

“今晚他不会回来了。”

他的评论引起一阵哄笑。人群中一些人发出了更露骨的评论。乔希副督察对他们缺少关爱和庄重的言论不满地咂了咂嘴,径直走进屋子,那里雅各布先生躺在一摊血泊里。

唯一对这一切表现消极的是内吉·吉。

他知道这些隐晦的话下面隐藏着什么。在其他任何时候,他们的评论会使他进入哲学的思考。但今晚的情况不同。今晚,他是奈瓦里最重要的人——唯一看到雅各布先生自杀的人。

他拉紧围在肩膀上的披巾,转身离开了人群。他懂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重要性,他不想被看成焦点人物。他会在他那家具不多的小木屋里耐心地等待他们。小木屋就在办公室同一座小山的山坡下,向下走大约二十米即到。

既然我能顶着寒风,一直只用一条好腿在光滑的石阶上一瘸一拐地上下,那么,镇上那些四肢健全的人至少可以往下爬到我的木屋一次,他想。

他走进他的小木屋,多年来第一次以批评性的目光扫视着他的家。

他的家真的不大,三个房间排成一排,第一间既是卧室也是起居室;第二间一边是厨房,另一边靠着墙放着一个书架。最后一间,也是最小的一间是卫生间,里面有水龙头和一个水桶。今晚,起居室将变成家具稀少的客厅。

房间里面,他扯下披巾,把它扔到右边的一张老旧的小床上。小床靠着房间里唯一有扇窗户的墙。房间的对面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用当地的松木打造的椅子。摇摇晃晃的橱柜,被他用来挂衣服。每天早上,太阳从山谷另一边的小山后面爬上来时,内吉·吉会看着窗外,双手合十,向光明之主祈祷。这是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时他叫阿图尔·内吉,不是现在这个胡子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虫胶眼镜的五十岁的中年人。

内吉·吉这个小小王国的精髓是他的厨房。那里有一个偶尔来访的客人看不见的大一些的橱柜,是他自己组装的。里面装满了政治、法律和哲学的书籍,还有两层是内吉·吉用他那细小而整洁的笔迹写成的日记。每年一本,记录下二十五年他本不该这样过的生活。

但现在不是为过去哭泣的时候,是行动的时候。但在行动前,他必须破译雅各布先生最后那句话里的含义——这句话只有他听到了。

他想解开这个秘密,但也想享受因雅各布先生的死给他带来的片刻荣耀。

很快,有人会告诉他们,自己是最后一个看到老板活着的人,然后,他们就会蜂拥而来。

内吉·吉瞄了一眼那台旧式铝制闹钟。从他离家去上大学起,它就一直在他身边滴答作响。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半了,通常这时候他已经睡得很香。然而今晚,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睡意。他喜欢同人们交谈,喜欢成为注意的中心。如果当年做了正确的事,他本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一切都过去了,埋在了时间的沙子下面。

他们的好奇心会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我知道,他们会来的。然后,我要把一切弄清楚。他边想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发霉的旧日记,小心翼翼地打开,寻找其中的一张空白页。

“哈,找到了。”他大声地说,然后拿起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这些字是雅各布先生最后说出来的。不是他怕忘了它们——那些字和那个声音他忘不了——而是通过把它们写在日记里,他就把自己同它们捆绑在了一起。我会查出真相,他对自己说,套上钢笔,合上日记本。

事实证明,内吉·吉对人类行为的评价是相当正确的。每个牺牲了被窝里的温暖跑到寒冷的山顶的人,都想知道得更多。

古普塔·吉是奈瓦里唯一的注册会计师,他不失时机地透露内吉·吉是事件唯一的目击者。“既然我们看不到尸体,至少我们可以同看到的那个人谈谈。”他说。

于是,对第一手资料的渴望刺激着这群人冲下了山坡。没有人想到敲门,而是一拥而入。

小房子里,内吉·吉先生双手在胸前合十,闭着眼睛坐在小床上。他在祈祷。

推推搡搡试图挤进小木屋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当整个奈瓦里镇充满了好奇心的时候,他看上去那么平静和详和。他们几乎是恭敬地看着他,因为只有伟人才能将自己置身于奈瓦里有史以来最大的流言之外,并且冥思。在他的光环中看到了他的伟大,他们静静地坐下来,让内吉·吉完成他为死者的祈祷。

对这群忍受着另一种强烈饥饿感的人来说,似乎过了无尽的时间后,内吉·吉睁开了眼睛,抬手招呼他们进来,示意他们坐下。

当内吉·吉又闭上眼睛,继续咕哝着像是梵语的话时,他们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两个人出去已经走上山坡后,等待才结束。因为,毕竟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午夜,一个人能坚持多久呢?

当听众中有几个打着哈欠,表现出不屑的表情后,内吉·吉终于双手合十,结束了他的祈祷。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他们,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一丝热切与期待。

正如他所预料的,刚睁开眼睛,一连串的问题机关枪似的向他袭来:

内吉·吉,发生了什么事?

他扣动扳机的时候你在那里吗?

他的头没了,是不是?

他真的朝自己开枪了吗?

我听说什么地方有个鬼,想要把雅各布先生从这个地方吓跑?

……

这时候,沙玛·吉冷笑了一声,七嘴八舌声顿时消失了,屋子里一片寂静。一个政府官员的冷笑就是示意“安静”的命令,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这一点。

“不对,贝塔,那个鬼实际上是想让雅各布先生待在办公室里,那个鬼就是拉朱。”沙玛·吉用低沉的声音阴阴地说。

要是奈瓦里人设置一项最伟大色情作品奖,那自从梅萨布第一次看到拉朱以后,拉朱每年都会获得这个奖。拉朱的故事滴着蜜,奈瓦里没有男人能同他对抗——除了内吉·吉,据说,他一直把拉朱和他那肮脏的心灵拒之于千里之外。不管怎么说,那些故事被说了一遍又一遍,被无数次地在深夜回忆,帮助他们间接地享受愉悦。

在另一个人拾起话题之前,大家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有可能的,沙玛·吉。可是,为什么这个人要杀了自己?为什么他不干脆地摆脱那个女人?凭他的势力,可以把这种事掩藏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甚至不能给他生个孩子。”

“我敢说,是她把他逼到这一步的,不然一个政府官员为什么会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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