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吼
作者: 张运涛一
路是生产路,一直通到东坡最远的田地。这几年,代建平很少来东坡,家里的地都是代廷想伺弄,用不上他。王畈偏远,田地流转不出去,还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大不过三间教室,小不到一间办公室。过去农民惜地如命,留的地埂几乎不能并行两只脚。生产路也不宽,只能容两辆架子车错身。天黑,脚底下高高低低的,人也一浮一沉,像在船上颠簸。路边的小麦齐膝深,比夜的颜色更浓重一些。刚过了清明,天上应该有月亮的。上弦月。
“天阴了……”他自言自语,又像是给自己壮胆。
一路上他都在摩挲脖子上的鱼——玉能磨人性子,代建平深信不疑。过了干渠,两条小路会合了。代建平看看手机,8:26。王畈黑成一团,周围所有的村子都黑成一团。秃头走了?他暗自希望他已经走了,走了就不用剑拔弩张了——他相信,见了面,自己肯定比他紧张。代建平其实很怕事,上次从县城回来,他跟出租车司机说带的东西多,送到门口吧。司机把车停在大路上,黑着脸说我们不下路的,代建平也不敢坚持。
本来是想在隗老师那儿教训他一顿的,还没到隗老师家门口,就听到秃头粗声大气的话,“再有孬种找事,跟我说……咱爷儿俩再碰一个……”代建平在院门外站了一阵,两个手指捻玩着鱼。隗老师嗓门低,只能听到秃头的声音,“嫂子,别弄菜了……来来,再敬舅一杯……去深圳,我接你……”
上一次见到秃头,差不多是十年前,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听声音,应该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走路都横着身子。代建平有点儿怯,只有鱼能让他镇静下来。怎么教训他?秃头这个性子,闹出事,受辱的还是他代建平。再说了,跑到人家隗老师家里闹,也不好,秃头毕竟是隗老师的客。院门外站了一会儿,代建平又回去了。回去也不对,就算不能教训他,也得表达自己的态度吧?对,半路上截住他,闵庄离王畈这么近,秃头不会在这儿住下的。代建平又折回去,还顺手把门口的铁锨扛到肩上——一是给自己壮胆,再者,真动起手来,铁锨也是一个遮挡。
摩托车的车灯突然从村里刺出来,像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秃头还没走。代建平既没有长剑也没有飞弩,只有一把铁锨,总不能用铁锨拍他?他紧张起来,向前跑了几步,迎面就是老井塘,老井塘的水面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微弱的光。代建平停下来,怕烫似的将铁锨扔了。铁锨的作用原本是威胁,是幌子——有人问起来就说去给稻田放水。到了东坡,代建平才发现小麦都还没收,朝哪儿放水?
水可以湿路、泥路,让秃头的摩托车慢下来、停下来。代建平又捡起铁锨,站在老井塘边上,用铁锨将水快速撇到路上。摩托车到了干渠那儿,路已经湿了几米长。够了,代建平蹲在对面地埂上,麦子正好遮住他。
摩托车近了,他都能听到秃头哼着的小曲了,车速并没有降下来。车灯平射过来,掠过泥路,打到正在抽穗的麦子上,也打到代建平的脸上。老井塘跟井一样深,代建平的印象里,多旱的年份它都没干过。他怕他翻车,人甩进老井塘,赶紧站出来打手势。晚了,摩托车吱溜一声滑倒在路边,发动机吭吭两下,憋熄了火。车灯还亮着,闷在地上,反射出些微的光。还好,秃头只是被甩进了浅水区。代建平将铁锨伸到他面前,秃头当成了凶器,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一下。他会游泳。
“操你妈!你是哪里的孬种?”
“都成落水狗了还恁狂。”代建平硬着气,“好好看看老子,不认识了?”
秃头又扑腾回浅水区,站起来。代建平看到他满脸通红,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也可能是吓的。铁锨一头在水里,另一头支着代建平的下巴。“老子有话跟你说。”
“我跟你有什么话说?”秃头吐一口水出来,“跟你老婆说去。她送货上门,我……”
代建平拿铁锨顶住秃头脖子下面,用力朝外推,想吓他。秃头被激怒,抓住铁锨的木把,差一点儿把代建平拖下水。
“狗日的!”代建平死死顶住。
“让我上去,你敢让我先上去不?”
“我还怕你狗日的?”代建平收回铁锨。
秃头脚下是淤泥,滑,只好拽住塘边的杂草。“我跟你没啥说的,男女之间的事儿,女人要是没那个心,男人能……”
代建平举起铁锨拍了他一下,没敢太用力,但也划破了皮肉,有血流下来。秃头依然弓着身,但头昂起来:“操你妈,你敢打我?”
“狗日的,我为什么不敢?”代建平索性又拍了两下,没敢看,闭着眼。
第三下打空了,代建平睁开眼,秃头已经头朝下趴到浅水里。代建平拖他上来,让他肚子顶着塘埂,下半身仍留在水里——小时候他见过人家救溺水的人,放到牛背上,挤压出肚子里的水。秃头没吐出水来。他翻过他的身子,秃头脸色惨白。代建平身子觳觫起来,喊了一声秃头,想想不对,又喊闵剑锋。不应。
代建平用脚碰碰他,还是没动静。他手上用了点儿力,秃头顺势又回到水里。代建平后来想,他当时犯了个错误,不该把他再推进水里——他也许没有死,只是昏迷。
代建平身子发软,站不起来。老井塘中间的小岛上飞起几只鸟,无声无息的,像默片时代的电影。他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扯了一下耳朵,依然没声响,静悄悄的。又扯另一只,还是一样——夜里本来就没什么声音。一个梦,他想,醒来就好了,一切又都回到原样了。
摩托车灯摔烂了,不知道哪里的塑料壳子也掉了一小块。车后座上一个蛇皮袋,里面有小半袋蒜苔、姜、韭菜。王畈本来是菜园,人都出去打工了,没人种菜了——菜贱,也没劳力去卖。代建平把车扶起来,掀到老井塘里,水刚刚淹住车把。梦也得圆好。他解开绑蛇皮袋的绳子——不是绳子,一截电话线——一头缠到摩托车轮子上,一头缠到秃头身上。铁锨顶住车座,朝前一推,摩托车滑进水深处,人也随之不见了。
二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唱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我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
想不起歌词了,换一首。意识到太伤感了,也换。“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
唱到“你总是心太软”时,进了村子。代建平噤了声。最东头是老铁家,两间房子黑黢黢地蹲在那儿。老铁本来也在村西头,后来被儿媳妇赶出来,没办法,就把路边的水沟填了,搭了两间小趴房。第二家是大头,屋山头像用浓墨写的人字。接下来是大胖、小水……都是熟路,哪儿有个坑哪儿有个埂他都清楚。代建平住在村西头最后一排,离河最近。一个小院子,西南角一个废弃的猪圈,如今堆满了犁子、耙、锄头。东南角压水井边上是一棵梨树,紧挨着压水井的是厨屋。原来只有一棵梨树,代建平的母亲走后,有人说院子里不兴只种一棵树,老爸代廷想又找人家要了棵玉兰,靠着西窗。
来福听到动静,跑过来。狗和主人都瞅着东屋,只有那里有亮,一闪一闪,代廷想还在看电视。
“半夜三更你去哪儿了?”代廷想在里面问。
代建平推开东屋的门:“小点儿声……还不到十点就半夜三更?”他看看姣姣,她睡得正香,在代廷想的里面。代建平指指自己的左脸,“牙痛,睡不着。”
“裤子咋还湿了?”
代建平低头看了看,灰色的裤子下半截被水弄成了黑色。
“打个电话能打半个小时……”代廷想眼睛转向电视。代建平知道他说的是冯燕飞,“从来没见她跟谁那么笑过……”
他心里轻笑,秃头死了,他还有什么担心的?
蹑手蹑脚进了西屋,没敢开灯。冯燕飞的胳膊在外面露着,代建平扯了一下被子,盖住。冯燕飞喜欢打麻将——不打麻将做啥呢?但她不熬夜,想熬夜也没牌友陪她。这是代建平不干涉她打麻将的原因之一。她每晚9点前睡觉,不爱看电视,“新闻离老百姓远,电视剧假得不得了”。就喜欢体育台,喜欢看比赛,篮球、跳水、跑步、滑雪、水球、冰壶,好多她都不知道规则,就是喜欢看“比赛的惊险、刺激、真实。”
冯燕飞斜着身子,他只好睡另一头。睡下去就好了,醒来都是梦。一、二、三、四、五……数着数着,突然想到盆里应该是没来得及倒的洗脚水,起身一看,果然。从盆里捞起自己的裤子,扔进洗衣机,又回到床上重数,一、二、三、四……影影绰绰中,窗外有个人影,似乎还很粗壮,伸头朝屋里看一眼又缩回去藏起来。
代建平瘫在那儿,屏声静气。坏了,秃头找我算账来了。过一会儿,才意识到是那棵广玉兰,风一吹,树枝晃到窗前。接着数,一、二、三……数到三百七十一,不行,越数人越精神。应该是传说中的失眠了,他想。代建平没有失眠经验,前妻去世后那一段时间也没有,只是入睡比平时晚一些。
身边的冯燕飞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应该不知道秃头来。代建平心里平静了些,但还是堵得慌。出门的时候怎么就扛了铁锨呢?再往前推,太不真实了,怎么那么巧听到隗小宝跟小朋友说他家里晚上要来客的话?再再往前,早晨他出门的时候,东边的朝霞一层灰一层金黄,像有人隔着百叶窗偷看人间,诡异得很。还有昨晚那个梦,梦里的蓝天上有一道数学题,真真切切的,像是白色粉笔写在蓝色木板上。上学的时候代建平最怕的就是数学,高考只考了40多分。跟冯燕飞讲这个梦,冯燕飞问他是什么题目,他记不清,反正有数字有字母,还有分子式,很复杂……总之,这一天极不真实,典型的梦。
天快亮时,代建平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睡没睡过,浑浑噩噩的。太早,外面静悄悄的,跟昨夜没什么两样,代建平甚至怀疑还是昨天晚上,他正在准备的是晚饭。钢筋锅里淘好米,打开煤气。他不喜欢高压锅压出来的粥,没有米味儿。熬粥之前锅里滴两滴清油,水不会溢出来——母亲传给他的经验,不用守着锅。
代廷想进到厨屋,问他咋起来恁早。代建平说牙疼,来福也叫,睡不着。来福是代廷想捡回来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代建平嫌俗气,代廷想说吃喝拉撒也俗气,哪样你离得开?
早晨要煎两个蛋,代廷想不吃,代建平也不喜欢鸡蛋。他一手托一个鸡蛋递给代廷想。代廷想看看他:“你今儿个咋了?”
代建平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小心,像是捧着只小鸡儿,生怕掉到地上摔死了。代建平说他去东头大路上买馍,代廷想在后面嘟囔:“老高能来恁早?”
代建平从村子中间走——他以前都是贴着塘边出去。塘在两个村子中间,王畈后边,邱湾前边。那是人家的后院,没有路,得穿过一堆一堆的灌木丛,绕过杂七杂八的树,跨过一道排水沟。村子中间才是正路,贴着各家的院门。代建平没碰到人,也没听到狗叫,哪怕是鸡叫——他不确定以前有没有,反正这天早晨没有。唯一的声音是咳嗽,老人的,隔了好多堵墙,隐隐约约。
东头的大路也不大,连城里的小路都比不上。沿淮路,顾名思义,沿着淮河的路。代建平小的时候还是土路,上世纪九十年代改成了柏油路。柏油铺得薄,没几年就看不到柏油了。前几年,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将军弄到项目,又改成了水泥路。
老铁才起来,刚开了小卖部的门,正站在大路上伸懒腰。“星期六,咋起来恁早?”
“智齿疼,睡不着。”
老铁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陡沟馍——刚出笼的陡沟馍——”喇叭在邱湾响。
陆续有人来大路上等老高的馍。陡沟馍很有名气,面和得筋道,柴火蒸,能一层一层地揭着吃。这几年宣传厉害,过年的时候供不应求,有人拿它当礼品送到县里市里。老高的馍并不正宗,正宗的也就街东头那几家,供不应求,根本下不到村里来。
“陡沟馍——刚出笼的陡沟馍——”
这个早上,代建平没等到隗老师,也没见隗小宝。
三
体育台没比赛,奥运火炬传递。一台是穿越剧,二台在讲股票,电影台是个老电影……代廷想嘟囔他:“调过来调过去,你到底想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