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异人志

作者: 南子

羽 人

几乎无人知晓,长安一位落魄的胡人乐师安普,来自西域边界一处尘沙漫天,苍蝇乱飞的炎热城市——龟兹。

安普在长安西市流花酒肆任职乐师——这家酒肆后来卖给了贾府,安普也算是贾府的门客吧。

他身边堆满了形状各异的乐器,有竖琴、唢呐、排箫、七弦琴,还有箜篌等。这些静置的乐器,一被他吹奏过,像是有了生命似的,全都活了。

他6岁学琴艺,各种乐器,各首曲子,摸几下,听几遍就了然于胸。然后,加上自己的悲喜哀乐演绎出来,便十分打动人。

这个深目高鼻,头包白巾,满脸胡须的中年人,虽说是乐师,其实充当了长安城西市流花酒肆的装饰,用他那一点娴熟的琴技,给客人们增添一些异域味道,就像酒肆门口那只绿毛鹦鹉,挪蹭着藤编鸟笼的栏杆——他的人生已沦落至此,一股苦涩,一股阴郁的尊贵,便是他的特色。

乐师安普住在长安西市街区。不少刚下骆驼不久的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无一不是深色皮肤,一口白牙,说话叽里咕噜的,没人听得懂。他们从故乡远涉沙漠戈壁来到长安,从事皮货、香料药材、金银器、裘毛丝绸及小兽交易等生意。每夜鼾声不齐,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梦境。

胡商大都聚集在一起经商或游乐,相互之间很容易结成一个个小团体,并不因为莫测诡异的命运而节省他们经商的天分。这是一个习惯在末日前照常过活的民族,死亡和灾难在他们面前侧身而过,他们在其中独善其身,早已学会十八般生存的本事。

说到底,长安西市是个人流混杂之地,洗染匠、挑夫、各色小贩等,人来去如流水,这里的租金也似乎比东市的要便宜得多。

别看长安郭城的街道有如棋盘横平竖直,但西市数十个坊区的居民泥造屋老而旧,一个坊区与另一条坊区相邻,歪歪斜斜,像贪杯之人靠在墙上,从不整修的护墙板长年漏雨,围篱栅栏像缺了牙,难看碍眼——简直可以称得上贫民区。每天,人们在一个个狭小房子里,以各自听不懂的语言调笑、吵架,夜晚还有品种不明的狗在狂吠。

孩子的童年,就是建立在这不安的架构上。

长安城每日宵禁之前,道路和市场挤满了人,所有的房子也塞满了人——真的,这里没有哪一个角落没有人生活,没有哪棵树、哪块石头、哪一小片石头不散发出人的气味。

在某些里坊,低矮的房屋挤在一起,在泥泞中经过的人都得摩肩接踵,即使在少数比较宽的街道,马车相遇也几乎无法避让。

尽管街巷狭窄,一切脏乱不堪,但是在西市的各行业却非常活跃,仿佛要爆炸似的。

特别是整个七月没下一场雨。本该沐浴在阳光下的土地因为缺水而变得单薄,花园的花苞如约而至,却并不绽放。小而薄的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像个冒牌货。

在这个闷热少雨的夏季,地面上的空气有如从潮湿水沟里散发出来——人和动物排泄物的气味、槐树、食物、干湿稻草、灰尘、动物毛皮、油脂、干柴、女人的经血、眼泪、隔夜的米酒、老人的咳嗽,还有疾病带来的异味——成千上万的气味混杂一起,像一种无形的粥,灌满大街小巷的沟壑,还有缝隙。

住在这里的人,大体上认为这就是整个世界。不但喝下了它,还把它当成一件厚衣服穿在了身上。

这件衣服让人们嗅不出味道,皮肤也感觉不出什么异样。

但乐师安普不同,这股令他窒息的气味,像阵雨前闷热的空气,让他压抑了近十年,把他呼吸的自由都破坏了。

他气闷的时候,就往天上看。他看清冽天空的云朵、星星还有月亮。

天空是没有这么多污浊的味道的。

他看得最多的,是鸟。在空中飞着的鸟。

天空广袤无垠,有着最天真无邪的蓝。而这片天空中,铭刻着一个完美镇定的黑点——一只大鸟,那鸟儿如此镇定,仿佛天空的中枢,浑然忘我地俯视芸芸众生。

像真正的神。

这天大概是长安城一年中最炎热的一天,没有一丝风。那热气,像从千个破碎的脓疱涌出来似的,令人窒息——“太阳的铁板压在背上。”这个比喻似乎很勉强,但乐师安普确实这么觉得。

还不到中午,西市摊贩的蔬菜就已失去水分而萎缩了,鱼肉也变质了。整个街道散发出恶臭,像浓稠的粥一样被滞住,不再流动。

乐师安普在西市自家的流花酒肆打开了好几壶冰酒,不光自己喝,也请别的酒客喝。待第三壶冰酒揭开泥封后,他带着醉意,将挂在墙上的琴取下来,给客人们唱了起来。内容无非关于长安城胡姬的故事。

他说唱的时候,表情猥琐。

喝酒的间隙,他无意中听一位客人说,大唐王宫里有一位灵巧的公主很受宠爱,花费巨万,请人裁制了一条用来自岭南百鸟的羽毛制成的裙子。这条裙子大概是这样的: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而百鸟之状皆现。但是,谁也没见过这条神奇的裙子。

这时有人插话,说大唐公主穿上这条羽衣,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像真正的鸟儿一样,自在得很——当然,这些传闻都是听来的,从没人见到过这一奇异的景象。

乐师安普当然也无缘见到公主穿着羽衣的样子。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这个意外的消息,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只巨鸟,盘踞此刻的天空。尖利的牙齿闪闪发亮,眼睛横扫天地,它的翅膀在最远的地方也能将最小的尘土扇起。

他妒忌它们的自由,羡慕它们能伸展到远方,又伸展到远方的田野、天空。所有自然的事物都有自己的位置。

而他却没有。

安普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尽管生之卑微,其貌不扬,可他从此刻起,开始幻想自己也能穿上五彩鸟羽做的衣服,获得羽毛的魔力,穿上它羽化成仙,成为一个羽人,更加接近鸟的灵魂。这样,就能摆脱长安城地面上的人,躲开这股子污浊的味道了。

乐师安普心里一股莫名的大火烧了起来。

乐师安普花了近半年的时间筹集好了路费,花去三个月的时间申请“过所”。又花了少量的钱,说服当地一位年轻男子当他的猎手。

男子是贾府的门客,叫武知节,是个手脚灵敏的高个子——他有多高呢?超过一米八,双肩如野牛般强健。那灰绿色的,像是婴儿和青蛙的眼睛很大很浑浊,让人猜不透这里面流露着什么。

“希望我俩有一个快乐的旅行。”

安普对武知节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的声调如此平板,以至于这位年轻猎手分不清楚他的话里是否带有嘲讽。

武知节朝他笑了笑。

安普离开长安城的那天清晨,春雪彻底融化了,长安西市脏得出奇。到处都在稀里哗啦地流、淌、涌,布满纵横交错的临时溪流。过多的泥水汇入毫无规则的沟渠,向低处泛滥,使得街巷泥沙为患。

雪融化后,仍是一个单调的长安城啊,像从前那样有着宽阔的黎明和逼仄的晨与午。

安普和猎手武知节骑着马,一日日地走在通向岭南的路上,把长安烟云远远地抛在身后。他离开这座大城越往南行,周围的空气就越明朗、洁净和清新。

一路上,人烟慢慢变得少有,不再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气味相互融合。峰峦上空的朝阳像重新换上了琴弦那样熠熠发亮,绛红色中夹杂着黄铜的光亮,几抹蜿蜒的桃红色和湛蓝色弥漫开来——远处的山峦、云朵,近处的沙土路、草地、泥土、植物、流水——它们散发出的味道时而稀薄,时而厚重,顺着漫长道路越过广阔大地缓缓地吹,缓缓地消失,几乎从未中断过。

这样单纯的气味,对长久厌恶长安生活的安普来说,犹如一种解救和安慰。

天真蓝啊,连树叶都闪闪发亮。

风一吹,气流就往上舒展。

在这样的天空下,他胯下的马脚步轻盈,似乎全身的毛孔都长出了翅膀。

路途中,到处可见飞鸟野禽,它们在他头顶上盘旋,还在路边水田啄食尚未成熟的稻谷。一只小黄雀还大胆地憩落在他的行囊上,从容不迫地留下一粒灰白的鸟粪。

行走这么些天,安普差不多可以叫出二十多种鸟类的名字,能鉴别和模仿出它们各自的啼声。

距离长安城越远,他的呼吸就越轻松,他觉得自己终于远离了人:臭气熏天的人、争名夺利的人、势利虚荣的人、虚情假意的人……

武知节是一个职业猎手,他去过很多鲜为人知的地方,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但他并不是那种抚慰人心的好同伴。在他冷静少语的外表下,安普总感觉他有一股焦躁不安、动荡混乱的气息。

他那双灰绿色的、血丝密布的眼睛瞟来瞟去,从不正眼看人。

还有,他说出的话,总是若虚若实,令人十分费解。

比如他说自己生性不喜欢内省,对大自然并无好感,只要一离开有人的地方,心就像腐烂的木板一样塌陷下沉。所以,他从不觉得大自然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抚慰,屠杀是他唯一的习癖,当然也是独一无二的技艺。

还有钱。

说到钱这个字。武知节那形状如小圆石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喜欢钱。”他说。

乐师安普和武知节一路上相处得别扭而生硬。两人无话时,他便在空寂的尘道尝试与鸟类交谈。

数月后,他们终于到了岭南。

甜美的南方一点都不荒凉,反而富丽精致、湿润多雨,眼中满是如孔雀绿及五彩珠宝之色。

岭南这处潮湿偏远的森林,保持在人们初次发现的那样,漫山遍野都是树,弥漫着犀利的青绿气味。特别是各种树的枝干,重得简直不像是往天空伸展,而是将它往地下扯。粗如手臂的藤蔓张着开花的嘴,令人惊奇。

这巨大的静谧国度,用一层无可违逆的绿色笼罩着初来乍到的人。

在乐师安普眼中,这简直就是一片美好的土地,一个没有堕落的绿色世界——而森林里可能的危险,以种种声音和影像,为未知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愉快的刺激。

他和猎手武知节同时仰脸望向森林的顶端,脸上浮现出一个含蓄而又心照不宣的微笑。

森林中,每一只蟾蜍的脑袋里都有宝石,所有的鸟儿都有名字——它们的羽毛,怎么说呢?一只五彩雉鸡落在树梢上,是那种天鹅绒般的声响,一闪而过的翠鸟,绿松石一样闪烁的羽毛像在梦中见过。

安普看着它们浑身发抖,心里跳动着狂喜、畏惧和渴望,可他什么也没说,在一棵大树下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仰着头,整个人呈现出恍惚出神的状态——他渴望早一点,再早一点拥有羽人霓虹般的,令人垂涎的鲜艳鸟羽。

风吹动幽暗森林,吹过灌木丛。年轻猎手武知节在森林里,浑身都是生猛、鲜活、激动的神经。

要知道,岭南的森林到处密布着鸟兽的足迹。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里动物的规模简直比人类还要大:野猪、马鹿、狼、跳鼠,还有无数鸟类等,都是各行其道,绝不混淆。

武知节整天坐在一棵粗大的树干残株上,用鸟笛模仿一道自然音阶招来林中飞鸟,一声高,一声低,声音甜蜜嘹亮,一些轻柔鸣啭的彩色鸟儿便随之而来。

他用浸泡了植物毒汁的木箭,射杀这些毫无防备的鸟儿。木箭所经之处,无不血肉横飞,留下一丝恍若飘荡在坟场上方的冷空气,让乐师安普毛发直竖。

在一阵激烈的噼啪声中,绿叶、红浆果、白浆果,还有迸裂的果实的种子、花朵及菌菇纷飞四散。同时散落在风中的,还有恍如森林鬼怪、树精、森林女神的充满树汁浆液的身体。

一日,一只绿色的鸟儿在树枝杂乱交错处,用很吃惊的眼神盯着年轻猎人武知节,也盯着乐师安普,不时地发出嘎嘎的一声。

是我悟到了吗?

乐师安普问武知节。

武知节对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懂得鸟语,但他觉得,鸟儿们说出的话多半陈腐无聊。

这只绿鸟说的不过是:“树叶下,找到它。”

而安普听了这句嘎嘎的鸟鸣,甚为惊喜,以为自己真的参悟到了什么。他慢慢靠近那鸟儿,与这只鸟儿圆溜的浅蓝矿物般的眼睛彼此间震惊地相遇。

他与鸟儿之间冷静眼神的交流似乎延续了无尽时间。

鸟儿与他。

突然,这只鸟儿从胸腔里爆发出嘎的一声,吓了安普一大跳。年轻猎人挥了一下手臂,这只鸟儿身中毒箭应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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