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带走的青春
作者: 罗咏琳人到中年,越来越喜欢独处和宁静了。说话越来越少,嗓门越来越低,步伐越来越慢,胆子越来越小,眼泪越来越多。而在窗前,路口,或者河边驻足,已成为安放身心的常态。
我常常在河边驻足,一抹疏影横斜、一沟水韵清浅、一树轻盈雪落,都会让我心生欢喜。当然,也轻易触及了我的感伤。
而感伤,往往与流逝的青春有关,与走失的同行者有关。
既然不可复得,那不如好好怀念吧。毕竟,那段时光那么美,我并没有辜负,不如用文字去封存。
密溪之恋
住在密溪的日子,是贫寒的童年,是值得怀念的乡村岁月。
我的老家在赣南一座格外偏远的客家山村,里里外外被密密麻麻的山陵包裹着,在村庄东南西北的山头上,分别建筑了一座五层以上的砖塔,像箩筐的四根绳索维系着全村近四千余罗氏传人的安宁和幸福。像山陵一样绵延的还有一条溪水,俗名大坑河,始于宁都县对坊乡、终于瑞金市象湖镇,十里九道弯,九曲十八潭。因为这一条溪水,山村便被外界统称为“密溪”。
山村是个古村落,也是瑞金市最北边的小村,至今有七百多年的历史。村内现有明清古建筑40多栋,有祠堂、庙宇、古塔、牌坊、古道、古桥等,被许多专家学者称之为“明清古建筑的乡村博物馆”,先后被评为江西省首批“历史文化名村”和被列入第二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我家住在东塘祠的观音堂,这是家祖罗台山的旧居。家祖罗台山是大清著名的理学家,所著的八卷本《尊闻居士集》,被国务院古籍整理小组列入首批保护之列,其墓地也被列为政府保护文物古迹。缘于此,我家理所当然地住在观音堂。
观音堂其实是东塘祠的侧房,外墙一律用长尺余、宽三寸的青砖建筑,门框和窗棂是大块的青石条,为的是防御烟火和炮击。内有五片厢房,以穿凿木料、花格屏风装饰而成,古色古香。为通风和采光,堂内还置有天井一口,约见八个平方,开春的时候,只要一下雨,母亲便把出口堵住,天井便成了雏鸭、雏鹅的室内池塘。进出观音堂只有一条弄堂,前后两扇门一关,独自小楼成一统,静谧安全不说,还冬暖夏凉。
住在密溪的日子,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放牛和偷花生。我家的牛是和生产队另一户人家合买的,是一头毛色一身棕黄而油亮的母牛。那个时候,其实能买得起牛的人家特别少,珍贵不说,租用的时候也很多。所以,只有农闲的时候,才需要每天去放牛、割草。放牛是充满乐趣的轻松活,不仅可以和小伙伴随心所欲地玩耍,还可以借机走遍看遍小村的山山水水。叫水口的村南,全村最大的一条溪流,就从这里十里九曲地流往六十里外的绵江,沿河水草丰沛,奇岩异洞更不少,这是我们最喜欢去放牛的地方。暑假的时候,我们一帮放牛娃每天不约而同集中到此,挑一片没有稻田的开阔地,然后牛绳一放,或者一头扎进清澈见底的河潭游个痛快,或者利用连绵的岩洞玩起了乌龙山剿匪。累了,就钻进茶树林采野果、掏鸟窝、挖野菜、捕鸣蝉、捅蜂窝、拾菌菇。当然,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饥肠辘辘的年代,采野果无疑是填饱肚皮的最佳选择。茶包、牛胡子、野草莓、杨梅、甜果、黑米饭、山地茄、红豆子、麦西、糖葫芦、柿子、板栗、笑楠、奈李……季节不同,品种不一,酸酸甜甜的滋味,浇灌了我们的味蕾。除去快活,放牛时最辛苦最无奈的时候,大概就要数割草了。高山深谷多茅草,且青嫩多汁,但不易采割。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爬上陡峭的南屏山,见此地竹林荫翳,青草团团,赶紧挥镰砍斫,谁知脚下一滑,害怕翻滚下去,下意识地赶紧攥紧茅草。虽最终没有造成重伤,但整个手掌被锋利的茅草割得鲜血淋淋,更要命的是,赤裸的胳膊被荨麻擦拭后,即刻发热变红长疹,越抓越痒,越痒越哭。闻讯的小伙伴见状,赶紧分头寻来马齿苋、金银花,然后往长疹处擦它几遍,不消一支烟的工夫,痛痒基本治好了。此刻,正是日落西山,在红黄混沌的余晖中,背上茅草,翻身上牛,唱着“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悠哉哉、闹喳喳地回家去。
说起偷花生,我想和我的顽劣是分不开的。不夸张地说,我热爱捣蛋的程度和手段,完全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用乐果药死过刚刚放养的鱼苗,拿弹弓打过偷吃秧苗的牛犊,甩炮仗炸过正在如厕的姑婶,铺荆棘在弄巷里绊过人,躲在鬼屋里装过青面獠牙,爬上屋顶封过邻居的烟囱,偷鸡摸狗,放火烧山,坏事做遍。亲人骂我“斗牛牯”,意思是像头鼻子没有插栓的牛犊,倔强野蛮无法管束;村民骂得就难听多了——“二流子”,也即小流氓。总之,村民见到我,没几个不数落我的,更没少挨母亲的打。
我不记得偷过多少回花生,但每年的“双抢”季节,必定是我最热衷“干活”的。同伙是堂伯家外号“腾狗”的大儿子,一个小我两岁的黑皮小子,只要我这个“司令”一发话,这个“副官”从来不敢违背。我们偷花生有个讲究,种在房前屋后的,不偷;种植面积小的,不偷;“部下”家的,不偷。专偷种在荒山野岭的,一垄一垄,无一幸免。偷的时候,要挑人员稀少、酷热的中午,大大方方地拔,成捆成捆地抱,或者藏在废弃的墓穴里,或者将打谷机、禾桶翻倒,然后躲在里面吃了睡,醒来再吃。偷吃的次数多了,便总结出了花生的好歹。真正好吃的生花生基本分两类,一个是结满籽的花生,一个是完全熟透的花生。前者栽下个把月,还是个胚胎,无壳无仁,像一串串白白胖胖的葡萄,洗净后大把往嘴里送,大嚼,脆脆的,甜甜的,滋味无比美妙。熟透的花生多汁耐嚼,外壳坚实,摇起来有沉闷的声响,剥的时候,不必清洗,这样吃起来,香甜中还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由于不讲卫生,加之用溪水解渴,尽管中暑的概率很小,但严重的腹泻,持续了整整一个假期。
当然,除放牛和偷花生外,童年的乡村生活中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比如风雪夜狩猎、春雷天挖笋、火把捕泥鳅、野藤药鱼虾、蛛丝诱蜻蜓、麦秆钓黄鳝,逮过穿山甲,捉过黄金龟,养过萤火虫,喂过布谷鸟。因为年幼无知,因为无忧无虑,尽管吃的是粗粮野菜,穿的是麻布草鞋,玩的是木枪竹棍,住的是草棚土楼,但快乐,一生中真正的快乐,就在短暂的童年,就在落后闭塞的乡村。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安排我在偏僻的山村出生,却随着年龄的成长,把我驱赶得越远,先是十里,再是百里,后来千里,从小山村,到小县城,再到繁华的大都市。近三十多年的背井离乡,让我背叛了土地,背叛了农民,背叛了乡亲。尤其在这钢筋水泥堆砌的都市里,我越来越习惯坚硬和冷漠,越来越习惯虚伪和清高,越来越习惯孤独和势利,我想方设法改变农民的身份,绞尽脑汁洗刷农民的土气,我甚至在农民面前,毫不掩饰地嘲笑、挖苦、诋毁。我完全忽略了,在稻花香前,我所表现出的是一种怎样迷醉的表情?在牛羊声中,我所抒写的是一段怎样优美的文字?在茅草房前,我所凝固的是一脸怎样忧戚的表情?
其实,我的骨子里、血液里依然还是个农民;其实,农民一直是受人无比尊重的人群。自然不是因为他们的贫穷,但贫穷一定会让一个人变得内敛、自卑和不屈起来,一定会让一个人变得谦逊、热情和勤劳起来,一定会让一个人变得纯朴、敬畏和坦荡起来,而这些可贵的品质,正是所谓的城里人所缺失的。因而,当今天的我们如果想做一个令人敬重的城里人,不妨多和农民做朋友,不妨尝试过过农耕生活,让泥土洗去我们内心的杂质,就像用最不起眼的灶灰,将布满茶垢的陶瓷擦拭得明明亮亮。
所以,我决定,从明天开始,重新做回农民,经常回密溪去看看、住住,和童年的小伙伴一起喂牛、劈柴、插秧、裹一身泥……
运河之遇
如果只能选择三个地方故地重游,我想必然是内蒙古呼和浩特、云南红河和江苏无锡。原因是:呼和浩特是我初恋开始的地方,红河记录了我的军旅生涯,而无锡开启了我的文学之梦。遗憾的是,在最近的二十多年间,呼和浩特和红河一直不曾再回去过,倒是无锡,重游过两次,而每次去,定然少不了去拜访汪源清先生。
1994年正月初五,我被赣南测绘院派往无锡市开展城市房屋测量,这是我第一次去无锡。每天挨家挨户做标记、打标尺、测宗地,周而复始,烦琐无聊。那时我们一行二十多人租住在梁溪区的市农业局附近,十几米开外就是古运河。春天多雨雪,基本半天在户外测量,半天窝在家里画图纸,所以每得空闲,我便喜欢一个人沿古运河散步。古运河要比老家的章江、贡江辽阔,但两岸难得见到丰沃的水草,水质也不是泥沙彰显的暗红,而是墨绿交织,散发着浓浓的机油味,这或许与川流不息的船只有关。尽管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近半年,但我对这座城市始终无法热爱,我嫌弃她缺乏辛辣的饮食,嫌弃她浓烟密布的天空,嫌弃她实在费解的软语,嫌弃她冰雪交加的春天。但我不得不说,无处不在的拱桥,如影随形的流水,白墙黑瓦的人家,是我格外喜欢的,尤其是浓郁的文化气息,是那种不可救药的沉溺。原谅我以蠡测海,在我看来,那时的无锡文化主要集中在旅游、历史、文学、园林,比如新建了太湖影视城,还有风景秀丽的鼋头渚、范蠡西施泛舟的蠡湖,佛教圣地惠山寺,还有东林书院、钱钟书故居,走出了顾宪成、顾恺之、徐霞客、徐悲鸿、刘半农、孙冶方、秦邦宪等名人巨匠。因而当登上离开的列车,我就开始怀念这座城市了。
我是在初夏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第一次走进《太湖》杂志编辑部的。当时汪源清先生第一个到,询问我的来意后,主动邀请我进去坐,这才得知对方竟然是杂志社副社长。编辑部在长大弄的一座低矮的两层红楼里,出入需穿过短短的回廊。办公室很逼仄狭小,光线也不佳,里面除了摆了两张办公桌,就剩下一个立式书橱相对显眼。四处堆满了报刊,凌乱中吐露着编辑部特有的气息。汪源清先生当时瘦高瘦高的,穿的是一身洁白的西装,说话声音很温婉,性情略显拘谨。在等待他审稿的过程里,我们交流得很少,他问一句,我就答一声,其余时间默不作声。大概两个小时过去了,他终于抬起头,微笑着问我:小说《玩伞的男孩》是原创吗?有没有投寄给别的杂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说稿子写得很不错,答应争取尽快发出来,要我留下详细的通信地址。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当时的《太湖》杂志是由江苏省作家协会主管,月刊,大开本精装印刷,往期刊发的基本是名家作品。而我之前虽在江西、广东的一些媒体发表过文章,但都是千字文,不像《玩伞的男孩》字数近万了。喜滋滋告别后,连续有半个多月,我不敢去找汪先生,担心当初他也是随口说说,不想当面让我难堪,或者担心终审没通过。但我终究控制不住内心的焦虑,便试着给汪先生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自称是汪先生的爱人,待我自报家门后,汪师母说我知道你,你姓罗,来自江西,很会写文章。直到此时,我才确定汪先生是发自内心地欣赏我。果不其然,仲夏时节,汪先生便将一份杂志大样送给了我,请我在他办公室自己校对。我特别注意了一下,排在我前面的是一篇散文,作者忆明珠。更让我感动和始料不及的是,考虑到我即将离开无锡,汪先生干脆自掏腰包,将两百元稿费提前垫付给了我,并叮嘱我今后多写,千万别放弃。
回到江西后,当年底,我毅然选择了应征入伍,此后十多年,一直从事新闻宣传,偶尔也写点生活所思所感,主要给当地的报纸杂志投稿,不再与汪先生联系过。直到2008年,我无意中在网上搜到《太湖》杂志的电话,便尝试着拨了过去,一问,汪先生依然还在杂志社,并顺利取得了他的手机号码。接下来的联络,话题依旧,热情如故,似乎岁月不曾将我们疏远。2010年秋,我趁去常州出差之便,专门去无锡看望了汪先生,这是我们分别以来第一次重逢。汪先生相貌变了不少,身体发福了,皱纹也深了,头发也泛白了,但精气神十足。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仅盛情宴请了我,还专门叫来杂志社的编辑和好友过来陪我,饭后,又坚持安排我去鼋头渚游玩。我担心过多打扰,以至不敢向他告别,因为他已经做好了留宿的计划。尤其难忘的是2014年8月初,当我趁在苏州培训之机,再次去无锡时,汪先生直接开车把我接回了家,他说认得了家门,今后见面就更方便了。他先是赠送了新著《偷闲集》,见母亲午休已经起床,又赶紧介绍给我认识。老太太是大名鼎鼎的锡剧表演家汪韵芝先生。据百度词条介绍,汪韵芝,1924年生,著名戏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唱腔清晰纯正,韵味淳美,表演兼收并蓄,宽舒洒脱,细腻真实。在《珍珠塔》《红花曲》《江姐》《红松店》等剧目中塑造演绎了一系列鲜活的舞台形象。尤其在《珍珠塔》一剧中塑造的方朵花,集老旦的厚重、花旦的俏丽、彩旦的夸张于一身,把一个高傲、势利、刻薄的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被誉为锡剧界的“活姑母”。她受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程潜、史良、叶剑英、荣毅仁等老一辈国家领导人的赞誉和亲切接见。梅兰芳、陆定一、田汉、曹禺、欧阳予倩等文艺界名家均观看过她的演出。许广平看完《孟丽君》,特地来到后台抱着她说:“你演得最好!”音乐家贺渌汀表扬她“汪韵芝唱《扎花灯》唱得特别好”。《人民日报》发表评论,肯定她“姑母汪韵芝……栩栩如生”。她和阿炳是同时代的艺人,见证了阿炳的穷苦和死亡。1950年秋,她领着中央音乐院的人来到穷困潦倒的阿炳的家,打算将二胡名曲《二泉映月》录制了下来。当时,阿炳的家是一间推槽门房子,门角落砌一个简陋的行灶。屋里就一张竹榻和一床草席,上面一条破棉被。躺在床上的阿炳迷迷糊糊的,人都快断气了,跟伸手讨钱的乞丐别无二致。听完介绍后,阿炳说:“你是谢(后改姓汪)韵芝,唱滩簧的。”又答:“隔壁送来一碗粥。”半个月后,阿炳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