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桥街

作者: 何惟

2004年生,安徽安庆人。就读于沈阳音乐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作品见于《朔方》《芒种》《北方文学》《安徽文学》《青春》等。著有长篇小说《前方大雾》。

《大清一统志·安庆府二》记载:青口驿位于潜山县东北五里。清乾隆十七年进士钱载留有诗作《青口驿》:

忆访石牛洞,归乘灯火遥。

由来春草歇,终古夕阳销。

骠骑名何减,东风嫁小乔。

皖公山自好,未必记南朝。

诗中有两处名胜如今尚在。石牛洞位于野寨三祖禅寺隔壁,连名称都没变。而皖公山则为现在的天柱山,仍然屹立在潜山小城的正北方。至于小乔,则是汉末时期皖县(今潜山市)人,后嫁与周瑜。“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说的就是这个典故。从诗中可以看出,青口驿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现在的潜山市野寨附近。

父亲说这番话时,没人相信。原因很简单,在外人眼里,他只是个铲地皮的古董贩子。虽然读了大学,但学的又不是文博专业。再加上年轻时也没买车,整天骑着一辆破摩托,常年混迹于乡下,怎么看也不像是学富五车的专家学者。这让父亲很是郁闷,他决定在媒体上发篇文章,来证明自己。

事也凑巧。2015年,自媒体刚刚兴起,父亲一朋友回乡创业,办了一个微信公众平台。那年月,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这是新鲜玩意儿,知道的人很少。为了打开局面,朋友找到父亲,让帮忙写些文章,来引吸更多的人关注。不想正中父亲下怀,俩人一拍即合。于是,就推出了父亲收藏系列随笔。其中最著名的要数《青口驿考》,一经发出,就获得了十万加的阅读量。

这让父亲很是高兴,毕竟在此之前,还没有人的文章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正当父亲暗自得意时,警察忽然找上门来。

“缪老师,以后别再写了,搞得我们非常被动!”

父亲听完一头雾水,后经仔细询问才得知事情原委。原来那篇文章一经发出后,虽然体制内专家嗤之以鼻,但是盗墓贼却信以为真。那帮人按图索骥,很快就在离青口驿不远的农田里,挖出大片春秋战国时期的古墓葬。因盗墓贼太过贪婪,白天黑夜频繁出入,被当地老农给发现了,于是报了警。警察觉得奇怪,就问嫌疑人:“你们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就知道田里有墓?”几个盗墓贼听完哈哈大笑:“我们才不是不学无术之人!”说着,就把父亲给供了出来。

原来,父亲在文章中写道,自古以来,盗墓贼根据历朝历代祖师爷的经验,总结出一套看风水的口诀:唐半山,宋弯弯,汉墓出在山尖尖,商周出在河两边,春秋战国埋山顶,秦汉大墓埋山岭,东汉南朝选山腰,隋唐宋尸坡下挺。不承想正是因为这句话,引起当地一群闲人的注意,他们经过一番试探,果真找到了古墓葬。

这件事让父亲名声大噪,同时也带来了许多烦恼。虽然自己的考证得到了“佐证”,却无意中成了盗墓贼的帮凶。好在父亲只是无心之举,本就学术讨论,构不上犯罪。即便这样,父亲还是心有余悸,再也不敢炫技,害怕招来无妄之灾。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受父亲控制。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很快蜂拥而至。

家住吴塘堰附近的坟叔,祖上相传是清朝的厩养,专门负责饲养青口驿站的马匹。听说坟叔的父亲在解放前很是风光,不仅拥有堰西畈上百亩良田,还在吴塘堰渡口开有一家货栈。三开间青砖瓦房,前后三进,中间由天井相连。前店后坊,进门是小酒馆,后面是收山货的货仓。仓口正对着渡口,有一排条石垒成的台阶。顺阶而下,可下到潜河。若有竹排靠近,排头正好抵住台阶,排身横对着仓口,便于上下货。因渡口紧邻青口驿站,官道上每天人来车往,商贾常常在此驻足。吃饱喝足之后,再坐竹排到达潜河对岸。因河上无桥,乘渡成了唯一选择。因此,坟叔祖上凭着厩养的荫功,一百多年来,一直占据着渡口的有利位置,将商业做向了全国。至解放前夕,已然成为吴塘最大的地主。

解放后,政府念在坟叔父亲没有作恶的分上,继续让坟叔在渡口撑排,当起了专职摆渡人。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渡口旁边架起了大桥,坟叔才彻底失业,热闹了千年的吴塘堰渡才彻底沉静下来。这个时候的坟叔已经老了,撑了一辈子排,啥也不会。好在父亲在世时,坟叔跟在后面学了一点阴阳八卦,就给人看起了风水,久而久之,就成了“坟叔”。

父亲认识坟叔很是偶然。盗墓事件发生后,常常有线人给父亲打电话,说某某人是盗墓贼,家里有不少出土文物。对于此类电话,父亲常常一笑置之。直到有一天,父亲再次接到电话,那人刚说出坟叔的故事,父亲就心动了。他很好奇坟叔的身世,想从中了解一些有关青口驿的历史,便满口答应下来。

打电话的是一个名叫二蹦子的跛脚中年男人。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笑,嗔怪父亲尽认些怪人。父亲解释说这很正常,在这个圈子里,很少有人说出真名,毕竟做的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害怕被人出卖。接着又说,这个二蹦子以前是开手扶拖拉机的,有一次在主人家喝多了,回来路上翻下十米高的桥面,摔断了一条腿。后来就有人笑话说,干脆叫二蹦子算了。我听完有些蒙,心想这哪跟哪?见我狐疑,父亲笑着说,在乡下,大家喜欢把手扶拖拉机叫二蹦子!我这才恍然大悟,对于我来说,手扶拖拉机就像是史前文明。但父亲笑完之后就变得很严肃,说那人真的绝顶聪明,稍不注意,就会中了他的圈套。我就很奇怪,父亲连这种人都敢交往,难道不怕?父亲又笑了笑,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你不贪,所有心魔都左右不了你。我觉得父亲好有智慧,看来担心也是多余的。

去的那天,父亲开着一辆崭新的越野车。二蹦子见到父亲,一脸的羡慕。

“缪老师搞大发了,也带带老哥!”

二蹦子比父亲大个六七岁的样子,以前俩人并不认识,是二蹦子主动打电话找父亲的。说了一堆仰慕的话,然后就这么认识了。那个时候父亲已经有点名气了,经常有人来找父亲看东西。二蹦子也不例外,请父亲去家里做客,好酒好烟招待。父亲挺高兴,认为二蹦子人很好,这个朋友可以交。谁知道吃完饭,父亲跟着二蹦子上楼一看,就傻眼了。我问是怎么回事。父亲说,一屋子的假东西,没有一件是对的。我就想不通,父亲明明知道对方是骗子,为什么还要交往?没想到父亲又笑了,说底层收古董的都这德性,一辈子骗人,一辈子被人骗,没几人能真正赚到钱,更别说成为大藏家了。我问为什么会这样,父亲说,光想着骗人,又不学习,岂不成了这样?

后来,俩人关系越走越近。父亲也想过带二蹦子走上正道,让他多看少买。拿不定的时候,可以提前发微信让自己确认。但父亲每次看完都说假,二蹦子就起了疑心,以为父亲故意挡着他的财路。父亲后来解释说,自从央视《寻宝》节目播出后,乡下哪有真东西,全是雷。可二蹦子却不这么认为,见到东西都说真,特自负。父亲在旁边好心提醒过几次,差点被卖家追着打。见二蹦子依然我行我素,父亲就再也不想说了。

如今见父亲买了新车,二蹦子有些眼红,又想让父亲带着发财。可父亲在心里直摇头,但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

“没问题,你收了那么多东西,卖了就发了!”

二蹦子就很高兴,在进门之前,故意压低声音对父亲说。

“坟叔家有一道圣旨,我们一起拿下来,今年就发了!”

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见过太多局中局,练就了谨言慎行的本领。

父亲第一次见到坟叔,见他佝偻着背,正悠闲地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支长约三尺的竹根旱烟枪。黄铜的烟锅抵着地面,如同旁边支撑墙壁的杉木,苦苦托着蜷成一团的老人。此时正是农历的二月初,天气还很冷。堤岸边风大,裹着潜河里的水汽吹到脸上格外刺骨。坟叔挑了一个避风的南墙根,腿下放着一炉火,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点着的破被絮,徐徐冒着青烟。

“坟叔……”

二蹦子远远地喊了声,见没动静,又提高了音量。

“坟叔!”

坟叔耳背,这回总算听清了。他缓缓抬起头,两边张望了一下,见是二蹦子,又埋下了头。二蹦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扭头对着父亲尬笑。

“老头子年纪大了,耳背!”

“高寿?”

父亲接过话,他看出二蹦子并不受待见。

“九十多吧。”

二蹦子也不确定,他每次来都是开门见山,没套过近乎。

父亲听后若有所思,然后返回车内,从里面拿出一壶酒。酒是农民自家用糯米酿造的,一塑料壶五斤。父亲喜欢喝酒,车里常备,下乡收古董时,经常请线人喝这个,都说好。

坟叔的家是三间红砖瓦房,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门前有一条沙石路,其实就是潜河的西岸。那时还没有硬化,车辆经过,尘土飞扬。后来县政府搞环境整治,河坝就变成了景观带,坟叔的房子就在那个时期被拆了。那是后话,有次父亲开车带我经过,还特地停了下来,摇下车窗对我说,这地方就是吴塘堰的渡口。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除了一汪清澈的河水,什么都没有。父亲就叹气:唉,以前那里是有树的。

父亲说,那天他把车子停在离房子不远的一个平地上,拎着酒再次出现的时候,二蹦子感到有些奇怪,就问他。

“拿酒干吗?”

“中午喝的!”

二蹦子却不以为然,嘲笑父亲不该这样,搞得像求人买东西似的,坏了规矩。父亲没有理会他的唠叨,径直走到坟叔面前,拿过放在旁边的一只三条腿小马扎,小心地坐了下来。然后把酒放在坟叔面前的地上,从袋里掏出一包五星皖香烟,打开后递给坟叔一支。接着,又取出一支朝二蹦子扔了过去。

坟叔这才抬起头,漠然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不认识,又盯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

“你来做么事?”

父亲掏出打火机,趁机给坟叔点上。自己也抽了一口,喷出一团烟雾。

“听说这里是吴塘堰的渡口?”

坟叔继续佝偻着身子,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像死鱼。

“你来做么事?”

坟叔又问了一句,说话的同时,还有意瞥了一眼二蹦子。父亲见他不放心,便主动说明今天是来听故事的。听父亲这么一说,坟叔便放下了戒备。继续抽了几口烟后,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慢慢转过身去,去摸靠在身后的拐杖。

“走,我带你去看看!”

父亲赶忙扔掉半截烟蒂,小心地扶着坟叔的左臂,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慢慢地走过公路,来到河堤旁。

“看,那里就是!”

顺着坟叔手指的方向,父亲看到,与河堤相连的地方,有一片滩涂,突兀地长着一排茂密的树林。父亲有些不解,就问坟叔。

“是有树的地方吗?”

坟叔没有直接回答,开始自言自语。

“那片香樟树是我爷爷栽的,以前叫桥街。”

父亲听完心头一震,他是头一次听说,历史上这里还有桥街。可如今,除了那几棵大树,街的影子都没有。

“为什么叫桥街呢?”

父亲一头雾水,他觉得今天不虚此行。研究了青口驿这么久,父亲自以为是这方面的专家。可没想到的是,从坟叔的口中,又凭空出现了一个桥街,这让他的信心备受打击。

“原本这里有一座木桥,与桥头街道连接,从宋代起,当地人就叫它桥街。”

坟叔说完,喘了好久的粗气,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父亲则呆立一旁,两眼茫然地注视着河面,想从河床的黄沙里看出历史的影像来。坟叔的话再次打破了他的认知,父亲从来都没想过,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吴塘堰渡口,居然还有桥。

“怎么会这样呢?不是渡口吗?”

父亲有些迷茫,不禁发出灵魂拷问。

坟叔听完,猛地咳嗽了几声,顿了顿,正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阵大风吹过,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父亲赶紧将坟叔扶回墙角坐下,又递了支烟。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父亲很想知道答案。

缓了好一会儿,坟叔重新点燃香烟。

“河里一直有木桥,但很矮,雨季一来就淹了,就只能坐排。如果不信,你下去看看,现在河里还有木桩。”

父亲一听,也顾不上二蹦子,拔腿便冲下河堤。

从堤坝到小树林中间隔着五十多米的沙丘,呈斜坡状分布,一直延伸到河床。父亲踩在松软的黄沙上,眼睛四处张望。经过一处小水潭,发现周围的沙土与别处不一样,泛着黑色。父亲观察了很久,似乎发现了秘密。他从沙丘上一跃而下,跳到水潭边干燥的沙土上。转过身后,就看见沙丘下埋着许多的条石,一层一层地整齐码放。历经岁月洗礼,条石上布满绿色的青苔。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堵城墙。在周围黄沙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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