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喜剧

作者: 李立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小说300万字。《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其中短篇小说。作品选入漓江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年选集。

1

文化馆商主席正写小说,忽然有人敲门,“当当当”三下敲门声音挺嘹亮。

开头这句话的前半部是病句吗?是。也不是。县文化馆又不是妇联、文联、社联、作协怎么叫商主席?文化馆商馆长,主席一职是兼任。说来话长。

他是县文化馆馆长,业余时间搞搞小说创作,想在文化馆这一领域出人头地,做出点成绩,争取好的前程。他在地区文化局创作组主办的文学内刊《绿地》、山西艺术馆主办的文艺刊物,还有衡水地区文联主办的《农民文学》杂志上发表过短篇小说。凭这几篇东西,加入了省作家协会。当年叫中国作家协会某省分会。地区文联内部拟成立个没编制没经费的地区作家协会。商馆长很想在地区作家协会挂个职务,哪怕给个作协副秘书长。由于在小说创作上还没有大的突破,在省级文学杂志上没发表过作品,地区作协筹备组会上卡壳,没通过,副秘书长一职最终没弄成。商馆长事前关于地区作协副秘书长曾露过风,结果“一掀两瞪眼”,感觉没面子,朝思暮想的事没戏了,就开始操心、运作在县里成立个县作家协会。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还不大解放,县级还没作家协会的先例,那就成立个县文学工作者协会。反正协会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叫主席。

商馆长找县文化局长汇报、请示成立县文学工作者协会事宜。局长说,成立个协会可以,把全县的业余文学创作抓起来,创作上上台阶,活跃活跃农村文化生活。但筹备会期间花费,召开成立大会的花费局里没钱给你。你也知道局里穷得叮当响,咱连个锅炉都烧不起,各个办公室点蜂窝煤炉子,寒冬腊月冻得人在屋里跺脚、转圈。文化局的家底薄,商馆长了如指掌,不用局长宣传。老商,要成立协会你自己想办法,局里只给你政策,允许你成立文协。商馆长从文化局耷拉着头回到馆里,启动琢磨机制。

商馆长想,钱太重要了,重要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钱能变通好多事。甭管怎样,局里总算同意成立协会,虽然没要来钱,局长若行使权力,不批准成立文协,这句有分量,重重的大词砸过来,你也没招儿。你若跟局长瞪眼、抓架,下下策也!

社会上已刮起拉赞助风,动不动就企业搭台文化唱戏。商馆长拉关系找钱,他找了个开饭店的老板,到人家饭店还没吃饭,先跟经理哭一阵子穷,想成立文学工作者协会,可是没钱开会。经理可怜文化馆这么穷,怎么搞文化建设呀?人家是明白人,就慷慨解囊了。饭店经理为啥这么痛快,这是有原因的。商馆长找的饭店老板热爱文学,他整天慌慌地跟裤套样,找商馆长研究写小说,叫商馆长看他写的小说,提提意见。他目前还没在公开发行的报刊发表过,为生计暂时放一放小说创作,开个饭店,先把经济工作搞上去,挣了钱,解决了小康,再回头写小说。经理这条路子是对的,首先解决了温饱问题再创作。饭店开张以来效益不错,整天顾客满盈,这说明老板不光热爱文学,经营也有一套。商馆长让搞美术的老师给饭店作画一幅,搞了个小小的赠画仪式,提高饭店的文化品位。双赢,皆大欢喜。

然后商馆长又找了一家企业,嘻嘻,在这儿写出来不大好听。啥呀?真不好意思说出来。是没竞争的独家经营,火化场。火化场,非必要是没有人去访问的,那种地方味道啊氛围啊都不咋地。商馆长也是有的放矢,商馆长硬着头皮,找到火化场,见了场长,同样哭穷。场长日子好过,他干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一个骨灰盒进价不高,卖1000多块是一般的。他腰里有钱。场长也可怜文化馆是穷馆,场长是商馆长学生的爸爸,学生目前热爱文学热得像热爱少女一样。商馆长带他搞小说散文创作,帮助学生修改稿子。学生跟家长说文化馆作难,准备开个会,连顿饭钱都没有。没钱,开不起会,学生在家里跟爸爸说了,为商馆长找场长赞助做了铺垫。商馆长骑自行车,汗吧流水得褂子后背都溻透了。走到火化场,场长把馆长让到贵宾室,冲茶,敬烟。寒暄几句,商馆长没庄重地哭穷,就直奔主题。拿出会计写的“赞助费”单子,场长看一眼,人家二话没说,钢笔一挥:同意!二字跃然纸上。

有两家赞助单位,商馆长成立文协的经费解决了。然后他去地区文联,找办公室要来地区作协的“章程”、作协成立大会主旨讲话、议程等材料。从乡镇文化站抽调闾问门站长帮忙筹备县文协,叫小闾搞套改版的材料,小闾也不会白出力,给他个文协常务理事干干。他二人在县财局招待所紧锣密鼓地忙活半月,小闾吃住在小招待所,工作效率特高。县文协成立大会一切就绪,准备开会了。这时出了点好事,小城有点事捂不住,很快传满了。

一说成立县文协,地委王副书记听说了,要参加成立大会。他是明白人,有文化的人,发展潜力颇大的人。地委王副书记不光到会,还发表讲话,一家伙把县文协成立会议的规格弄上去了。原来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都不想参加的破会,弄得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宣传部部长都撂下手头的事,慌慌张张到会了。陪着地委领导,县领导对文协成立会没一点思想准备,当然县领导开会是念秘书写好的稿,没准备他们到会的讲稿,显得被动。地委领导坐在那儿,他们几乎不会说话了。

真是一级一级水平,地委王副书记不用讲稿,坐那儿滔滔不绝,他要求全县的文学工作者,都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无条件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一切文学、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再进行创作。我们县的人民群众是热爱文艺的,剧院、影院一有演出或电影,经常满员,业余文艺汇演搞得有声有色。希望县文协成立之后,作者深入生活,扎根基层,扎根群众,真沉下去,而不是蜻蜓点水,到火热的改革开放生活中去,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大家的掌声久久不息。

领导们哪里知道是县文化馆的穷馆长,求爷爷告奶奶化缘来的顿饭钱开的个穷会。县文协成立大会合影留念,地委王副书记坐正中,并喊商馆长过来:“我挨着作家。”这弄得商馆长紧张,但他很有面子。世上所有事,人们重视的是结果,没人去考察你的运作过程。这就应了“若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的说法。商馆长七难八难把县文协成立大会开了。他出任县文协主席,总算解决了口头上称呼的问题。对吧,称呼商主席也对。

2

县文化馆属全额拨款事业单位,许多领导的家属向往之地儿。文化馆那儿渴不着饿不着,还累不着,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在清闲单位里一年省多少鞋袜?县文化馆是正股级事业单位。编制16人,目前借调办事处文化站人员一人。内部设有文艺创作组、音乐舞蹈组、美术书法组、戏剧曲艺组,后来调来位老干部的儿子,搞摄影很有一套,曾参加过省、地区艺术馆的摄影展览。文化馆不能再增加个摄影组啊?就把他安到戏曲组里啦。摄影插班,虽不伦不类,起初戏曲组还有点那个,但人家在戏剧曲艺组发挥了重大作用。他给戏曲组演出的节目拍了照片,放大若干倍在橱窗里展出,大街上人们驻足观看,赞不绝口,影响较大,当年评为先进小组,年终召开总结大会,受到文化馆的表彰,该小组每人奖励洗脸盆子一个。

县文化馆的主要工作,是辅导基层群众的文化活动,培训业余文艺骨干,开展城乡群众文艺活动,活跃城乡文化生活,年终参加地区文化局举办的十县(市、区)业余文艺汇演。有时也碰巧被地区艺术馆专家看中节目,选拔上来参加全省业余文艺调演。

商馆长最头疼的是,参加上级文艺汇演、调演,把参演人员集合起来吃住的问题。关键是得花钱呀,一提钱,商馆长的头就大,从乡镇里抽调的人员还要每天发0.8元的伙食补助。钱从哪儿来?打报告跟县文化局要,文化局再跟财政局要。财政局拨点经费节约着用,省着花,经营好了会有点可怜的小节余。剩个三十五十百儿八十的贴补馆用。这还叫钱吗?因为文化局的会计数学成绩棒,按人头核算得颇精确。

文化馆经费少得可怜,仅够点灯的电费、停电了点蜡烛的蜡烛费、机关茶炉的水费、创作辅导干部投稿子信封贴三分钱的邮票费。馆长规定,领稿纸只批准领三张,但不够一天写东西用的,后来慢慢发展到一次可领一本稿纸,但馆长要按50%回收,检查写的东西,吓得馆员们不敢领稿纸。

搞摄影的小兆打报告要买个相机,商馆长号召全馆人员勒紧腰带,节省点经费,给小兆买了台120海鸥照相机。县里知道了文化馆有摄影师,只要开会就通知文化馆去拍照,书记、县长、部长、主任差不多都照过相了。这次年终表彰大会商馆长、小兆都参会了,小兆在舞台上,上蹿下跳地忙活一晌,气得商馆长光鼓肚子,这一个会得照多少片子,花多少钱洗啊?散了会,商馆长把小兆喊到办公室批评他,你一上午没休息一会儿,照了多少卷?小兆一呲牙,说,馆长,您看着我上上下下的,其实没照几张,相机里没卷儿,光闪光灯“啪啪”闪光。噢。今后没卷也不要乱照。闪光,不费相机的电吗?!

文化馆老师下乡辅导、检查文艺节目,辅导业余作者文艺创作,住在乡下的,发点补助费每天每人1.2元,这点可怜的钱馆里没有,只能记账,先欠着,等要来钱再补发。

文化馆老师生病没钱买药,人命关天,商馆长不敢怠慢,知识分子是国家的宝贵财产呀!他就组织馆员们为病号治病集资。县文化馆够穷的,穷得吃药都没钱。

文化馆虽然穷,但不影响往馆里调人。商馆长喊出去了,来人可以,但必须带编制带经费。山东人嘴邪,说啥来啥,一天有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来找商馆长,拿着县领导的介绍信,递给商馆长看。

商馆长:你好!给你馆增加编制一人。王美丽同志在县电线杆厂工作,厂子亏损倒闭,疏散人员,由于该同志没有文化,不适应“四化”建设,特介绍到文化馆工作。请接洽。

某某某

一九八二年四月某日

县长大人的信,商馆长看了哭笑不得,没文化,文化馆咋安排工作?人家带圣旨来的,既来之则安之啊。商馆长叫她管收发、档案,她念错姓名、读错字的事情经常发生。把扎针的臀部读作殿部的故事就发生在她身上,至今流传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白山黑水五指山下全国各地,该县文化馆也随之“榜上有名”。

她对象跟县长是朋友关系,该同志到文化馆工作感觉享大福了。在电线杆厂,六个工人抬一根杆子,女同志抬细的那头,整天累得腰酸腿疼,这不是罚劳改嘛,抬一根电杆一毛钱,要俺的命啊!逼得你想法调出去。

她来馆的时间一长有了点儿小感觉,没文化、好出错,又想调出文化馆,到个非文化单位工作。县长犯愁,找商馆长研究,请商馆长提供非文化单位。商馆长说,除去“文博图纪”都是非文化单位。还要去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哎,让她去殡仪馆或卫生队可以吗?登记火化几人,卫生队出工几人会写吧?县长一皱眉,商馆长说,还有个好地方哩。哪里?县残疾人联合会呀!结果这几个好单位,她又不愿意去,嫌丢人。研究到最后让她到县医院查体,查出病来,住院治疗。她身体好好的,吃得白脸大胖的,没啥病灶,硬查也没写出大病来。她家主要负责人又出面找医院院长、科室主任,请主治大夫到大酒店吃饭、唱歌,然后去洗脚城对他的身体进行全方位保健按摩,才签字,有病不适合工作。签了字人家说:我签字是要负责任的!给她弄了个提前病退回家抱孩子去了。

单位穷,商馆长也不富裕。他家属在个破厂子(据说是毛纺厂)上班,厂子带死阳活,很不景气,发工资是弹性的,隔三差五地发,厂长有时给工人发新产品高级毛料自己想法卖去,顶工资。可怜的那点钱,够喝水的水钱。日子过得紧巴,所以商馆长的工资必须全额上交。商馆长在家里负责后勤,采买做饭,她规定商馆长每天只准烧四个煤球,做三顿饭带烧水,商馆长精打细算,做饭开始炉门儿仅开四分之一,然后逐步扩大,饭做好立刻烧水,水开立刻关炉门。从早到晚燃烧四个煤球的指标让商馆长作难,伤透了脑筋,还好总算没突破。多亏天然气的普及,这东西解了燃眉之急。商馆长业余创作发表了小说有点稿酬,贴补家用。但不是篇篇薄酬上交,他有选择地截留一点。自己也有个小小小金库,总金额不足90元,以防老家父母亲有情况,跟家属申请经费拨付得慢。

前边忘了介绍,商馆长是重组家庭。新家属的对象去世。商馆长的原配跟他已离婚。她的离婚理由是:跟穷酸文人,没过头、没熬头。穷得帽遮掩耷拉着,还给人家女青年,浪送诗哩。她嘴一撇到耳门子。其实是她疑神疑鬼,疑似商馆长跟女作者有染。离就离,谁怕谁啊!商馆长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立场是决绝地坚定。他长了次公鸡毛,一气之下他俩到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办了离婚手续。商馆长有一个小儿,新家属带来一个小儿。商馆长二手儿婚后,四口人新鲜一段时间,他二人心情舒畅了,平躺在被窝里研究讨论技术与时间问题,论证再生个女儿,有儿有女就全还了,到老了好有人管。俩人的预算好是好,可事与愿违,事情的发展也是与时俱进的,最近生孩子的女人多数都生小儿,真是奇了怪了,产科主任深发感叹:这是咋回事呀!

上一篇: 七巧板
下一篇: 就再睡一会儿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