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的网恋简史(短篇小说)

作者: 晓苏

1

老愚和我是发小。我们出生在同一个村里,后来又在同一个镇上工作。不过我们如今都不小了,他六十,我差四个月六十,几乎都成了花甲老人。我和他的关系,亲密到无话不说,用油莱坡的土话讲,我们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

说句不该说的话,老愚和吕绳过初夜的事,也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当时我们都已经到老垭镇工作了。老愚的父亲在镇上的粮管所当保管员,人缘不错。他父亲为了老愚能从村里到镇上吃皇粮,提前一年办了退休,让他顶了职。

第二年,我中专毕业分到镇文化站的时候,老愚已跟吕绳好上了。吕绳长得有几分姿色,也比老愚小七八岁,显得很嫩欢,像一棵春日的香椿树。按说,吕绳是看不上老愚的,但看上了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次日早晨,老愚就一五一十地把头天晚上的事情讲给我听了。老愚红着脸说,他第一次没有经验,折腾了老半天都不得要领,后来使了个猛劲才喜获成功,还把吕绳弄出了不少血,床单也染红了一大片。

吕绳在镇上的食品厂卖肉。因为年轻貌美,总有好色之徒勾引她。吕绳刚结婚那阵子还比较自重,后来经不住那些色鬼们的诱惑,便逐步越轨出墙了。老愚曾严肃地警告过她,但她每次都以离婚相威胁,他只好忍气吞声,睁只眼闭只眼。老愚五十六岁那年,吕绳终究还是跟老愚分了手,嫁给了一位离异的副镇长。副镇长大吕绳十岁,长得像一条黑鱼。他跟吕绳许愿说,如果嫁给了他,至少调她到镇上去当个妇女主任什么的。

在吕绳跟副镇长谈离婚条件时,老愚始终都在征求我的意见,直到副镇长答应给他十五万块钱的补偿,我才建议老愚放手。我说,强扭的瓜不甜,反正她已经留不住了,还不如得一笔钱。老愚想了想说,也是,我听你的,只当是卖了一头猪或一头驴。

2

离婚半年后,老愚开始了网恋。那段时间,网恋在社会上像流行感冒一样大行其道,要么是寻求刺激,要么是宣泄苦闷,要么是打发寂寞时光。老愚则不同,他是真心想在网上谈情说爱,希望从大海中捞到一根属于自己的针,找到一个真正的伴侣,度过后半生,也对前半生的不幸给予一点弥补。

老愚在网上认识的第一个女人叫白洋,是一个高中毕业不久的女孩,脸蛋虽然长得一般,但显得很清纯,像一株农家菜园里没有施过化肥的大白菜。她生长于河北保定下面的一个穷乡僻壤,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便在一家污水处理厂学习治污。刚参加工作,白洋收入很低。为了多赚点钱,她差不多跑遍了保定的大小湖泊,还到过孙犁小说中描写的荷花淀。后来,白洋还通过上网承接外省的活,第一回出省就到了位于湖北的老垭镇。白洋是坐绿皮火车到湖北襄阳的,抵达时天色已晚,只好先找个便宜的民宿住上一夜,次日一早再赶往老垭镇。

碰巧的是,我那天正好跟我们站长去襄阳出差,办完事必须连夜返回单位。吃罢晚饭,正要开车出城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老愚的电话。他托我帮他带个人,说是他专门从河北请来的治污专家。我和站长找到那家民宿时,白洋正在要求老板娘退还房钱。老板娘显然不希望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一分钱也不肯退。其实房费并不多,只有八十。多亏站长出面说情,老板娘才勉强退了二十。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知道白洋是老愚私人请来的,与粮管所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白洋出门之前,老愚曾在网上跟她许诺说,此行的所有花销都由他出。白洋太把老愚的话当真了,身上总计只带了两百块钱。当然,白洋也不是刻意抠门,她的确没有多少积蓄。老愚倒是有点儿小气,恨不得把一分钱当成两分用。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他曾多次在发工资时找我借钱,然后去信用社零存整取。老愚很早就想买一辆二十万左右的本田车,把那台骑了十几年的自行车换掉,可一直舍不得那点儿存款。跟吕绳离婚后,他本来可以用那笔补偿费去买一辆崭新的本田,但他反复考虑,再三犹豫,最后只是买了一辆二手车。

白洋来到老垭镇的第一个晚上,居然睡在那辆二手车里。老愚毫无疑问希望她在自己家里睡,还说由她睡卧室的床,自己睡客厅的沙发。但白洋没有答应,她提出去住宾馆,或者找一家民宿。老愚却说,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你万一不愿意与我同住家里,那我就去楼下车里将就一夜。白洋说,我去车里睡吧。老愚见白洋态度这么坚决,便没再往下说,抱着一条毯子就下楼了。拱进车门时,老愚宽慰自己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吧。

见到老愚以后,白洋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老愚压根儿没安排她去治污,整天把她关在家里看电视,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白洋曾问老愚,我哪天开始治污,老愚想了想说,我们所长到外地出差了,等他回来才能定夺。白洋说,我每天闲着也不是个事,还担心你到时候不付我工资呢。老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放心好了,即使所长永远不回来,我就娶了你,养你一辈子。白洋苦笑了一下说,你这么一个小气鬼,怎么肯养我?老愚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假如你成了我老婆,那就另当别论了。我每月有固定的薪水,还有车有房,养你可谓小菜一碟。白洋听了无言以对,只是用鼻孔哼了一声。

在老愚家像困兽似的待了近十天的样子,白洋曾想过一走了之,但她最终没能下定决心。主要是,她手上没几个钱了,从保定出发时带的两百块钱几乎已经用完,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她找老愚要过工资,老愚死皮赖脸地说,你治污还没启动昵,哪有工资给你?再说,你在我这里吃,在我这里住,一分镀都没交过,还好意思找我讨薪?白洋听了这席话,深感委屈,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来。过了片刻,老愚突然换个口吻说,你不如干脆嫁给我,从此有饭吃、有车坐,还有房子住,比你回老家治污强一百倍。有那么一刹那,白洋差点儿被老愚说动了心,觉得他言之有理,甚至产生了嫁给他的念头。

白洋之所以左右为难,全怪自己的家境。父母都病魔缠身,一位中风卧床,另一位双肾衰竭,常年离不开药罐子;哥哥是个跛脚,没有拐棍便寸步难行:嫂子打小患有精神病,还有癫痫,十天半月就要发作一次,每次发作起来都会口吐白沫,乱喊乱叫,有时还有暴力倾向,曾用镰刀砍伤过婆婆的胳膊。家里只有一间小土屋,每到冬天,一家五口人挤在同一张木板炕上,翻个身都难。白洋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一栋宽敞的房子。

冬天的一个晚上,白洋正准备入睡,有人偷偷地潜入了房里。白洋惊恐地开灯,定睛一看竟是老愚。白洋质问,你怎么这时进来了?老愚抖着身子说,车里太冷了,我实在冻得不行,只好回家取暖。他说着就往被子里钻。白洋龟缩到床的一角,哆嗦着说,求你别这样,我还是个姑娘呢。老愚冷笑一声说,每一个姑娘最后都会变成女人,其实我早已在心里把你当成自己的老婆了。他软磨硬缠,恩威并施,经过一番花言巧语,终于将白洋变成了自己的俘虏。老愚说,既然米都煮成了饭,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过日子吧。白洋嗔怪说,你真坏,完全是个流氓。说完,她就主动去做家务了,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俨然成了一个家庭主妇。

春节前夕,白洋跟老愚说,你跟我回一趟保定吧,给我父母辞个年,也把我们的婚事告诉一下我父母和哥嫂。老愚说,这是必须的,你不说我也明白,春节前给父母拜年,是许多地方的风俗,万万不可马虎。

老历腊月十五,白洋在老愚的陪同下,风风光光地回到了保定老家。这一次,老愚显得很大方,不仅给白洋父母和她哥嫂都买了过年的新衣服,还在二手车的后备厢里装满了老垭镇的各种土特产,比如核桃酥、熏猪蹄和米花糖,总共花了八百多。

初到保定的第一夜,吃罢晚餐后,老愚原本打算去附近住宾馆的。白洋的父亲却反对说,你来是贵客,住宾馆不妥,邻居们知道后会说三道四,还是将就着在家里住几天。老愚犹豫了一会儿说,也行,入乡随俗吧。可是,家里的房子的确太窄,六个人挤在一张木炕上像挤肉饼。吃晚饭的时候,老愚又喝了一点儿酒。大约过了三个小时,白洋的父母和哥嫂都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恰在此时,老愚的酒劲也上来了,口干舌燥,浑身不安。他想把身边热腾腾的白洋搂抱一下,可惜连身都翻不开,腿脚像被铁夹夹住了,动弹不得。

勉强住了一周,老愚实在住不下去,便决定打道回府。临行之前,老愚谈到了他和白洋的婚姻。白洋的父亲说,男婚女嫁是人生的大事,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老愚说,你们好好商量吧。经过半天的商量,白洋的父亲答复说,听白洋讲,你在湖北的老垭镇不是有一套房子吗?我们希望过户到白洋名下,这样才能把她嫁给你,免得她今后吃你的哑巴亏。

老愚考虑了良久,点头默允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次日一早,天刚麻麻亮,老愚便不辞而别了。当白洋和她父母及哥嫂睡醒起床时,停在门口的那辆二手车早已无影无踪。

3

跟白洋分手两个月之后,老愚忍不住开始了第二次网恋。作为几十年的知心好友,老愚什么都不瞒我。网恋有了眉目的当晚,他半夜三更打来电话,把他的情况跟我做了详细汇报。

新勾搭上的网友叫刘唱,家住宜昌小溪塔,四十五岁,以前在医院当护士,后来嫌单位太累,条条框框又多,便辞职下海办了一家私人超市,主要经营成人用品。她长得人高马大,丰乳肥臀,有过两年婚史,前夫还是三峡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名副教授。顿了一下,老愚又补充说,正是因为她身材好,我才被她迷上的。当时,我还有点羡慕老愚。原因是,我的老婆什么都好,善良、贤惠、勤劳,唯一不足的是身材干瘪,像用刀刮过的,没有一点性感。

大概在网上认识了半个月,老愚请假去宜昌和刘唱见了一面,两人似乎都有点迫不及待。可以理解,在他们这个年龄,又刚失去性伴侣不久,都还处于如狼似虎的时候。老愚只请了一天假,头天下班后去,次日傍晚时回。回来的当晚,老愚便心急火燎地请我吃饭。刚一上桌,老愚就笑眯了眼说,人啊,真是走起运来连门板都挡不住。开始我误会他了,以为他要讲的是初次见面就上了床。我怪笑一下问,上床了?老愚说,肯定上了,要是不上床,我请假去干什么?我见老愚过于得意,便朝他泼了一瓢冷水说,上个床算走什么运?充其量也只是一堆干柴遇上了一团烈火。

老愚纠正我说,你搞错了,上床的确不算走运,我其实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连忙问,还有什么事?老愚卖了个关子,不慌不忙点完莱后对我说,她居然主动劝我把现在的这套房子卖摔。我愣了半响问,如果把房子卖了,你住哪里?老愚说,刘唱建议我把房子卖了办一个提前病退,然后去宜昌与她一起生活。她在小溪塔有一套两层楼的私房,住十个人都没问题。我默默地琢磨了一会儿问,你现在又不急着用钱,何必要卖房子?老愚说,刘唱希望我病退后去宜昌和她一同经营超市。她看准了一个商机,认为仿真娃娃很快就会风靡开来,假如我能投资十万,不久将会大赚一笔。我听了赶紧拿着头摆,边摆边说,我觉得这事有点儿悬,你千万不要冲动,至少不能卖房子。这房子是你父亲留下的,好坏是你的一个窝。今后,不管你到哪里结婚生活,这个窝不能丢。

我意犹未尽,还想往下说,服务员上菜了。老愚立刻打断我说,不再扯房子的事了,我们抓紧吃饭。吃了一阵儿,老愚突然想到喝酒,没和我商量就让服务员拿来了两瓶劲酒。我一怔,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喝劲酒了?老愚说,刚在宜昌学的,上床的效果真是不错,一夜三次不在话下。我模仿广告上的词说,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哟。

随后有好几天,我一直没见到老愚。他似乎在故意躲着我。有一天,我意外地碰到了老愚的一个表弟,他神神秘秘地问我,听说表哥要卖房子,你知道吗?我说,听他说过一嘴,但我劝了他,让他别卖。表弟停了一下说,他这次恐怕没听你的劝,据说买家都找到了。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打电话质问老愚,我不是劝你不卖房子吗'你赶快打住,不然要后悔的。老愚有气无力地说,已经打不住了,房子昨天已换了户主。他把事情都做到了这一步,我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于是挂了电话。

没想到,我刚挂断电话,老愚又把电话打过来了。他告诉我,再过一周,他将和刘唱在宜昌小溪塔举行盛大的婚礼,请我一定参加并担任他们的证婚人。我当即拒绝了他,心想,他们虽然属于网恋,但毕竟太草率了。

在老垭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不管什么消息都会在一夜之间不胫而走。老愚和刘唱的婚事也毫不例外。老愚还没回来,人们已把他们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有人说,老愚这次算是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把房子也卖了,将卖房子的十五万块钱全部投进了刘唱的超市,夫妻俩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他们进了一批价值高达八万的仿真娃娃,卖一个至少能赚两到三万。还有一种说法是,市场有风险,投资需谨慎,他们的生意别看暂时不错,但能坚持多久,那还要打个问号。总之,大家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听到这些,只当刮过了一阵耳旁风,闭口不语,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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