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
作者: 吴万夫1
“吱——吱—一”
树上的蝉扯着嗓子,长一声短一声呜叫。老刀最怕过夏天。一到夏天,老刀就没来由地心烦气躁。在小区人行道两侧及小河边,栽满了白杨树和垂杨柳,藏匿在枝叶间的蝉,总是凑热闹似的发出尖厉的呜叫声,此起彼伏,搅扰得整个小区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令人心慌意乱,热意陡增。老刀固执地认为,每年夏天,都是被蝉叫声招惹过来的,他真想找来一根竹竿,将那些恼人的蝉驱赶走,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但今年夏天,老刀对蝉不仅少了抵触情绪,反而因为两个外孙女的到来,竟然莫名地喜欢上了蝉。在老刀的听觉里,这时的蝉叫声不再是一种聒噪,犹如一场多声部的大合唱,给他孤寂无聊的退休生活增添了几抹绚丽的色彩与乐趣。老刀的两个外孙女,大的七岁,叫多多;小的五岁,叫点点。两个外孙女聪颖、活泼、乖巧,她们平时最黏老刀,老刀也对她们“言听计从”,宠爱有加,她们都是老刀的最爱。
最近恰逢幼儿园放假,女儿女婿因为工作忙,照顾多多和点点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老刀与老伴身上。或许是“隔代亲”的缘故吧,女婿开车将多多和点点送过来后,两个孩子表现得非常听话,很快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多多和点点特别喜欢蝉叫声,一听到“吱吱”的蝉叫声,就异常振奋,非要老刀带她们去捉知了。老刀弯下腰,疼爱地抚弄一下多多和点点的小脑袋:“好咧!姥姥姥爷这就带两个外孙女去捉知了。”
老伴带着多多和点点先行出了门。在锁门的那一刻,老刀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了一下,他在考虑是不是叫上同楼栋的老刁。但到了三楼,老刀短暂犹豫后,毅然迈过老刁的门口,下了楼。老刀最近有些烦老刁。烦什么呢?还不是源于他那一张馋嘴!老刁嘴馋,这本是件司空见惯的事儿,搁在以往老刀能理解,但老刁竟然贪吃他外孙女点点的零食,这就令他不能接受了。
老刀与老刁以前是同事,如今又做了上下楼层的邻居。老刁的儿子在外地工作,老伴早几年给儿子带孩子去了。不知为何,不受儿媳待见的老刁,死活不愿跟随老伴过去,至今孑然一人生活在这座城市。
大前天吃过早饭,老刁同往常一样,又来叫老刀一块儿去湖边散步。那时,点点正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儿地吵瞌睡,姥姥将一块金黄酥脆的自制面点塞至她手中,也被她赌气地扔在面前的茶几上。点点闹情绪的原因是,昨晚房间钻进一只花脚蚊子,她脸上与四肢被叮咬出几个大疙瘩,夜里醒了好几回,大疙瘩这会儿还没有消退,奇痒难耐。老刁进了屋,瞧见茶几上碎了边角的面点,喉结下意识地骨碌了一下,大大咧咧高声道:“这么好的食品,浪费了多可惜哟!没人吃,我可吃了哈!”
老刀原想到,老刁是逗点点玩儿的,谁知他却动了真格儿,抓起茶几上的面点,麻利地塞进了嘴里。老刀还没来得及阻拦,面点在老刁嘴里“嘎嘣”一声碎了,迅疾被他吞咽了下去。委屈十足的点点,见面点转瞬进了老刁的肚子,“哇”的一声号哭起来。老刀虎着脸走过来,没好气地对老刁说:“老刁,我看你就是饿死鬼投胎的,小孩子的零食你也吃?真是哈巴狗进茅厕——嘴在前头!”
老刀感觉自己的话过于轻飘,不足以表达对老刁的愤慨,又挥手对他做了个驱赶的动作:“我今天不去散步了,你一个人去吧!”
老刀说罢,将点点拥进怀里,心疼地哄起来,将老刁一个人晾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刁睇一眼点点,又心虚地瞟一下老刀,讪讪地走了。
老刁似乎与生俱来都讲究一个“吃”字。没退休那会儿,为了蹭吃蹭喝,老刁也是动了不少脑筋的。倘若哪天谁来了客人,即便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老刁也是磨磨蹭蹭不肯离去,想着法儿上前制造话题与客人搭讪。同事见时间不早了,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邀请老刁同去喝酒。老刁并不推辞,乐颠颠地跟了过去。
老刁后来发现,全单位除了老刀没对他表现出厌恶,几乎人人都在有意回避他,尤其是在吃饭这个问题上。老刁与老刀自然也是走得最近的人。觑着形影不离的老刁与老刀,有同事调侃道:“大家发现没?老刀与老刁,这对姓氏组合蛮有意思呀!刀与刁,只是一撇与一提的区别,但意义却大不一样。”
有人甚至模仿小品《卖拐》中的经典台词,拿腔捏调道:“我就纳闷儿了,刀和刁同样都是横折钩,只是这一‘撇’一‘提’间,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同事的话,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老刀连忙摆手制止:“太过了,这种玩笑开不得!”
不过,说归说,有时候,就连老刀也会忍不住拿老刁打趣。工作之余,老刁与同事们闲聊时,又将话题扯到了吃上。一旁的老刀,冷不丁问道:“老刁,你知不知道祖上姓什么?”
“这还用问?我祖上姓刁呀!怎么了?”老刁懵懂。
“你祖上不姓刁。准确地说,你应该姓伊。”老刀一脸严肃,煞有介事道,“据我私下考证,商朝开国名相伊尹才是你真正的始祖。”
老刁不知道自己掉进了老刀为他挖好的语言陷阱里,脸上写满狐疑:“又在胡诌吧?我查了族谱的,我祖上与姓伊的八竿子都打不着。”
“哈哈,老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伊尹除了精通治国之道,还被称为中华厨祖。在吃这方面,你绝对遗传了伊尹的基因,咋说没关系呢?”老刀掩饰不住笑起来,“可惜呀老刁,你当初选错了行当,要是改学烹饪,没准儿都是一名御厨了。”
老刀的话,即刻引燃了大家的哄笑。老刁这才明白老刀说话的用意,回过味来跟着也笑了,没有丝毫气恼。要说,除了贪吃,在这一点上,老刁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这也是多少年来,无论退休前还是退休后,老刀之所以熊与老刁走在一起的根本原因。
2
老刀到了楼下,老伴与两个外孙女早已伫立在路那边的树荫下,等着他。老刀走过去,与她们会合一处。在老刀的指挥下,多多与点点走在前头,一路嘁嘁喳喳,向小区东门的人工湖进发。此时虽是上午九点多钟,但悬挂在头顶上的太阳,已然明晃晃、火辣辣的,金色的光芒恍若万道箭矢,逼得人们眯缝着眼睛,不敢与它直视。正是上班期间,到人工湖边游玩的人并不多。多多与点点沿着阳光斑驳的林荫道,比赛似的向前冲去。
多多与点点的目标很明确,她们今天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捕捉一两只呜叫的蝉。她们都将心思放在寻找蝉鸣上,对于身后老刀的提醒,倒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蝉是为夏天而存在的生物,时令一进入五月,它们的幼虫就像是得到某种指令似的,趁着黄昏或是夜间,从地下钻出来,纷纷爬到树上,经过蜕皮羽化为成虫,藏身于树木的枝叶间,扯起嗓子没完没了地吵嚷着“热呀——热呀——”它们这一叫,让所有人倏然意识到酷暑已经降临,让更多的人对夏天产生了恐惧。
此刻,多多和点点嗷嗷叫着,一路欢快地向前奔跑,逢树都要停下来,驻足观察一番。在每棵树下,她们仰起小脑袋,支棱耳朵,瞪圆了滴溜溜的黑眼珠子,努力搜寻蝉鸣的发源地,但找寻了半天,也不见蝉的踪迹。后来,眼尖的多多好不容易发现,在一棵旁逸斜出的树枝上,趴着一只灰褐色的蝉,正鼓动着腹膜,发出尖厉的嘶鸣声。两个孩子乐不可支,高兴得连连跺脚:“姥姥姥爷快来看!知了!姥爷快点儿,帮我们捉知了!”
老刀跑过来,顺着多多和点点手指的方向,仰头张望,果然在随风晃动的柳树枝上,看见了那只仍在竭力嘶叫的蝉。遗憾的是,树枝离地面太高,根本无法够到。
“外孙女,知了在树梢上,姥爷捉不了呀。”老刀摊摊手。
多多和点点出主意道:“姥爷,你爬树嘛!你爬上去,不就捉到了?”
“姥爷年纪大了,爬不了树啊。”老刀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状。
多多和点点的脸上泛起些许失落。随后赶上来的姥姥,对两个外孙女建议道:“多多、点点,姥姥带你们寻找知了的外壳吧?知了的外壳可漂亮呢。”
姥姥的话极具鼓动性,重新激发了两个孩子的兴趣,她们跟随着姥姥继续沿途寻找。来到距离石拱桥不远处的一棵垂柳下,老刀和老伴在一丛柳枝上,果真捡到了两个茶棕色的蝉蜕。这两个蝉蜕完整新鲜,呈半透明状,复眼突出,亮晶晶的,闪着玻璃一样的光泽。两个蝉蜕前后足的倒刺依旧锋利无比,多多和点点用手指试了试,刺得她们惊叫一声,不敢再随意触碰了。老刀赶紧捧起多多和点点葱嫩的小手,悉心检查一番,又对着几根指尖,轻轻地吹了几口气。得到抚慰的多多和点点,霎时又快乐无比起来。
正在这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多多、点点,你们快看呀,湖中心有一只大麻鸭!”
老刀不相信,在这个小区里,多多和点点的知名度会如此大,居然会有人知道她们的名字。老刀回过头,循声望去,竟然是老刁向他们快步走来。老刁笑意盈盈的,此前的不快早已在他脸上荡然无存,仿佛在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到了近前,老刁瞄一眼老刀,手指向湖中心:“老刀你看,几天不见,这只麻鸭又长大了不少,如果炖了,足够我们哥儿俩喝一壶的!”
老刀扫一眼那只灰黑相间的大麻鸭,笑里免不了挖苦:“你呀,啥时候都忘不了吃,天生的!除了板凳腿不能吃,没有你不想吃的!”
对于老刀的话,老刁并不计较,转而对多多和点点逗笑道:“多多、点点,几天不见了,想刁爷爷没?快喊一声‘刁爷爷’,刁爷爷带你们去捉大麻鸭哦!”
“刁爷爷好!”听说有大麻鸭要捉,多多和点点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手舞足蹈。
3
大麻鸭生活在人工湖里已有段时间了,只是老刀最近将心思全部放在两个外孙女身上,忽视了它的存在。老刀最早看见这只大麻鸭时,还是在两个月前。那时,这只大麻鸭还是一只幼小的崽儿。有天早晨,老刀和老刁像往常一样沿着湖边散步时,无意中发现湖面上浮着一只小鸭崽儿。这只小鸭崽儿长着粉红色的小扁嘴儿,浑身黄色的绒毛,呆萌可爱得就像一团毛绒玩具,只是它在湖面上漂游的身影有些孤独。
老刀和老刁猜测,这只小鸭崽儿兴许是有人当作宠物买回来给孩子玩儿的,结果不小心被它逃了出来。还有一种可能,有人嫌喂养小鸭患儿麻烦,又不忍心残害一个小生命,索性将它放养湖中。但不管属于哪种情况,它已成为事实上的无主孤儿,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流浪鸭。好在,这只小鸭崽儿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老刀不知道它具体靠吃什么东西,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天长大了。令人惊诧的是,短短两个多月时间,这只小鸭崽儿褪去黄色的绒毛,摇身一变,已生长成一只肥硕的大麻鸭。那个粉红色的小扁嘴儿,如今也变成了橙红色。老刀还发现,这只大麻鸭的警惕性非常高,它一直在湖中自由自在地游弋,极少靠岸,更不接近任何人。
面向湖中的大麻鸭,老刁忒像一个老顽童,尖着嗓子呼喊:“大麻鸭,朵朵和点点两个小朋友过来看你啦!大麻鸭——”
大麻鸭在远处凫水,瞅都不瞅老刁一眼。
老刁又将双手放在嘴上握成筒状,音量提高了几个分贝:“大麻鸭,快过来陪朵朵和点点玩儿吧!大麻鸭——”
大麻鸭气定神闲地漫游着,对老刁的话充耳不闻。
多多和点点也加入了老刁喊话的行列,用孩子惯有的口吻与真诚,同湖中的大麻鸭打着招呼。
“鸭太太——”
多多向湖中心的大麻鸭挥手致意。
“鸭太太——”
点点模仿姐姐,也向大麻鸭示好。
多多和点点连续呼唤,大麻鸭宛然听懂了她们的话,领会了她们的善意,“嘎嘎”两声做出回应,掉转头,向她们缓缓地游了过来。多多和点点霎时高兴得合不拢嘴,拍着小手,嘴里一迭声地叫着“鸭太太”。
大麻鸭到了近岸,在水中立了立身子,扑棱两下翅膀,又引颈嘎嘎地叫两声,像是对她们发出亲昵的问候。多多从地上拾起一个小石子儿,佯装给大麻鸭撒吃的东西,轻轻地抛向它面前。大麻鸭信以为真,撅起屁股,一头扎进水里。当它再次从水中露出头时,嘴里空空如也,任何吃的东西都未捞到。点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将捡来的几枚树叶丢到湖中。大麻鸭动作敏捷地游过去,伸长橙红色的扁平的喙,将树叶嘬进嘴里,发现不是吃的东西,又将其甩到一边。
多多和点点在前面引路,嘴里一边唤着“鸭太太”,一边“嗬嗬”地笑个不停。大麻鸭左右摇摆着屁股紧紧尾随,唯恐错过她们投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