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格博壮行记
作者: 此称在迪庆高原,秋冬交际时,雨水逐渐少去,天空经常保持着阴郁却也没有雨雪的干冷状态,这种阴滞天气会持续很久,最后一场大雪突然降下时,才算进入漫长叉严酷的冬季。然而,相比河谷与山地,高山上已经更早进入冬季了,等大雪在村落里降下时,那些贯通纵横山脉的垭口小道,往往已被大雪彻底封堵,周围狰狞耸峙的裸岩和群峰,结束了整个夏天暴露无余的状态,重新变回覆满积雪的山,在高天之下排成一列,森严守控着这片深冬里的广阔禁地。
山门已被关闭,人们如此相告路况与高山上的雪情,并自此停止所有漫长又壮阔的旅程,一切翻山越岭的活动被迫戛然停下,直到来年开春时,高处的积雪被暖阳融化,河流开始变大,山头的积雪从厚实到斑驳直至完全露出灰暗的山体时,这种不容商榷的封禁才会解除。
在现代交通还没惠及深山的年代,某种意义上,坐落在横断山区高山深谷里的大小村落,会随着大雪封山进入持续数月的“冬眠状态”,人们对这种情况早已惯熟,从来不会为了短暂的与世隔绝焦躁惶恐,会提早储备整个冬天所需的盐油等必需用品。
自然的管制必须遵循,因为对于悖逆者的惩治,往往比世法来得更快,其间没有太多可以钻营的空间,在泥流与雪崩面前,人无法通过服软或诡辩求得赦免,要么奋命抗争,要么束手就擒,而后者往往是不自量力者的共同命运。你哀号求饶或原地打坐,被吞噬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有熟悉大山深谷的秉性,并依照经验去遵守,才能规避大自然冷酷凶恶的一面。
但总有人以命犯险,入冬后从村子里出发,去大山之外的县城办事,在某种无以复加的自我鼓动下,无视任何规劝扎进冰雪皑皑的高山地带,结果到了高山垭口后陷身积雪,即便免于冻毙,也会被雪灼伤,落得眼盲身残。有过这种遭遇的人,现今还能在村子里找到。也正是这类人,把关于自然的残酷信息带了回来,让人们再次对刻在基因里的常识保持敬重。
在这种环境和条件下,人如果能从险境中幸免于难,不是出于征服,而是因为侥幸。尝过侥幸的甜头后,就会产生关于征服的幻觉,以为一切幸存的事物,全部源于自己的苦心钻营或折腾。于是,苦难在生活中,几乎变成一种常态。
可喜的是,人从这种漫长的试险历程中,摸清了自然的底线,知道如何走出一场大雪,如何渡过一条暗涛汹涌的河流?关于大雪封山或者解封的信息,也大抵是通过类似的过程才能去掌握。对于富有山地经验的人来说,在空气中,在云群里,在飞鸟的鸣啭和花草的枯荣里,就能知道整个生态的大概状况,任何一种事象都不是偶然且独绝的,山里人的这种能力,很多时候确实有点神秘主义的色彩。
我大概是属于这种自讨苦厄的人,因为每年到秋冬交际时,就会想从金沙江河谷里的老家出发,穿越白芒雪山南缘的原始森林,随后翻越海拔五千米的闰子雪山抵达德钦县城,这种冲动每每都很强烈。
在我的认知里,没有一条路比其更加壮阔,我从记事起,听过的大部分故事全部来自这条路。少时随同家人通过这条路去卡瓦格博转山,或者在夏天时,看村里的人,成群结队赶着驮畜翻山进城采购物资。到了寒假或暑假时,又与三两同学结伴,翻越闰子雪山在老家和县城之间来回跋涉。
有些时候,会看见一群男人前后簇拥担负着一个简易担架,匆忙经过村口前往高山,担架上往往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病人。直到男人们诡秘地走出村子时,我们才能知道,邻村某人犯了急性病,被村里的年轻男人们紧急送往县城医治。老人们注视着担架离去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他们能顺利翻过天上的闰子雪山。如果后续没有昕到噩耗,那么病人大概得以及时救治了。再过一些时间后,曾昏沉中经过我们村子的病人,满面红光来到这里,颇为神气地探问我们:“以前我被人抬着经过这里时,你们有没有看到啊?”
我们村叫萨荣,位于白马雪山南缘的金沙江边,但也不在干热河谷,在一个林木蓊郁的深阔侧谷里,我们隶属的羊拉乡,长久以来因地势险峻、交通落后而闻名四方。
20世纪60年代,关于公路的神话传进羊拉,有人断言将来不久,公路也将修到这里时,有个从外面指派进来的人民教师,格外严肃地说出一句在羊拉乡流传了很多年的预言,他说:“羊拉如果能通公路的话,石头也能开出花朵来了。”他的这盆冷水,浇得羊拉人放弃幻想,继续走上从甲午雪山到闰子垭口的高山险路。我对人民教师的判断毫不见怪,如果你在多年前,走过羊拉的河谷与险崖,看过那些被泥流与滚石重复蹂躏的灰暗山体,你也会有类似的判断。但是,人们对羊拉的印象,往往基于草木灰枯的河谷地带,却鲜少有机会领略太多隐藏在半山与林线之下的美丽村庄,更没有机会领略这条由牧场、草甸、森林、溪流、流石滩与湖泊组成的高山古道。
羊拉乡位于德钦县北部的金沙江西岸,东与四川省巴塘县、得荣县隔江相望。以金抄江为界限,地理学家把对岸的山脉群称之为沙鲁里山,把金沙江与澜沧江之间的纵横山脉称之为云岭,如果仅从地图上查看,这种以河为界的归类显得简单易懂,有些简易版本的区域地图,甚至仅标出几条河流的符号,其间空白代之以磅礴复杂的群山峡谷。但如果我们花上几天时间,穿行在这些河流之间的群山时,会感到这种分类终究显得粗暴,其以一种便于流传或记忆的框架,覆盖了这里的复杂与磅礴。
我想穿行的,正是这些群山与莽林。
这条路线总长不过五十里(根据卫星地图估计),但因为从干热河谷到原始森林,从高山草甸到流石滩地貌,路况与海拔条件极其复杂,因此印象中显得非常艰难和漫长。在沿江公路还没修通之前,德钦县羊拉乡的人,或者从川西来的马帮、朝圣者、学生、乡镇干部、流浪艺人等,大都只能通过这条路前往德钦或卡瓦格博。羊拉公路修通后,河谷与半山村落都修上公路与沿江的主道连接上,闰子雪山的高山古道,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弃置,除了夏季时进山采集药材的人,几乎没人从此取道。
作为一个生长在山野里的人,我凭常识就能知道,隐于山阃的土路,如果长期废置不用,必然会被山野彻底收回,在雨雪和泥石的短期侵蚀下,本就浅显的山径会重新与山体融为一体。那些林间土路会疯长野草,重新成为灌丛和森林的一部分。我想重走这条路,一半原因在于对这条穿越之路的现状的好奇,也想重温自己与这条山道的记忆。
奇怪的是,我每年都是在人秋时才有重走的冲动,倒不是因为存心寻求冒险,我想大概与此时空气中关于雪的气息有点关系吧。它召唤我走向熟悉的高山垭口,以更贴近的方式进入记忆中的冬天,一个真正的冬天——孤独、辽阔,冷峻的暖意与残酷的美感,接近凋萎的绿绒蒿与高山雪莲,在积雪斑驳的石滩上释放最后的光彩,她们如此美丽灿烂,就像几滴颜料滴落在古旧的藏纸上。
我从十八岁时走过最后一次后,就再没走过这条路了,算来已经过去18年,时间过得挺快。近年来人秋后的冲动,都被我聪明的妈妈制止,每次我在电话中说起这个计划时,她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是想死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没看见山头有积雪了吗,”我转念一想,开始为自己违背常识的冲动羞愧不已,只好靠想象完成穿越。
今年,这个冲动提早了一些,现在垭口还没封堵,雨水已经减少,大雪还没降下,正是暴走山野的理想时机,我决心返回老家,像当年一样走上这条长路。
常识再次告诉我,人会夸大童年时期的行走里程和难度,就像从学堂到家的距离,印象中非常遥远,到去年重走时,才发现不过需要二十分钟。这也不难理解,五岁和三十岁的身体与力量,对于路途的体验自然不会一样。
我对穿越和徒步的兴趣是巨大的,怕这条古道辜负我酝酿已久的激情,于是,我又做出一个新的决定,以匹配我对山野的强劲渴望:从老家徒步,完成圣地卡瓦格博外转山路线!这条路上,以闰子雪山为首的高山垭口,总共有四五个,还要翻越好几座难度颇大的大林坡。我的臀力自然不及当年,这个想法第一次冒出时,内心还是有些发怵,但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
在我家里,除了我,所有人都去过外转山路线。我从几年前就有这个愿望,但每次不能成行,每每以缘分未到聊以自慰。今年和几个朋友说过这个想法,大家都想去,但我突然说要出发时,个个不能同行,而我等不及了,怕这个冲动又会在未来不合时宜地出现。
我必须一个人出发。
这条路线起点在金沙江河谷,翻越闰子雪山后来到谰沧江峡谷,随后翻越最后一条山脉进入怒江河谷,是名副其实的穿越三江了。太多先贤大德、探险者、科学家等走过这条路,想到这里我不仅不畏前路,反而激动不已,又对自己过分的激动警惕起来,因为长辈们经常会说:“男儿瞎激动,必有灾临头。”人们把过分的激动理解成灾祸的征兆,因为激情总是不顾现实的,会盲目迎向本来可以避免的陷阱。拿我目前的激动而言,它会让我对整个行程进行简单化的想象,以致最终为自己的草率和轻浮付出代价,这种代价放到山野里,往往是格外沉重的,但我还是忍不住激动。
这次徒步,我希望能以一个朝圣者的状态去完成,好好看山,好好玩水,下雨了就躲避,放晴了就前行,饥渴了就饮食,困顿了就睡觉,见到路面有石头,就停下来搬开,每天尽量真诚地祈祷所有生命离苦得乐。如果被雨淋透,被虫叮咬,甚至遭遇一些更糟的事情,就当是一些机会,相信苦痛里的光,烦扰里的佛。
如果穿越计划仅止于闰子雪山的话,不管从心力到体力,我都是有信心的,可延长到卡瓦格博外转山路线时,一切变得复杂了。光是徒步倒没什么,但作为一条历史悠久的转山路线,其所承载的意蕴,远非一次转山就能意会。那些非同寻常的石头与河流、古树与山庙,我非得全然认出不可,以求与其内在发生可能的关联,使整个行程变得如意。缺少同行者或向导的话,这种指认会非常困难,因此,我随身带上两本与这条路线相关的书,也祈望在路上遇到合适的同行者。
路再远山再高,走下来不是为了征服,旅途给予我们的信心和力量,从来都不是来自这种层面。走上这些漫长而艰险的道途,不是为了巩固已有的执念,而是为了消解逐渐沉人生命里的顽石与泥沙。出发之前,对转山之途的唯一期待,就是可以无所期待地走过全程,并重新回到平凡的日子里,在一些简单、清净的信念下活下去。
如果精力容许,我想每天记下当日的行程,但会侧重记下一路见闻、自然景观等,而避开关于转山的私密感受,因为我总是发现,那些真正影响到我的感受,在我试图记下的那一刻,便会消失得了无踪迹。如果我在钻营字句或左右思维的徒劳折腾中失掉这些感受的话,整个旅程将变得得不偿失。是的,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进入一个真正进山的状态,因为仍在得失思维下规划着未来的路途。
写下这段文字,与藏族传统文本结构中的“起笔立誓”有些相似,旨在敦促自己完成起初的设想,对我而言,主要与转山有关。把牛吹在前头,有助于断绝自己知难而退的后路,至于每日记录见闻的设想,细致想来时,总觉得不太靠谱,这种书写计划即便强行完成,也定将是头重脚轻的,随着体力的消耗,留给记录思考的力气必将寥无所剩,很有放弃的可能。假若果真如此,那么对于这种食言和放弃,我首先会得到自己的原谅。
但不管怎么样,对于本次的穿越计划,我至此仍有一种即将徒步环游世界的壮阔情感,愿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