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五篇

作者: 何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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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公,我的塔希提

塔公,藏语意为“菩萨喜欢的地方”。它与另一个地方首字同音,那个地方叫“塔希提”,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屿。法国印象派后期著名画家高更曾数次到这个岛上作画,并与一位当地姑娘生活了一段时间。高更后来出版了一部日记,名为《诺那,诺那》,塔希提土著语,翻译出来就是“好香,好香”。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对高更绘画的喜爱,以及对某种自由生活的幻想,我将“塔公”视为自己心目中的“塔希提”。

塔公距离康定110千米,途中要翻越一座折多山。乡政府所在地海拔3700米,是川藏公路北线的交通要道。著名的塔公寺就坐落在塔公镇上。出镇子不远,是一片开阔的草原,站在草原上能看见一座金字塔式的雪山,那就是雅拉神山。

我一共去过两次塔公。第一次是1993年,第二次是2002年。第一次是跟当时所在公司的同事去的,本是因公出差到康定,顺便去塔公旅游。那一次,我们不仅在塔公寺烧了香,还参观了塔公佛学院,拜见了一位活佛,接受了经他加持的哈达。第二次是随一个电视摄制组去的,为两首歌曲拍MTV,在塔公住了三天。

我们的拍摄场地一是以雅拉神山为背景的草原,二是草原边上的一所小学。只有一名年轻的藏族女教师。一条小溪从学校门前流过。孩子们很多是骑着马从草原深处到这里上学的。他们自带着一周的干粮,即一口袋青稞炒面,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糌粑。到吃饭的时候,孩子们围坐在教室门前的一块空地上,将布袋里的炒面倒进碗里,和上白开水,用手抓一抓,揉一揉,然后便放进嘴里吃起来。

MTV讲述的是一个女孩在高原小学做志愿者的故事。在拍摄志愿者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志愿者喊“同学们好”,孩子们跟着喊“同学们好”;志愿者说“打开书本”,孩子们跟着说“打开书本”。原来,他们刚上学不久,基本听不懂汉语,便鹦鹉学舌,老师说什么他们就跟着说什么。后来与孩子们的交谈,都要通过那位藏族女教师的翻译。拍摄间隙,我也向藏族女教师学了一些藏语单词和短语,

第一次到塔公,我什么都没写。高原上不宜写诗,写诗会加速心跳,空气稀薄,每个词语都可能消耗掉一升氧气。第二次,我躺在床上,体会着高海拔的那种眩晕感,忍不住摸出纸和笔,写了一首诗《一个侧卧的诗人》:我只有躺在床上/让词语也随我一起/平躺着/一切的动作/都是为了减少,对氧气的消耗/我左手托着本子/右手拿笔/我知道这样的姿势/正压迫着心脏/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在高原上侧卧着/才能写诗的诗人/是一副多么奇怪的模样。

第二天,我又写了一首诗,是坐在塔公草原的草地上写的,起因是我见到了塔公乡的党委书记,他的形象和举止吸引了我,让我想为他写一首诗——《乡党委书记叫登巴》:一表人才啊/这个叫登巴的藏族男人/他握住我的手说/我叫登巴/在这人烟稀少的高原上/这样的彬彬有礼/恰到好处。

在海螺沟看贡嘎山

1989年6月,我进入甘孜州海螺沟景区,泡了温泉,看了雪山。

那时候二郎山隧道还没开通,坐车翻越二郎山是比较刺激的一件事。翻过二郎山就到了泸定,就是“红军飞夺泸定桥”那个泸定,然后沿着大渡河往山沟里走,走到一个叫磨西的小镇,这里就是进入海螺沟的起点。我们下了汽车,一人骑上一匹马,摇摇晃晃地向一号营地走去。路是那种崎岖的山间小路。

我是第一次骑马,便为自己挑选了一匹比较矮小的马。我想的是,万一摔下来,离地面近,也要摔得轻一些。同行的一位胖诗人也想骑我选的这种小马,但马的主人死活不干,说同志你太胖了呀。最后他只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胆战心惊地到了一号营地。然后,大家又从马上下来,走路走到二号营地——我们的宿营地。

二号营地建有一间间欧式的小木屋,每一间可供三五人居住。离小木屋不远,有一个露天温泉游泳池。把鸡蛋放在温泉的出口,可以煮到八成熟。而让我最难忘的是,晚饭过后,一帮人去温泉游泳池游泳,由于突然停电,游泳池的周围点上了蜡烛,这时候,天上又下起了小雨,感觉特别梦幻。

第二天,我们从二号营地走路去看贡嘎山。贡嘎山海拔7000多米,有“蜀山之王”的称号。它虽然在高度上不及珠穆朗玛峰,但却是登山爱好者最想征服的山,因为它更险峻,更有难度。曾听说有一名日本登山者在攀登贡嘎山时掉了下来,双腿受伤,却靠着顽强的意志力,用了八天时间,爬到了平坦的冰舌地带,创造了一个自救的奇迹。

贡嘎山是终年不化的雪山,或者叫冰川。它的山峰直冲云霄,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像一块莹莹发光的美玉。我们走完一段林中小路,就看见了那个狭长而开阔的冰舌带。所谓冰舌,就是结冰的河滩,像舌头一样从贡嘎山的山脚伸展出来。而冰舌的上端,就是一面巨大的冰瀑,即结成冰的凝固的瀑布。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瀑布,站在它面前的时候,真有点目瞪口呆的感觉。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那么近地站在它面前其实是很危险的。后来,景区便把冰瀑拦了起来,游客只能远距离地观看。

我们从冰瀑撤离下来,又在冰舌上拍照和玩耍了一会儿。这也是很神奇的体验,因为头顶有阳光照着,我们虽然穿着衬衫,却一点不感到寒冷。冰舌的表面是灰色的,但在裂缝处,却显现出蓝色冰的光芒。有的裂缝深达一丈多,低头看下去,真是一种奇观,有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幻觉。冰舌上面还有一个个小水洼,我们把随身携带的啤酒和可乐放进水洼里,隔一会儿拿出来,就可以喝到冰镇的啤酒和可乐了。

回到二号营地,下起了小雨。我站在小木屋的屋檐下,看见一对日本夫妇穿着透明的塑料雨衣,又合打着一把雨伞,背着自己的行囊往山下走,这情景让我想起一部电影。

我们直到八日才从海螺沟出来,九日又去了康定。我们此次活动的主题是“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研讨会”。那次参会的人,现在都分散各处,有的再没见过第二次,在街上碰到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了。而海螺沟,我也再没去过,尽管它离成都那么近。

情歌中的康定城

康定,四川省甘孜州的州府,也曾经是刘文辉治下的西康省的省府,再往前推,它的名字叫打箭炉,所以又称炉城。

说我熟悉康定,有两个方面,一是亲历,二是阅读。1989年6月,我第一次到康定,之后便多次进出这个城市,对城市的格局,周边的地貌,可以闭着眼睛描绘出来。更重要的是,这座城里生活着我的几个老朋友,都是写作上的朋友,有藏族,也有汉族,所以我将它视为与我有关的一个城市,在心理上,我觉得我随时都可以去到那里,在那里住下来,住多久都可以,不感到陌生,也不会感到寂寞。

至于阅读,我确实读了不少有关康定的史料,其中感觉特别有意思的,一是陈渠珍在《艽野尘梦》里写到的康定,二是法国人大卫,妮尔在其《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中写到的康定,时间都是在清朝时候。陈渠珍到康定,是作为跟随赵尔丰的一名川军下级军官,受清朝皇帝派遣,进藏抵挡入侵的英军。他在书中记下了当时“打箭炉”的风土人情,尤其提到第一次喝酥油茶的经历和感受,与我第一次在康定喝酥油茶的情景十分相似,感觉特别亲切。

而大卫·妮尔写她在康定的经历,就更富于传奇,且有几分卡夫卡似的荒诞感和悲剧感。她从欧洲进入中国,目的地是拉萨。但那时候的拉萨是被西藏地方政府封闭起来的,这位巴黎冒险女子为了成为罕见的进入拉萨的西方人,尝试了多条路线去接近这一目的地,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其中一次,她选择东线,即川藏线,在康定一住就是八年,以等待进入西藏的时机。这八年中,她与她收养的藏族孩子在康定过着跟当地人一样的普通生活,完全本地化,其耐心不亚于卡夫卡在其《城堡》这部小说中那位名叫K的主人公,等待进入“城堡”的情景。

康定是一座狭长的小城,从城头到城尾,一路倾斜而下。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叫折多河,是我见过的最湍急的穿城河。河岸被坚固的石栏杆围着,街道和楼房分置在河的两岸。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石拱桥,方便人们从左街走到右街去。

我第一次到康定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着藏袍的藏族老太太从一只塑料口袋里捧出一条大约三斤重的草鱼,往折多河里放下去。当地朋友告诉我,这是放生。除了草鱼、鲤鱼,还有人买了团鱼和乌龟往河里放。

多数没到过康定的人,是通过那首家喻户晓的《康定情歌》而想象康定的。但我却觉得,被定格在情歌中的康定是局限的,单薄的,与这座小城本身的意蕴差得太远。作为熟悉这座小城的人,我常常想象的是,冬天的大雪如何覆盖在城市两边的大山上,夏天的雨水,如何在暴风的裹挟下,泛滥在穿城而过的折多河,以及我的朋友、诗人列美平措,如何蜗居在他的小屋里,过着一个编辑兼诗人的双重生活?

我准备今年夏天,再去一次康定。

沿着尼洋河向东去

1

在我看见这条河的时候,并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们从拉萨出发,翻越过米拉山垭口,这条河就一直伴随在我们左右。直至我们到了林芝的八一镇,再乘坐出租车前往拉玛林寺的途中,才听司机告诉我们,这就是尼洋河。我还特意问了是哪几个字?他说,尼泊尔的“尼”,太平洋的“洋”。

尼洋河发源于米拉山雪峰,由于工布、林芝一带曾经是西藏娘氏家族的领地,故工布人亦将尼洋河称为“娘曲”。当我从车窗里看见它的时候,我就对同行的妻子和女儿说,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河。关键是这么美的河,就一直伴随着我们行驶的汽车,经过若干个小镇、村落和一个县城(工布江达),直到林芝的八一镇,长达六个小时,从未间断。

尼洋河的美在于它的变化多端。穿越峡谷的时候,它奔腾、咆哮,气势汹汹;经过草地的时候,它又变得异常地舒缓和宁静。宽阔的河床上,不仅仅有清澈的泛着蓝色光芒的河水,河水中还生长着各色灌木和水草,并与河水相互纠缠、穿插,形成一个个迂回的绿洲,或孤立的小岛。

我们落脚的林芝地区所在地——八一镇就在尼洋河畔。这座新兴的城市实际上就建在尼洋河的河滩上。于是,人们很容易就从尼洋河引来水源,让它成为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制造出一道有水有桥的城市风景。而靠近尼洋河岸边的那些地带,更有一种水乡的感觉,果园、菜地、鱼塘散落其间,与河中的灌木和水草浑然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岸,哪里是河。

从八一镇往拉玛林寺的路上,有一个地方叫作合江口,就是尼洋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的地方。从这里开始,尼洋河就没有了,而是汇入雅鲁藏布江,进入雅鲁藏布大峡谷。

回到成都,当朋友问到我的西藏之行的时候,我首先就告诉他们,你们一定要去看看尼洋河。但是色波却对我说:“在西藏,像这样的河流还有很多。”

2

巴松措,又名错高湖,位于距工布江达县50多千米的巴河上游,湖面海拔3700多米,湖宽几百至数千米不等,长约12千米,是被雪山环绕的一个月牙形的湖泊。“错高”在藏语中意为“绿色的水”。

由于正在修建巴河电站,去巴松措的路不是很好走,但在路上的感觉比到达之后还好。我们是从林芝的八一镇出发前往巴松措的,开车的是一个湖南湘西凤凰县的小伙子,这辆车属于林芝的一家矿业公司,公司的老板是湘西凤凰县人,色波的朋友。我们当然是承蒙色波的关照,才有了这辆专车带着我们到林芝各处去旅游。

头一天,小伙子带着我们去了鲁朗镇。这天他来接我们去巴松措的时候,车上坐了一个女孩,是小伙子在林芝的情人。小伙子在湖南老家是有妻室的。但据他说,矿业公司的人在这里都有女朋友,因为他们都是从湖南来的,一年难得回一次家,只要把钱寄回去,家里的人也不会说什么。

女孩是重庆万州人,据小伙子说,她自己也在西藏做一点生意,常常买衣服给他穿,对他很好。女孩性格开朗,说话语速很快,连我这个重庆人都不能完全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小伙子说的是湖南凤凰话,语速虽然不及女孩那么快,但因为不是十分熟悉凤凰口音,所以他跟女孩说些什么也不是完全听得明白。只是大致能听出来,他们一路上的交谈,都是围绕着麻将而展开的,而且很具体地涉及与他们一起打麻将的一些人,有故事,也有评论。

小伙子车技不错,但对方向的判断似乎不及女孩。在将要离开川藏公路进入沿巴河而行的支线时,小伙子将车开进了一片次生林。一开始,女孩就对小伙子说,这路不对。但小伙子有湖南人的固执,他坚持要开进去看看。这是一条比机耕道还窄还烂的林中小路,感觉上是有点不像通往巴松措这样知名的景点的路。不过,也幸亏小伙子的固执,我们才意外地感受到了次生林里面的风景。我们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之后,遇到了一群羊,接着又看见了一个放羊的藏族小孩。小伙子停下车,向放羊的小孩询问,巴松措怎么走?也幸好小孩能够听懂一点汉语。当问巴松措的时候,他茫然地摇头。于是,我们改问错高湖,小孩便一下听明白了,告诉我们,要过河走河对面的那条路。我们便将汽车掉头,从次生林里开出来,过了河。果然,我们看见了路边的指示牌,这条路是去巴松措的。我们都感叹女孩的判断正确,问她以前是不是去过巴松措,走过这条路?女孩说,她没有,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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