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昏迷

作者: 苏富琼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乐小雪拼尽力气,眯缝着眼,扔钢镚儿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她两手紧紧拽住楼梯扶手,像红军强渡泸定桥。爬——雪——山——过——草——,“地”字儿还没吐出,“啪啪”两颗汗珠子先后滴到了大拇指的指甲盖上。

乐小雪终于爬上了五楼,双手叉腰,喘息,立住,平衡身体,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转角跌进一间病房,像散架的风车,落到了一张空的病床上,汗湿的衣裤在白床单上留下湿痕,她微闭着眼,还在心里咬文嚼字,胜——利!

顷刻,床边围满了人,手臂挥动、人脸摇晃,小雪在包围圈中天旋地转。

出什么事啦,让开,片区护士黄淑英挤了进来。

有人晕过去啦。

家属呢?

好像是一个人来的呢。

淑英近身,认出了小雪,急忙转身跑出了病房。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小雪用力撑开眼皮,无数张陌生的脸,嘈杂的说话声,像是散场的露天电影,渐渐远去、消失。小雪挣扎着想要举起右手,似有千斤,动弹不得,想要把脚往回拖一拖,脚好像也成了身外之物。她突然想到死亡,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吗?死亡就这般轻松愉悦?撒手人寰就是撒手,撒手,再撒手,清空,魂魄出窍,最后比一根羽毛还轻,漫无目的地飘?

小雪在白色中浮浮沉沉,听到同学淑英喊她的名字。她轻轻地睁开双眼,在白色中搜寻。阳光强烈,像探照灯,淑英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在光束中打转,恍若隔世。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

口哨声的每个音符,大珠小珠乒乒乓乓地跳到小雪的心上颤抖。小雪在竹林中找寻,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在竹影中晃动,小雪心里藏的一汪春水也在悄悄地晃动、闪光。《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抓住你了,我们的生活就比阳光还闪亮,小雪走出竹林,小心脏还在和口哨声一起跳动。

外婆!小雪大声喊,迈开双腿奔跑起来,像踩在白云上,软软的。她跑进了一片槐树花林,一串串的白色槐树花像风铃,叮叮当当地在绿叶间摇曳。小雪张开双臂,想要抱住外婆,竹篮打水一样抱住外婆。

外婆瘦得像根葵花秆秆,穿件藏青色的对襟褂子,鼓满了风,一根银簪插在发髻上。外婆在白槐树花的风铃中正忙着摘花,脚边的背篓里装满了槐树花,一只七星瓢虫在雪白的花苞上警惕地走走停停。

小雪再次伸出双臂,试着抱住外婆,外婆就像一束光揽不住。小雪急得声音打战地说,外婆,您不用摘槐树花做榨辣椒了,现在有钱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外婆只顾埋头摘花,没有看到小雪。

阳光下,几片雪白的花瓣像蝴蝶,轻轻地落到了外婆的肩上。外婆像一支冰激凌,渐渐融进了强光中,小雪在昏迷中喃喃自语。

乐老师,我是周永生,是您学生的家长,您能听到我说话吗?周医生站在床前弯腰凑近小雪,打开手电筒,用手指撑开小雪的眼皮察看。

淑英把手伸进被窝,摸出小雪腋窝下的体温计,在眼前晃了晃说,体温 41.5℃,就勾下头做记录。

床头柜上的体征监测仪“滴滴滴”不停地叫,屏幕上的数字跳上跳下,曲线时高时低、快速移动。一个护士把推车靠近小雪的床尾,侧身翻过小雪的手腕,轻轻拍打,用酒精在手腕处画圈,将细细的针尖挑进雪白的皮肤,缓缓推动注射器,抽出,随即,皮肤上起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小雪在软软的白云上奔跑,不停地踩呀踩呀,总是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在白色中搜寻。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打,打打,打,打打。春去夏来,不觉又是秋,柳林河下一小舟,渔翁撒网站立在桥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啊……

女子清亮的嗓音,一唱三叠,把满堂音《春去夏来》唱得是悠扬婉转,寂寥又惆怅,起起落落的唱腔把小雪的小心脏颠上颠下。袅袅余音推开一扇门,轴承转动的声音仿佛压疼了岁月,小雪跟了进去,四下空荡,堂屋正中的大四方桌上,摆着一个搪瓷茶盘,装有一个白底蓝花的青花瓷茶壶,几个小瓷杯围着茶壶而坐。小雪知道,茶壶里永远有自己喜爱喝的绿茶,这是外婆生活的一部分。小雪走上前去,倒了一杯绿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边的茶水。四眼子跟着小雪,摇头摆尾,嘴巴不停地在小雪的裤腿上蹭。四眼子是外婆养的一条狗,双眼周围有一圈棕褐色的毛,乍一看,像有四只眼。四眼子是狼狗的后代,一个月大的时候,被一辆小轿车撞伤右后腿,遭主人遗弃,流浪乞讨时,被外婆遇到收留。

阳光透过丝绵纸照进灶屋,光线柔和,小雪迎着光线,嘴角边的汗毛清晰,四眼子被一束柔和的光照着,也变得乖巧起来。小雪揭开锅盖,一碗白米饭炖在锅底,四眼子的两只前爪搭到了灶台上,张着嘴,吊着舌头,望着小雪喘息。小雪端起饭碗走出灶屋,翻出埋在碗底的煎鸡蛋,仰头丢进嘴里。四眼子闻到香味儿,嘴角流着口水,急得又跳又蹦,围着小雪不停地转圈、作揖、卧地、翻身打滚。小雪躲闪着,扔一块肉渣,四眼子欢天喜地跳起身用嘴接住。

太阳慢慢退到道场下边了,小雪,你要把晾干的衣服收进屋。小雪听到外婆在说话,左右找找,空无一人,再看看晾衣绳,也是空荡荡的。

太阳慢慢退到小河边了,小雪,你要给妹妹把毛衣穿上。小雪再次听到外婆在说话,跑进屋找毛衣、找妹妹,毛衣不见了,妹妹也不见了,就连刚才跟着的四眼子也不见了。外婆,小雪一着急就喊外婆。

太阳慢慢退到山后边了,小雪,你要把羊牵回家啊。外婆的声音仿佛来自云层,小雪向山坡上跑去,漫山遍野的野棉花正在开放,紫红色的花瓣藏在枯草丛中,像捉迷藏的小姐妹们。

羊群?领头羊呢?外婆,小雪找不到羊群,又开始大声地喊外婆,回应的声音响起,远方的天空红霞漫天。

病人情况危急,要尽快联系家属,专家组会诊,内科主任陈光荣嘱咐。

已经和病人单位联系,马上安排人,淑英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计时表,调试输液管的速度。

一个护士掀开被子的一角,放平小雪的手心,在中指头上扎针抽血放入推车上的化验管内。

苦啊,苦啊,苦啊。布谷鸟藏在树林里叫。每到摘茶季节,布谷鸟就开始叫。

外婆,我也要摘茶,小雪总是喜欢缠着外婆闹。

小雪乖,好好看着妹妹,等外婆把茶卖了,就给你俩缝花衣服穿。

好啊,好啊。来啊,来啊。苦啊,苦啊,小雪牵着妹妹,学着布谷鸟叫。

外婆说,布谷鸟又叫合音雀,不管替换什么词,都能跟布谷鸟叫的声音合上。外婆还说,布谷鸟是一个苦媳妇变的。说有一个小姑娘,家里很穷,姊妹又多,娘也死了,实在养不活,就给一户发财的人家当了童养媳。婆婆性格古怪刁钻,有事无事就拿小媳妇当出气筒。小媳妇死了娘,一心一意想把婆婆当娘,便使足了劲想获得婆婆的欢心——不巧,婆婆就是不待见小媳妇,总是变着花样刁难小媳妇,见棍拿棍、遇刀拿刀,任意打骂。一年遇到大饥荒,家里的苞谷、洋芋……能吃的都吃光了,婆婆就逼着小媳妇上山去挖野菜。种子还未发芽,树还未发枝散叶,青黄不接,根本挖不到野菜,小媳妇蹭到天黑,只好空着手回到家。饿得头昏眼花的小媳妇,跑到水缸边舀冷水喝充饥,婆婆怒火攻心,薅起门背后的锄头,照着小媳妇的头挥去。小媳妇来不及躲闪,摔倒在地,抱头哀求婆婆。我要你装可怜,装可怜,打死你个扫帚星的小东西,婆婆一边打一边骂,直到小媳妇撒手,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死了好,正愁没得吃,婆婆找出菜刀、砧板,将小媳妇碎尸万段,剁成肉末,放进了腌菜坛子。一个星期过后,婆婆揭开盖子,准备舀榨辣椒炒了吃,哪知,飞出了一只雀子,撞到了婆婆的鼻子,接着飞出了两只、三只、四只、五只……黑压压的一大群,从坛子里飞出来,向夜色中冲去,一边飞,一边叫,苦啊,苦啊,苦啊。

小雪一边学苦雀子叫,一边想着心事,想着想着,就默默地掉眼泪,她想不明白,婆婆和外婆都是婆,为什么就不一样呢?苦雀子、婆婆、外婆,交替着在小雪脑海里放电影。

外婆,您吃的什么啊?我也要吃,小雪拽着背过身的外婆。

小雪乖,吃锅里炖的白米饭和煎鸡蛋。

不,我就要吃外婆吃的。

好,吃一口,来,外婆喂给你。

小雪张大嘴巴还未合拢,就把外婆喂到嘴的东西吐到了地上。

呸,呸呸,什么气味啊?闻到就想吐。

是葛叶。

那不是猪吃的吗?小雪反问。

剁碎拌上苞谷面蒸熟,也蛮好吃的啊,你看外婆吃,外婆说着把葛叶喂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苦啊,苦啊,苦啊。小雪皱着眉头,又开始学苦雀子叫。

小雪,小雪。小雪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仿佛来自原始森林,缥缈空灵,总是空山不见人。

一束强光射得小雪睁不开眼,小雪踩在白云上,继续踩呀踩呀,总是听到有人在喊她。

是外婆。外婆!小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月亮又圆又亮,躲在一棵古槐树的背后。

外婆,外婆,我在这儿呢,小雪从苞谷秆堆中爬了出来。

外婆背起小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下,漫天的星星奔涌人间,田野里萤火虫漫天飞舞,小雪伸出手就捉到了一只,尾巴一节一节软软的。

外婆,为什么萤火虫能发光呢?

它是手电筒吗?

要上电池吗?

外婆,您看,它发出的是黄绿色的光,为什么我看到远处飞的萤火虫是蓝色的光呢?

外婆说,小雪这么多为什么,外婆也不明白啊,外婆就是个睁眼瞎呢。

这些书本上都有,小雪要好好上学读书,听老师话,多识字,你到时候明白了就告诉外婆好不好?

小雪双手环抱着外婆的脖子,在外婆的脸上啃了一口老树皮,迷迷糊糊地和外婆说话。

小雪,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谭雯雯坐到小雪的床头边,双手伸进被窝,捂着小雪的一只手问。

你是谁?要赶快联系上家属,患者一直高烧不退,搞不好,会引起多种并发症危及生命,小护士把体温计插进推车的一个玻璃瓶子里说。

我是患者的同事,已经发短消息告知了他的爱人,落地就会回电话,谭雯雯把背着的黄色小坤包放到了小雪的脚头说。

用酒精给患者擦拭额头、腋窝、腹股沟,可以帮助降温,如果能弄到冰块,降温效果会更好。

好的,谢谢!

谭雯雯在护士的指导下,用棉球蘸饱酒精,开始给小雪擦拭。

外婆,小雪像影子跟在外婆的脚边。

我不要紧,你赶快进屋睡觉,小心冻感冒了要打针,外婆蹲下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小雪也跟着蹲下,看着外婆用手捂着肿胀的半边脸。

雪下得很大,外婆的头发上、衣服上全是雪花,菜地里的雪一踩一个大窝。风一吹,竹子上的雪和冰凌,就像放鞭炮,“啪啪啪啪”地掉到了雪地里。

外婆,找医生弄药喝,小雪吸着鼻子央求。

牙疼不是病,不需要弄药,就是上火,吃几把雪就好了,小雪听话,先去睡觉,外婆再次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雪越下越大,夹有小雨和风。小雪打了个喷嚏,用手背去擦拭鼻涕,满脸的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小村子安静极了,连狗都入了梦乡。小雪冻得直打喷嚏,一打喷嚏,就带出了眼泪。

快进屋睡觉,外婆一会儿就来,外婆不停地把雪塞进嘴里。

小雪跑进屋,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发,钻进被窝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空空的,慌忙起身跑出屋外,只见外婆倒在了雪地里。

外婆,小雪光着脚板跑到外婆的身边,鲜红的血染红了雪地,外婆,外婆,小雪摇着外婆的身体又哭又喊。

冰块来了,谭雯雯的爱人易诗冬,提着一个绿色的保温桶走进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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