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小记(下)

作者: 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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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1951—2010),作家、散文家,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历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副主席。

六、春天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

那个二十三岁、两腿残疾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太陈旧,也太普通,但我没有别的词给她,别的词对于她都嫌雕琢。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免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

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残疾已无法更改,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并不仅仅因为痛苦,更因为幸福,否则也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折磨。正是这爱情的到来,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百年也还是短。那时他想,必须努力去做些事,那样,或许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折磨得到了报答,哪怕再多一点儿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但是总有一块巨大的阴影,抑或巨大的黑洞——看不清它在哪儿,但必定等在未来。

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人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荡荡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塞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

夕阳西坠时,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岗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这是我两腿瘫痪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边缘。绿色还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车,喝口水,歇一会儿。闭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地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的“隆隆”轰响,和近处无比的寂静……但是,我完了吗?如果连三子都这样说,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禁,这个世界又与你何干?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浪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

然后,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

一个天才的长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吗去?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向那座“隆隆”轰响的城市,那灯火密聚的方向……

七、长跑者

想起未开放的年代,一定会想起K,想起他在喧嚣或寂静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恰可以这孤独的长跑为象征、为记忆、为诉说吧。

K因为当年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劳改,三年后改造好了回来,却总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谓“改造好了”,不过是标明“那是被改造过的”(就像是“盗版”的),以免与“从来就好的”相混淆。这样,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回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洞,给梦想留下一点可能。K以为只要跑出好成绩,他就可以真正与别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比一会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游在这午夜的千万种梦境里……

K是个天才的长跑家。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去跑:身体和梦想。他每天都跑两三万米,每天还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货物蹬几十公里路,其间分三次吃掉两斤粮食而已。生产组的人都把多余的粮票送给他。谈不上什么营养,只在临近大赛的那一个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后便去与众多营养充足、训练有素的专业运动员比赛。年年的“春节环城赛”我都摇着轮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个奖杯或奖状回来,但仅此而已,梦想还是梦想。多少年后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梦想就是梦想,不是别的。

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要跟K学长跑,从未得到过任何教练指点的K便当起了教练。

后来,这男孩的姐姐认识了K,爱上了K,并且成了K的妻子——那时K仍然在拉板车,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

八、U师傅

U师傅有什么梦想吗?U师傅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U师傅的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走在深深的小巷里形单影只,从不结群。U师傅走进老屋里来工作,就像一个影子,几乎不被人发现。“U师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往她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颀长的老女人,跟着听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回答——“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之间会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住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流去的岁月。无论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扣紧。她绝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从不把早点拿来老屋里吃。她来了,干活;下班了,她走。实在可笑的事她轻声地笑,问到她头上的话她轻声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说“真抱歉,我也说不好”,令她惊讶的事物她也只是说一声“哟,是吗”。

“U师傅,您给大伙说两句外国话听听行不行?”

“不行呀,”她说,“都快忘光了。”

小T说:“U师傅,您听D唱的那些嘀哩嘟噜的是外语吗?”

她笑笑,说:“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

小T便喊D:“嘿,你听见没有,连U师傅都听不懂,你那叫外语呀?”

D走到U师傅跟前,客客气气地躬身道:“有阿尔巴尼亚语,有南斯拉夫语,有朝鲜语,还有印度语。”

“哟,是吗?”U师傅笑。

“U师傅,我早就想请教您了,您说‘杜哟瑞曼巴’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大概是do you remember,意思是,‘你还记得吗?’”

“哎哟喂,神了。”D挠挠头,再问:“那‘得噢斯绰哈特’呢?”

U师傅认真地听,但是摇头。

“一个草帽,是吗?”

“草帽?噢,大概是the old straw hat,‘那个旧草帽’,是吗?”

“‘哟给喂突密’呢?”

“you gave to me,就是‘你给我’。哦,这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旧草帽?’”

D点头啧舌,翘着大拇指在老屋里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乐地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们儿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说:“U师傅,我真不明白,您这么大学问可跟我们一块儿混什么?”

L大妈的目光敏锐地投向U师傅,在那张阻挡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脸上停留一下,又及时移开:“D,干你的活儿吧,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听说U师傅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西语系。听说U师博曾经有过很好的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没了。听说U师傅没结过婚,听说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婉言谢绝。

U师傅绝对是一个谜。老屋里寂寞的时刻,我偶尔偷眼望她,不经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几年的生命里面必定埋藏着一个非凡的梦想,在那优雅、平静的音容后面必定有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但是她对自己的故事守口如瓶,就连老屋里的大妈大婶们也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置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着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么?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不管是多么艰难的现实,应该去理解心之尽头的信奉。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守望,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里唯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傅家真叫讲究,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

D说:“太湿,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漂亮死了!头发挽成髻,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

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九、B大爷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老爷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

“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

“哪里哪里,您是师傅,啊不,先生。”

“噢呵,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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