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青蛇

作者: 李一默

短篇小说:青蛇0

李一默,山西右玉人。现居北京。小说见于《青年作家》《红岩》《黄河》《绿洲》《福建文学》《湖南文学》《广西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安徽文学》等,另有评论文章见《文艺争鸣》《文艺报》等。作品多次入年度选本并获奖。

1

整个县城就一个公园,叫城墙公园。城墙公园并不大,说它跟城墙有关吧,公园命名由它而来,且园内确实有城墙。说它与城墙无关吧,那道长长的残破城墙也仅仅占了公园的极小一部分,而且还在不断陷落,似乎终有一天化为乌有。而那些崭新的携带着浓郁仿古气息的亭台楼阁和山水石兽,作为后起之秀,从大地深处破土而出,蓬勃生长,渐成规模,早已喧宾夺主,成为人们逛公园的不二选择。而园中城墙,似乎被抛弃了,直到光再一次将其照亮。

去城墙公园是早已约定好的事情,主要是带小龙玩,他嚷嚷了好几周。从私心上讲,陈亚龙肯定也想去。只是,事到临头,许红不去了,因为她的高中姐妹突然从国外回来了,说要搞一场大型party,一向喜欢热闹的许红自然不可能错过。陈亚龙很不喜欢,但又不能说什么。不过,他还是尝试着争取了一下,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许红回击:“城墙公园就在那儿,哪天不能去啊?你还怕它跑了不成?”许红甚至都没拿她的姐妹做借口。

城墙公园倒是不会跑,陈亚龙担心的是城墙。不过,这话他并不能跟许红说。为了家庭和谐,两人一旦意见不合,陈亚龙总是让步的那一个,他已经习惯了。

许红不去,陈亚龙其实也没有必须要去的理由。小龙还在岳母家,不用他操心。正是周六中午,陈亚龙一个人在家,把小龙剩下的拼图拿出来,那是一幅叫《星空》的画作,快七岁的小龙好几次都未能拼完。陈亚龙很快拼好,又拿起一幅《城市》,飞机在天上飞,火车在地上跑,轮船在水里游,大楼与大楼,层次不甚分明,有点难度,不过难得很不真实,是那种止步于一维空间的难,是那种印刷式的想象场景,并非源于现实中的大楼。陈亚龙拼完就感觉无聊了,连同电动汽车和一大堆塑料玩具收好,陷入沙发开始刷短视频,刷了一会,虚无感更加强烈,他总觉得再刷的话,他很有可能就找不到自己了。为了避免此事发生,他果断站起来,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接水,一捧,又一捧,洗了一把脸。

去城墙公园。当陈亚龙坐在驾驶位上,这个想法已经扎进他的脑海中了。

半个小时后,陈亚龙出现在岳母家,把岳母吓了一跳。岳母以为他不来了,这自然是许红的转述。陈亚龙本该接上小龙就立刻离开的,可小龙还在睡觉,他只好陷入沙发等着。虚无感再一次降临,还有一点尴尬。岳母却笑眯眯的,劝他喝茶,在她的注视下,他喝掉一杯茶水,又一杯,小口消灭掉半块苹果。如果不吃不喝,可能更难熬。怎么说呢,虽然已经是一家人,可还是隔着那么一层,不通透。他向来敏感胆小,现在更小心谨慎,连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人照镜子,镜子也照人。岳母对他,自然亦如此。除了劝他吃喝,其他一字不提。跟岳父可能要好一些,兴趣接近,话也投机,心更敞得开。只是,岳父大人不在家,想必又出去放风了。

小龙醒来,简单收拾后,陈亚龙拉着他出了门。小龙的脖子上还挂着水瓶,是岳母硬要套上去的。小家伙还没完全睡醒,迷迷蒙蒙上了车,被陈亚龙固定在儿童座椅上,歪着脑袋,又睡了过去。

陈亚龙印象中,县城原来是一片海,楼房低低的,马路宽宽的,行人步子慢慢的。他随父亲进城,一逛就能逛一天,看也看不完。直到他娶妻生子定居县城,县城似乎就成了好多条纵横交错的河。不知什么时候,河之两岸架起了很多高楼大厦,高得呀,他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天空,而他最终还是住进了其中的一座高楼里。在这些拥挤的河流中,熙熙攘攘的行人越来越少,而车却莫名其妙多了起来,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亦不知要往何处去,只能在这河流中缓慢匍匐,看似温和沉稳,却禁不住尖利的鸣笛声,一旦一声突响,瞬间就炸出一大片鸣笛声。

遇此情况,陈亚龙并不像其他司机一样,也把方向盘拍得呜呜呜乱响。陈亚龙今天又不着急。许红肯定要很晚才回来,甚至还不回来。这完全取决于她的心情。时间都是自己的,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跟着车流陈亚龙将车开到城墙公园门口,好不容易找了个停车位。小龙早就睡醒了,不哭也不闹,他手里的手机发挥了大作用,那是许红专门让他玩的。小龙的目光被一股又一股厮杀的呼喊吸引着,与刚才判若两人。陈亚龙停好车,把手机夺过来,小龙愣了一下,想哭,迎着陈亚龙有些怒气的目光,终于还是憋了回去。陈亚龙才不会惯着他。

下了车,陈亚龙开始点烟,打火机才跳出一小股幽蓝色火苗,小龙抬头了,看着他把烟点着,才说:“妈妈说了,不许抽烟。”口吻和许红一模一样。陈亚龙没搭理他,狠狠吸了口,又狠狠吐出去。小龙又说:“你不让我玩手机,那你也不能抽烟。”陈亚龙妥协了,掐灭烟,塞回烟盒。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完了。

2

公园里人很多,假山那一片,还围了起来,貌似在施工。陈亚龙带着小龙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最后停在城墙旁的一棵树下。树下一排石凳,所剩无几,陈亚龙找了一个,小龙坐着,他站着。阳光猛烈,风中夹杂着燥热的气息。陈亚龙让小龙好好坐着,为了让他坐得更安稳,他把手机还给他,然后独自走向城墙。

城墙在历史上颇有些名气,经历过好几代帝王,后来逐渐衰落。陈亚龙并不清楚这些历史,过于遥远的历史似乎也与他无关。有人在城墙下拍照,拍完就离开了。陈亚龙走过去,走进城墙下的一片阴影中,掏出烟,他知道抽烟不好,可就是戒不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比如他任由小龙玩手机。

陈亚龙边抽烟边往那边看,小龙还在低头玩手机,他年纪那么小,自然毫无抵抗力。陈亚龙抽完一支烟,打算再点,犹豫着,最终还是克制住了。等他走过去,小龙玩完了一局,眼睛离开了手机屏幕。小龙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了一点茫然,陈亚龙很快捕捉到,用脑袋指挥,说,“去那边玩玩?”小龙摇摇头,眼睛低垂,目光重新落在手机上。陈亚龙不能忍了,夺过手机,小龙眼里燃起了一大团怒火,可他还是乖乖地跟在陈亚龙身后。

城墙能有什么好玩的?陈亚龙只是不想让他玩手机,进一步说,不想看着他被控制。城墙下有一大片草地,几个小孩子跑进去,追逐打闹。草地外缘,紧挨着水泥路的地方,隔一段距离长着一棵柳树。陈亚龙带着小龙来到树下,刚好被树影罩住。一开始小龙扭着身子站着,看也不看陈亚龙,很快,他就被树下的一大团黑色蚂蚁吸引,蹲下来,十分仔细地瞧着。小龙的怒气自然也消失了,时不时问陈亚龙它们要去哪里呀。陈亚龙不说,只是让他继续看。每只蚂蚁都扛着一块超过自己体型的白色饼干,而更大块头的饼干,被四五个蚂蚁托举着,整支蚂蚁大军雄赳赳气昂昂,朝着草丛深处挺进。小龙看得极为认真,脖子上的水壶擦着地面,一下一下晃动。看着小龙这专注的神情,陈亚龙嘴角划过一丝笑意,瞬间觉得这个下午没有白出来。

突然,小龙把手伸过去,那是一只落单的蚂蚁,正在努力把掉落的饼干重新扛起来,不知道饼干太大还是蚂蚁有些累了,尝试数次都未成功。小龙伸手,准确说,伸出了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饼干,小心翼翼,好像在捏着一个巨大的希望。小龙要把这块巨大的希望放在蚂蚁身上。很显然,他高估了他的行动能力,也可以说高估了蚂蚁的理解能力,那片薄薄的边角已经破损的饼干一离开地面,那只蚂蚁就慌了,它失去了目标和方向,本能提醒它遇到了某种未知危险,可它身负职责,并未放弃,很快凭着强大的嗅觉接近了小龙手里的饼干,却不敢轻举妄动。着急的小龙手抖得厉害,一不小心触碰到蚂蚁,迅速收回,同时,看向陈亚龙,脸上露出有惊无险的笑,眉头蹙起,牙齿外露,还呼出一口气。等他再低下头,那只蚂蚁已经仓皇奔逃在回撤路线上了。

陈亚龙都看在眼里,小龙意犹未尽,他的右手犹如一面倔强的不肯认输的旗帜,久久没有放下来。他的目光还盯着那只奔逃的蚂蚁,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草丛深处。那里是一个更大的未知世界。

在小龙这个年纪,失落就是一阵风,来得快,去得更快。就在陈亚龙想着如何安慰儿子时,小龙已经找到了新的游戏。不远处有两个跟小龙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围着一个圆形土堆,一个挖土掏洞,一个垒石筑城。小龙走过去,犹如他是他们阵营中的一员,小龙自然而然加入其中。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漫长得足以覆盖陈亚龙的一生。他想起来小时候在村后山脚爬过的那个土堆,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城墙,准确点说,是城墙的一部分,历史上曾经高大威武雄壮,与很多村里的城墙以及县城的城墙连接在一起,组成一道坚固的屏障,抵挡着一场又一场战事,也抵挡着狂风和暴雨。如今,绝大多数城墙都消失了,他家村子后那个土堆后来被推倒,建起了一个牛棚。似乎只有县城里的城墙被保留了下来,成为某种只可远观的遗迹。

太阳的光芒因为流云遮挡,瞬间减弱了。草地上的花洒时不时喷着水,筑城那个男孩用一个塑料瓶接了水,浇在掏洞掏出的土堆上,活了一大团柔软的泥。小龙自然也不会闲着,两只手沾满了泥,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陈亚龙举着水壶,喂他喝水都顾不上。许红如果看到小龙这个样子,肯定又会大喊大叫,哎呀呀,满身都是泥,脏不脏啊。最后还把责任甩给陈亚龙,看看你儿子都成什么样子了,你管不管啊。陈亚龙顾不上想这些。因为小龙开心,小龙开心陈亚龙更开心。

看着这三个小家伙搭起来的土城,地下有深洞,城下有高墙,城前还有一道长长的水沟,竟然有模有样,像那么一回事了,陈亚龙突然觉得城墙似乎也没有消失,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呈现在他面前。

陈亚龙心情好极了,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点烟时也没有所谓的心里挣扎,好像抽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是对此时此刻的必然回应。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一连抽了好几支烟。这一刻,他等待了太久。

3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当然,不能说事情突然变坏了,事情本没有好坏一说,全在当事人如何看待。

先是假山那边传来了一声巨响,起初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紧接着又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在地上,连大地也为之一震。

三个小孩不约而同抬头往那边瞅,只因为他们的城堡受到了一点影响,城楼上刚搭好的几个石子掉在了水渠里,砸出一个口子。

陈亚龙倒是一点也不慌乱,将烟叼在嘴上,站起来,空出来的两只手拍了拍裤管。三个小家伙更不慌,埋头又继续进行他们伟大的工程。慌乱的则是一只黑白喜鹊,突然从一棵树上飞出来。

几乎是同时,一个女孩,正在城墙角下拍照,突然跑出来,喊着:“蛇,蛇,有蛇。”她边跑边喊,还顺手拉住了给她拍照的女孩,两人就像受惊的小鹿,蹦蹦跳跳,很快掀起了一股慌乱的风,裹挟着,席卷着,所过之处,几乎无一人幸免。跑在中间的人问前面的人,后面的人问中间的人:“怎么回事儿?听说有一条蛇跳在了一个女人脸上。”另一个声音补充:“不对不对,是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第三个声音立马附和:“对对对,一条很大的蛇,咬的就是前面那个女人,跑得最快的那个。”她还指给大家看。人越来越多,迅速组成一条长长的人流,而更多的人正在,也即将加入这支大部队。有人还有说有笑。连坐在水池边石头上看着金鱼发呆的人,假山旁的施工人员,也都加入了进来。一开始还有人能说个大概原貌,传着传着,就成了另外一个事情,甚至,衍生出了新的事情。一个趿着拖鞋散步的老大爷,以为公园对面的超市又有免费鸡蛋可领,边跑还边掏出手机打电话摇人。本来在公园小道上慢跑的肌肉男,突然被很多人嗖一个,又嗖一个,超了过去,很不服气似的,憋着一口气,嗖一个,嗖好几个,赢了回去。凉亭中靠着红木栏杆打盹的人,被人流吵醒,睁眼见大家都在跑,赶快跑进队伍跟旁边的小伙子打探怎么回事儿,小伙子歪过脑袋,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他瞪着迷蒙的眼睛摇摇头,小伙子摆正脑袋,大声说:“那你跑什么啊跑。”恰在此时,又一声巨响从假山那边传来,他恍然大悟,嘴里喊着地震了地震了,快步追赶前面的小伙子。

似乎没人能说清,甚至没人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这已经不重要了。真就像一块大石头扔在了水里,千万朵水花在水面荡漾,肉眼可见的波纹可能归于平静,而那些极其细微的痕迹,那股暗流涌动的余波,永远也不可能消失,因为还有游鱼和野鸭,还有风声和雨声,而那块石头,早已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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