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牡丹亭》对“因情复生”故事的发展
作者: 叶锶燕《牡丹亭》是明清传奇作品的辉煌之作,汤显祖大胆创新,深刻揭示了明代封建礼教对人的压迫与束缚,通过杜丽娘为情而死,因情而活的感人故事,以“情”反“理”,表达出对人欲的肯定,以及对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死而复生是极为重要的母题,映射着生死观的变迁。复生故事常见于志怪小说、话本传奇,最著名的当属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有关复生故事的相关记载最早可追溯至神话传说,如《山海经》中颛顼死而复苏、不死药、不死民等。魏晋南北朝,复生故事蔚然成风,单《搜神记》就有19则,其中《王道平》《河间郡男女》和《紫玉》记载了青年男女“因情复生”的故事。从魏晋到明清的“因情复生”故事都描绘出男女相恋受阻,为爱而死,又因情而活的感人画面,呈现出至情跨越生死的强大力量。
复生故事可划分多种类型,其中“因情复生”一类所占比例极大。王晶波和钱光胜在《中国古代“死而复生”故事的类型与演变》一文中,全面梳理了死而复生故事发展演变的历史脉络,首次将复生故事划分为五种类型,并依次分析各类型的特点和内涵,将“因情复生”归为艺术化的死而复生故事,特别强调这类故事所展现的战胜死亡的生命意志与力量。目前学界关于《牡丹亭》“死而复生”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情节结构和“至情说”的分析,较少涉及《牡丹亭》对“因情复生”故事的沿袭和发展。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记:“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这明确表明《牡丹亭》对前代“因情复生”作品是有所借鉴和承袭的。王季思认为明代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情节结构大致与《牡丹亭》相似,为《牡丹亭》提供了基本的故事情节。本文对《牡丹亭》及其所承袭的“因情复生”故事进行分析,从故事情节和思想感情两个方面探讨《牡丹亭》的创新之处,最后结合晚明社会思潮探究其新发展的意义。
一、《牡丹亭》作者及故事简介
《牡丹亭》是明代文学家、戏剧家汤显祖(1550—1616)的代表作品。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江西人。汤显祖出身于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万历十一年(1583)中进士,曾任太常博士、詹事府主簿等。汤显祖曾因目睹官僚腐败愤而上《论辅臣科臣疏》,弹劾大学士申时行并抨击朝政,后被贬为广东徐闻典史,之后调任浙江遂昌知县。汤显祖在任期间政绩斐然,却因触怒权贵而招惹非议,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弃官归里,居玉茗堂,以著述自娱。汤显祖在戏曲创作方面反对拟古和拘泥于格律,主张抒发真情,代表作《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合称“玉茗堂四梦”,其中以《牡丹亭》最著名。明代戏曲理论家沈德符称赞道:“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牡丹亭》描写了官家千金杜丽娘对梦中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竟伤情而死,化为魂魄寻找现实中的爱人,人鬼相恋,最后起死回生,终于与柳梦梅永结同心的故事,整体文辞典雅,语言秀丽。《牡丹亭》是中国戏曲史上杰出的作品之一,与《西厢记》《桃花扇》《长生殿》合称中国四大古典戏剧。
二、《牡丹亭》中丰富复杂的故事情节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提及的三则故事,是《搜神后记》中的《李仲文女》,以及《幽明录》中的《冯孝将子》和《列异传》中的《谈生》。它们都讲述“因情复生”的故事,但只有《冯孝将子》中设计了复生结局,《李仲文女》中,人物由于鞋履被发现所以复生失败,《谈生》是因提前照视导致睢阳王女复生失败。汤显祖“予稍为更而演之”一言,指明《牡丹亭》是在这些“因情复生”故事的基础上重新构建、演变而成,因此可从相爱、复生、团圆这三个层面探析汤显祖《牡丹亭》的新发展。
(一)相爱
《李仲文女》《冯孝将子》和《谈生》这三则故事中,男女相恋都发生在梦中,女子死后魂魄入梦,与男子相恋,并在梦中成就夫妻姻缘。同样的“梦”形式和情节亦可见于《牡丹亭》中。《惊梦》一出,杜丽娘春心萌动,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爱,待杜丽娘伤情而亡、魂游梅花庵时,再遇爱人柳梦梅,共续夫妻姻缘。《李仲文女》《冯孝将子》和《谈生》三则故事均是女子死后鬼魂入梦,遂与男子相恋。对比分析之后可见两处转变:一是男女身份的不同,三则故事中是男子做梦,女子入梦,《牡丹亭》中是女子做梦,男子入梦;二是生死状态的不同,三则故事皆是女子死后以魂魄入梦,可见她们在死后大胆追求爱情,寻求复生的机会,但杜丽娘乃生前做梦,因游园引发春情,情动梦起,然现实生活的苦闷与压抑使其伤情而亡,死后魂游故地,再与柳生相会。同样是男女梦中相爱的情节,汤显祖既通过做梦者与入梦者身份的转变增强了杜丽娘追求爱情的主动性,使其占据主导地位,又通过生死状态的变化,使杜柳二人的相恋跨越生前死后,丰富了整个相爱的情节,并为后面的杜柳再会、死而复生等情节作铺垫。
(二)复生
《李仲文女》《冯孝将子》和《谈生》这三则故事都涉及女子死而复生的情节,但却出现了两种复生结局。《冯孝将子》中马子梦中承诺聘娶,后掘墓开棺,前太守徐玄方之女死而复活,与马子结为夫妻,达到复生成功的结局。由此可见,女子复生需要男子聘娶为妻,两人结为夫妻。《李仲文女》和《谈生》两则故事中的人物因为复生环节受到破坏,落得复生失败的结局。《李仲文女》中,李仲文遣婢女去拜访张世之的妻子,并巡视女儿的墓,婢女到了之后却在张家公子床下看到自家小姐的一只鞋子。婢女哭了起来,呼喊说有人盗挖了小姐的墓,然后带着鞋子回去将这件事禀报给了李仲文。李仲文十分震惊,派人送信责问为何张家公子会有其亡女的鞋子。张世之将其子喊来并询问,其子如实回答。张世之和李仲文都感到奇怪,于是一同前去检查。发棺视之,只见李仲文的女儿身上长出了新肉,姿态容颜和生前一样,右脚鞋履整齐,不见左脚鞋履。然而,李仲文等人过早发棺的行为导致女子肉烂不得生,复生失败。《谈生》中亦然,睢阳王女入梦时曾警醒谈生三年之后方可用火照视,但谈生无法忍耐其迫切与好奇,夜里提前照视,发现女子腰部以上生肉如人,腰部以下则是枯骨嶙峋,谈生的提前照视导致睢阳王女复生失败。从《李仲文女》和《谈生》两则故事可见,女子死而复生需要一个过程,如果过早的发棺或证实,则会导致复生失败。《牡丹亭》中杜丽娘死而复生这一情节也借鉴和承袭了这三则故事中的复生过程。杜丽娘魂游故地,与柳梦梅相会,却迟迟不肯告知其自己的身份,直至《冥誓》一出中,柳梦梅立下“生同室,死同穴”的誓言,方打消杜丽娘的疑虑,不仅坦言自己太守之女的身份和鬼魂之身,而且交代了复生的方法,提醒柳梦梅找旁人商议行事。柳梦梅一行人也为杜丽娘复生一事作了许多准备。例如,《诇药》中石道姑向陈最良买药,准备杜丽娘回生需要的安魂汤。《李仲文女》《谈生》两则故事复生失败的结局点明了复生过程的重要性,因而《牡丹亭》中杜丽娘对于复生一事极为谨慎,汤显祖也在这一情节中增添了许多细节和伏笔,如求药、挖墓、墓中“哎哟”声、丽娘吐出口中水银等,这些安排不仅刻画出复生过程的跌宕转折,还使得整个复生过程显得无比真实。
(三)团圆
《冯孝将子》中,徐玄方女与冯孝将子梦中相爱,死而复生,最终结为夫妻,实现大团圆结局。《李仲文女》中,李仲文女因提前发棺复生失败,再次入梦后,李仲文女泣涕而别。《谈生》中,睢阳王女复生失败后念谈生家贫,恐无法照顾其儿,随赠珠袍,并带走谈生衣裾。后谈生迫于生计卖珠袍,不料被睢阳王家买去,睢阳王认出是爱女衣物,误认谈生是盗墓者,于是将其收拷。真相大白后,复赠谈生珠袍,招为婿,并上书为其封官。汤显祖借鉴了睢阳王收拷谈生这一情节,在《牡丹亭》中,杜丽娘复生后托柳梦梅到淮扬打探爹娘的消息,应考后柳梦梅携带杜丽娘的春容来到淮扬,自称杜家女婿,认为女儿已亡的杜宝不信此言,又听闻亡女坟墓被掘,认定柳梦梅是盗墓贼,命人将其收拷吊打。审讯之时,幸亏苗舜宾等人带登科录赶到,救下柳梦梅,并宣告柳梦梅高中状元。然而,杜宝不信女儿复生一事,怀疑柳梦梅是妖精,于是写奏本上报皇帝。皇帝用“照妖镜”验明身份,确认杜丽娘死而复生,最后下旨父女相认,杜柳结为夫妻。睢阳王和杜宝均不相信亡女复活的说辞,认定谈生和柳梦梅二人是穷凶极恶的盗墓者,因此将他们收拷。睢阳王发墓开棺,既见棺盖下留有谈生衣裾,又见其子容貌酷似亡女,由此可知谈生所言非虚,盗墓卖衣的罪名自然也不成立了。相比睢阳王主动发墓查明事情真相,杜宝显得更加顽固,不信柳梦梅带来的杜丽娘春容,也不信柳梦梅的状元身份,哪怕是金銮殿上与杜丽娘相见,仍然不信其复生事实,认为女儿是花妖狐媚假托而成。杜宝对复生行为的否定,使得父女相认、杜柳成婚的大团圆结局过程多了几分曲折,一波三折,故事的发展更加丰富精彩。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所提及的这三则“因情复生”故事篇幅较短,整体故事情节较简单,直观呈现出离奇的复生故事。但这三则故事中的梦中相爱、死而复生和实现团圆情节设置,对《牡丹亭》有较多启发之处,汤显祖在承袭之余大胆创新,增添了许多其他情节,丰富了“因情复生”的故事内容,并对男女自由追求爱情的精神作进一步探讨。
三、《牡丹亭》中至情至性的反抗精神
《李仲文女》《冯孝将子》和《谈生》这三则故事虽然没有直接言明至情思想,但女子亡后主动入梦与男子相爱,都表明她们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他们的相恋也与女子复生有紧密联系。自魏晋以来,这类故事中的男女自由相爱、女子因情复生呈现出至情的强大力量,可令人跨越生死的鸿沟,冲破世俗的阻碍。《牡丹亭》全文紧紧围绕“情”字,杜丽娘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爱,但伤情而亡,死后化为魂魄寻找爱人,最终死而复活,有情人终成眷属。汤显祖通过复生情节,不仅营造出“至情”之境,还将《杜丽娘慕色还魂》中的“慕色”之情深化为“至情”思想,这一转变赋予《牡丹亭》更丰富的情感层次和更深邃的思想内涵。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表现出了爱情观与生命观的紧密联系,情之至方能实现生者为情而死,死者因情复生。甄洪永将“至情”概括为两点:一是“生而不可与死”,即要求人生须有情;二是“死而不可与生”,即要求情至深处,生命必保持存在状态。这体现了汤显祖对明末心学泛滥无归的一种深刻反思,是为“至情说”的思想维度。
汤显祖笔下的《牡丹亭》道尽了杜丽娘和柳梦梅前世今生、不知缘起、跨越生死的至真至情。整个故事蕴含非常强烈的“情”“理”冲突,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自由追求是“情”之表现,封建伦理道德对人们美好生活的束缚是“理”之呈现。杜丽娘作为至情的化身,她为情而死,又因情而活的行为体现了以“情”反“理”的思想。具体来说,杜丽娘的因情复生是对封建礼教约束的反抗,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汤显祖对人自然情欲的肯定,以及对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
四、《牡丹亭》对“因情复生”故事新发展的意义
汤显祖告别官场之后,将满腔热情投注于戏曲创作之中。重情重义的汤显祖始终将“情”与“志”紧密相连,认为“万物之情各有其志”,其很早就开始尝试以言情主题为核心开展戏曲创作。汤显祖与好友之间的“梦生于情”“情生于适”的互动使他产生了别样的感情体会,最终汤显祖走上“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创作之路。
汤显祖以其深邃的洞察力与非凡的创造力,铸就了文学瑰宝《牡丹亭》。这部传奇深刻地描绘了一个他理想中的有情世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杜丽娘前半生所身处的无情桎梏——一个被严苛封建礼教紧紧束缚的环境。在这个世界里,围绕她的皆是深受封建礼教影响的人,如恪守礼教、严苛教养的父母和陈腐不堪、虚伪自私的老师。杜丽娘从小接受严格的家庭教育,她的一举一动都遵循着封建礼教规范。直至那个春日,她踏入繁花似锦的园林,自然的生机与美好悄然唤醒了她内心深处沉睡的活力。当她置身于后花园中,看到莺飞燕舞、花红柳绿的景色时,不禁感叹春景之美,看到如此美景,杜丽娘联想到自己囿于房中无法欣赏的困境,心生幽怨之情。娇俏思春的少女形象和严苛封建的家庭氛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人不禁感慨封建礼教的无情和对人欲的压抑。游园后,杜丽娘的“情”觉醒了,她在梦中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爱情,梦醒后仍想着寻找自己的爱人,然而现实对她的限制越来越强,最后竟导致她伤情而亡。从本质上讲,杜丽娘的形象超越了个人命运的局限,她不仅仅只是为自己爱情而斗争的勇士,这也正是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写下的“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所表达的深刻含义。他借助杜丽娘因情而死,又因情而活的复生故事,肯定“情”的合理性。《牡丹亭》以“情”反“理”,高举人性解放的旗帜,体现出一种进步思潮。
五、结语
《牡丹亭》对前代的“因情复生”故事有不少的借鉴和承袭,将《牡丹亭》与《李仲文女》《冯孝将子》《谈生》三则故事进行比较后,发现其在相爱、复生和团圆三个情节上有相似之处。在借鉴和吸收的基础上,汤显祖进行了大胆创新,增添了许多细节,使得情节发展更加曲折,将杜丽娘的慕色之情升华为至情至性的情感,使杜丽娘成为“至情”的化身。《牡丹亭》中“情”与“理”的冲突,呈现出封建礼教对人的压迫与束缚,但汤显祖也通过杜丽娘勇敢追爱、为爱而死、因情而活的行为表现出对封建礼教的抗争,肯定人的自然情欲,肯定“情”的合理,肯定人性的自由解放。这也正是《牡丹亭》对“因情复生”故事传承与发展的独到之处,它指引着人们相信至情令人跨越生死的强大力量,也鼓励人们追求真正的生活、真诚的自我和自由的个性,成为一个“有情人”。
(上海大学)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