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作者: 欧阳娟

假面0

欧阳娟,女,生于1980年,江西宜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已出版及发表长篇小说《深红粉红》《路过花开路过你》《交易》《手腕》《最后的烟视媚行》《婉转的锋利——林徽因传》《天下药商》,散文集《千年药香——中国药都樟树纪事》。《天下药商》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

1

人人都说何小燕不适合浓妆。何小燕回回都把自己画得桃红柳绿,犹如大晴天里劈下的一个惊雷。庞大的、刺目的、扯着疾风的一个惊雷。

程影说:“你长得胖,妆面应该素淡些,那样瞧着才亲切。”

何小燕挂起一张浓墨重彩的笑脸:“妆面素淡些,还有人瞧得见我么?”

“瞧不见总比瞧着难受强些。”

何小燕还是笑,将红底金线的凤纹丝巾搭在层层叠叠的脖颈上,踩着39码的绣花布鞋,奔赴沙场一般推开房门出去逛街。她走得极快,宽大的衣袖和裤腿拉起风来,路人都瞧得见。

何小燕学会化妆前,是几乎没人瞧得见的。她时常套着一身灰沉沉的休闲装,软乎乎、圆溜溜,玩旧了的毛绒娃娃似的,连神情都是固定的。小城杂乱而逼仄的街道上,挤满了抓着包子啃的,逗着婴儿玩的,兜着老大一蓬鲜淋淋青菜的各色人等。她这样毫无亮点的矮胖子走在路上,极难惹人留意。若是生得高大些,倒可唬人一跳。她连唬人的能力都没有。

扎堆聊天时,她恳切地看着每一张说话的嘴,竭力做出深以为然的模样。然而听着听着,不知何时就已置身人群外围,她还在频频点头赞许,对着一群乌泱泱的背影。

她总是一个人。在学校、在家里、在单位……不,她学会化妆前还是个学生,还没有单位。她只是想过一回,若是有了单位,还是这个境遇。她一个人坐在课桌顶到讲台的教室里,坐在一家六口的小户型居室里,将人员密集的空间坐出空旷无垠的气势。

她是怎么学会化妆的呢?

那时程影已是她的闺蜜。或是说,她那时已将程影当做闺蜜。程影说:“隔壁班有个叫做吴韵林的男生,你去帮我问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生。”这样私密的话,可不是只有闺蜜能帮忙去问?所以何小燕把程影当作闺蜜,也是有些道理的。于是何小燕也说:“隔壁班有个叫做聂广达的男生,你也帮我问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聂广达?”

“就是那个聂胖子。”

聂胖子和吴韵林约了何小燕和程影出去。吴韵林喜欢程影,何小燕便以为聂胖子也喜欢她。

聂胖子说:“小燕,给我来个倒立。”何小燕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来个倒立。他要她来个倒立。她便来了个倒立。倒立起来,宽大的休闲服倒卷到胳肢窝下,露出一截肥白的腰身。聂胖子跑上去环抱住她的腰身:“哈哈!这腰围,抵得上两个程影了吧!”毫无色情的成分,只是嘲弄而已。程影也跑上来,按住她的腿,不许她落地:“我看看!我看看!真有两个粗呢!”何小燕才知道,聂胖子叫她倒立,是逗程影开心。胖男生不喜欢胖女生。

胖男生不喜欢胖女生,却也难得有个女生喜欢,从此只要下课铃一响,便在走廊上扯着人说:“那个何小燕真是吃错药了,竟敢喜欢我!”义愤填膺的,越说越是离谱,如同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不断用想象丰富着细节。俗艳的、荒诞的、一波三折的细节。想象的细节里,何小燕的腰身共有九层,每一层褶皱里都积满了陈年的泥垢。泥垢搓不尽,是她的手臂胖得无法弯曲。这样的女人,胸部自然大得出奇,不小心堵住了男人的口鼻,不消三分钟便可毙命。

何小燕成为了怀揣凶器的女人。越是半大不小的男生,越是喜欢将女性称为女人,他们都说:“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何小燕不再是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堆挤眉弄眼的人跟随。笑闹声“哗嚓”一阵“哗嚓”一阵,雹子落在瓦房上似的。

雹子里也夹杂着程影的身影,她笑笑地挤在人群里,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神。她晓得何小燕腰身没有九层,她晓得何小燕胸部不能杀人。她既不参与议论,也不加以制止。她只是看看热闹而已。一个爱看热闹的闺蜜,似乎也够不上加以指责,何小燕从未怨过程影。

程影仍是她的闺蜜。只是她的眼角眉梢一日日垂落下去,如同晒化了的雪人,五官都往下流动起来。她拥有了一张“下流”的脸。

她裸着这张脸穿行在唇枪舌剑里,有些招架不住的痛感。以往空阔无人的生涯里,她是安全的,也是孤独的。她也幻想过活得热闹些,却不料头一回享有的热闹竟带着如此凶猛的恶意。她仍是孤独的,却不再安全。她亟须一些抵挡唇枪舌剑的东西。

老师?老师只看得见能为班级赢得荣誉的学生。何小燕成绩平平,又无甚才艺;父亲?父亲磋磨在挣钱养家的苦辛里,搞不好反倒嫌她惹事;母亲?母亲跟她一样,困囿在别人的嘲笑里……何小燕满脑袋搜寻,找不出一样抵挡唇枪舌剑的兵器。

国庆节去表姐家作客。表姐闲闲地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何小燕看着她一涂一抹,不消半个小时便换了一张脸样的。

若是能换一张脸,倒不怕那些人再嘲笑了。何小燕鼓起勇气向表姐讨要化妆品。

“恋爱了?”表姐笑笑地问。

何小燕有些诧异,化妆品跟恋爱有什么关系?诧异过后,又想起确是因为想要恋爱,才会陷入唇枪舌剑的围攻里。如此说来,化妆品跟恋爱确有关系。

“长这么胖,化妆也没用的。你要减肥。”表姐瞥了一眼她的腰身。

何小燕瑟瑟地佝起腰来,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表姐在梳妆台底层抽屉里东摸西找了一阵:“倒是恰好凑得齐一套,你拿去玩玩也行。”何小燕拧开当中一个小瓶,小瓶里散发出一种语焉不详的气味,仿似雪花膏上裹着灰。

“那是粉底液。”表姐说着,又拧开一个小瓶,“这是唇彩。”

唇彩只剩了小半瓶,也散发着语焉难详的气味,何小燕回头看时,才发现粉底液也只剩了小半瓶。眉笔、遮瑕膏、眼影、眼线笔……统统只剩下残支半管。多年后何小燕会知道,那种语焉难详的,是即将过期的气味。

表姐把即将过期的化妆品凑在一起,给她配了一套。约莫有六七年,何小燕用的都是即将过期的化妆品。说委屈,倒也算不得有多委屈。她皮糙肉厚,从不过敏,好歹省下了一笔开支。不是表姐施舍,她是买不起那些东西的,想起来倒也有些感激。

初次化妆,何小燕选了豆绿的眼影,酡红的胭脂,艳红的唇彩。表姐瞪大了眼:“你确定?”

“确定。”

何小燕把自己画得跟张油画似的。现代派油画,夸张而变形。

“丑死了!卸了重来。”

何小燕托住表姐沾了卸妆水的三角海绵。她要的就是这样的脸,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眉梢抬高了一寸,眼线拉长了三分,唇角上扬了半厘。她“下流”的脸飞扬起来,无论是愁是悲,看上去总是喜不自胜。她戴着喜不自胜的脸,重新穿行在校园里,唇枪舌剑攻过来,都被笑容挡了回去。她真实的容颜,再也无需直面伤害。还有什么比一张假面更为适宜抵挡唇枪舌剑的呢?最称手的兵器,她握在了手里。

一张假面的盾牌,护住了少女的颜面。

2

何小燕享有了热闹,也保住了安全。那感觉,就像埋在土里的十八年老蝉钻出地面,前所未有的新鲜。聂胖子编织的谣言变成了无效的攻击。对着一个全无反应的东西持续进攻是件索然无味的事,那些操着唇枪舌剑的人逐渐丧失了兴致。

摘下那张假面,何小燕即刻便可重新潜入地下;留着这张假面,她将置身新一轮的流言里。“快看那个女人!每天都把自己画得像个鬼……”“画得像个鬼……”

她已领略过热闹的滋味;她已寻得了在热闹中保全自我的法门。她终究不忍抽身而退,尽管新一轮的热闹里仍然掺着毒气。像个鬼有什么关系?一只喜不自胜的鬼。一只免于伤害的鬼。一只蛰伏了近二十年,终于脱胎换骨,在校友亲朋中翻风起浪的鬼。

为着这难得的热闹,何小燕甘愿忍受饱含羞辱的围观。她越来越豁得出去,从校园踏入社会。

她在医院里做保洁员、在超市里做收银员、在机关单位做打字员。她戴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如同废墟里翻出的一块格外艳丽的破瓷片,让人免不了多看两眼。这多两眼的机会,让她跟医院里的医生、到超市购物的富家老太太、在机关单位任职的科级干部熟络起来。这些人,组成了何小燕工作五年后的全部人脉。

有了人脉,她开始寻思着开家小饭馆。医生、富家老太太、科级干部都说:“开嘛。开起来了,我们来吃饭。”何小燕当真把小饭馆开起来了,这些人却从不光顾。医生总在做手术、富家老太太总在逛超市、科级干部总有三点建议。一块色泽艳丽的破瓷片,看客们的兴趣到此为止。嘴上客套两句还行,真来照顾生意,还远远不够情分。

情份不够,利益来凑。何小燕说:“有空就来店里坐坐嘛,我给各位分干股。”一家没生意的小饭馆,干股能值几个钱?那些人嘴上不说,脸上尽是这个意思。那意思何小燕不是看不懂,只是除了这些人,她再不认识一个舍得掏钱吃馆子的。一个医术并不高明的医生,一个年近古稀的富家太太,一个爬不上去的科级干部,就是她所有的出路。她假装不懂,一次次到医院、超市、科级干部的单位去守。

“去!别一天到晚在这儿晃来晃去。” 保安驱赶她。

何小燕喜不自胜地说:“我也在这里做过临时工的,都是老同事……”

“谁跟你是同事?”保安将她扭送出门。

怎么连同事都不认了呢?何小燕琢磨着,大约是她不够唬人。

怎样唬人?一个矮小的胖子是唬不住人的,她得大起来。怎样大起来?身高是变不了的。那便往横里蹦。

她在地摊上淘了一套宽大的民族风服饰。上衣是80年代农村常用的被窝面子布料,亮闪闪艳红的底上印着金凤凰;裤子是墨黑的粗棉,用一根布条勒成个大长灯笼的模样。金凤凰和长灯笼往身上一套,整个人大了不少。花团锦簇的围巾、松松垮垮的背包、鼓鼓囊囊的帽子一样样搭起来,她跟气球样的,一点点被吹饱。小饭馆卖不出去的菜都炒来吃了。红烧肉增厚了腮帮子,炖肘子填满了手窝子,爆炒肥肠缠粗了小肚子……她将聂胖子的谣言变成了预言,身上长满了层层叠叠的褶皱。何小燕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终于获得了高胖子一样唬人一跳的气场。

唬人一跳的何小燕站在保安面前。保安果然唬了一跳:“姑奶奶,你怎么又来了?”

变大了的何小燕变成了姑奶奶。喜不自胜的姑奶奶说:“都是老同事,通融通融。”

保安满面委屈:“不是我不肯通容,我是怕丢了饭碗。”

“老同事串串门,怎么会让你丢了饭碗?”

保安到底不敢再动粗了,耐着性子劝:“我丢不丢饭碗不要紧,你天天守在这儿,自己脸上也不好看。”

何小燕不会让人看到自己的脸。何小燕的脸遮在假面后面,何小燕也不会在意好不好看。二十多年来,她就没一天好看过。

好看要过。不好看也要过。

不好看的何小燕把医生、富家老太太、科级干部一个个缠上了她的饭桌。科级干部一掏烟,她就把火点上了;富家老太太一咳痰,她就把盂捧来了;医生爱喝温过的黄酒,她就守着添加热水。

帮厨的说:“我们何老板哪像个老板?跟个奴才样的。”

像奴才有什么要紧?只要招得来生意。

医生带着病人家属,富家老太太带着亲戚朋友,科级干部带着上司下属一个个钻进了何小燕的小饭馆。

何小燕的小饭馆撑下来了。不好看,有时更好过。

生意好了,帮厨的说法也变了:“何老板也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没人再当面羞辱何小燕了。

3

当面不羞辱,背后却还是要贬损的。

“那个女人真是看得开!什么脸面都不要的。”“岂止不要脸?底裤都不要的。”“幸而长得丑,不然的话,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长得丑的何小燕做不出什么事来,最多是撩起衣襟给人看:“我这腰上的皮肉倒是细嫩,若能长在脸上,也是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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