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二
作者: 吕志军
韩虎让人讨厌。幕间休息时,他钻进后台摸铙摸钹、动签子,嬉皮笑脸的,撵都撵不走。哪里有半点儿成年人的庄重稳当嘛!
每次演皮影他都来。锣鼓未响,早早坐戏场了;开演,白纱前看得不过瘾,还挤到幕后,看艺人手中的签儿上翻下撩,左杵右抖。激动起来,韩虎也跟着手舞足蹈。戏演结束,他抢着拔电线收音箱整戏筐,挡手挡脚。善存师傅拨开他,说:“迟早滚蛋。五十刚出头儿,正是家里好劳力,这不是游手好闲吗?”
善存师傅是皮影戏“非遗”传承人,县城唱影戏“一把手”,戏班的台柱子。
皮影戏兴于唐朝,盛于清代,元代时期传至西亚和欧洲,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可近些年不可避免地衰落了。但善存师傅不信这个邪,他要求戏班“没有观众也开戏”。传了多少代了嘛,好东西得留下嘛。
“要是真没人看呢?”有人打趣。
“那就给老天爷演!”善存师傅心想,咋能没人呢?不是有韩虎吗?就是没有讨厌的韩虎,也能雕皮子嘛。
将剧中人物在牛皮上镂刻出面目身形,填染颜色,串联部件制作成皮子,本身就是艺术品。家具齐着,技术全着嘛。
时代变化太快啦,眨眼剧团一个接一个没了。不说演皮影,就是看皮影的也没有几个了,都去刨钱了。——白天刨,晚上回来想着第二天怎么刨。
善存师傅观察着呢。说是不景气,皮影戏还是有人看,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越来越多的老年人进了城,对新潮的娱乐不感兴趣,除了抱孙子带孩子又没其他去处,便慢慢聚集了些皮影戏的观众来。老人们听腔儿看影儿,图的是消磨时间,怀念过去的味儿嘛。
这让善存师傅高兴。他领着戏班在文化广场演戏,一周一次,棒打不挪。精彩处,稀稀拉拉的观众热烈鼓掌,戏班演得更来劲儿。
晚上呢,善存师傅领着戏班的人雕皮子。——嵌在框子里挂上墙,那是个趣儿嘛。
近段更不一样,观众里添了几张陌生面孔,还有个年轻人,多难得啊!善存师傅对戏班说:“一定要把他们牢牢吸引住!”
可是这当口儿,善存师傅在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胳膊折了。
影戏全靠两只胳膊“挑签子”,折了胳膊怎么挑嘛!
戏班艺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让皮影二上。”
皮影二就是令人讨厌的韩虎。他次次都来,时间久了,戏班人都叫他“皮影二”。“皮影一”是谁?当然是善存师傅。
让皮影二上,善存师傅坚决不同意。为啥?韩虎正值壮年,上有老下有小,是撑家的柱子。现在演影戏可是一分钱挣不着,要赔上大量时间学技术、记唱词,戏班人少,还得兼锣鼓铙钹。善存师傅的三个哥哥就是顾着养家,先后放弃了嘛。把韩虎这个撑家的柱子拉来弄这不刨钱还要出钱付电费置买“家当”的营生是害人家嘛。
可是又不能不演,善存师傅一咬牙:“他挑签子,我唱。伤好了撵他走。”
这周演《兄妹开荒》。鼓先响了三下。这是提醒,听戏的停下喧嚣,演戏的准备好手脚嘛。善存师傅看看韩虎。韩虎一头的汗,也斜眼瞟他呢。
“你又不是没鼓捣过。”平素戏班小憩,韩虎偷偷拿了签子比画来比画去,善存师傅没少瞪他,有时也装作没看见嘛。
“我怕……怕坏了师傅名声。”
“我不是你师傅。”善存师傅踢踢韩虎的脚后跟儿,“脚扎稳,胳膊放松嘛。”
鼓点儿起来,善存师傅开了口:“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炕上做呀懒虫!”
韩虎左手的签子挑动 “哥哥”的身段。
善存师傅继续唱道:“扛起锄头上呀么上山岗,上呀……”看到韩虎手中晃动“哥哥”的草帽,肩上的锄头却歪了,善存师傅急忙要去纠正,由不得“呀”一声低叫——胳膊打着石膏,一伸手便钻心地疼嘛。
“上呀么上山岗,岗上好呀么好风光。我站得高来望得远那么依呀嗨。”韩虎吼着嗓子接上了,把善存师傅那“呀”的一声掩盖了。
“咱们的边区到如今,成了一个好呀地方那哈依呀嗨嗨哎嗨。”
哇,这个讨厌的家伙会唱嘛,善存师傅瞪大了眼睛:唱戏念做一体,只以为他会舞弄个签子,原来还藏着副好嗓子嘛。
“扛起锄头上呀么山岗,山呀么岗上好呀么风光。我站得高来看得远来么依呀嗨,咱们的家乡到如今,成了一个好呀地方那哈依呀嗨嗨哎嗨那哈依呀嗨。”
纱幕上,那淳朴的妹子高高举起头挖那厚实的地哦;那懒惰的陕北汉子在妹妹的开导劝诫下,终于挥舞起锄头,撑起边区艳阳天了哦。韩虎的唱腔粗犷豪放,明明是练过的嘛。
善存师傅悄悄挪步到了观众堆里。
“边区边区地呀么方地方好,劳动英雄真呀么真不少。行行都能把状元出,当一个农业英雄真呀荣耀。”纱幕上,哥哥妹妹卖力地开荒,深情地歌唱。
观众一齐鼓起掌来,看戏的年轻人也热烈地拍起了手嘛。
善存师傅伤好后举办了收徒仪式,赐了韩虎艺名。仪式上,韩虎呈出一个筐子,说:“妻子儿女都很支持我,给我买了牛皮、刻刀、颜料。”善存师傅打开,是韩虎一笔一画抄的几厚本唱词,还有一摞摞雕了半截或者已经雕好了的皮子嘛。
再过一年,省城“非遗”文化调演,名单里有影戏班。善存师傅在回执主演一栏,庄重地写下三个字:皮影二。
这次他没有带“嘛”。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