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阿拉善一家
作者: 叶临之一
前方有光,星光点点,旁边的野山楂、滨藜像地笼,也像豪猪,哗啦啦,哗啦啦,一齐刺向车外壳的铁皮和窗玻璃。就这样开了两公里远,还没到真正的山里去,不管前面是沟还是坑,是雨水泡酥的烂泥堆,还是从崖上滚下的砺石,汽车怒吼着,闯过去。能清晰地听见狗吠,这来自前方的缓坡,我知道快到阿拉善的家了,转过左前方坳口,我把车开到坡下的溪边,轮胎底下的毛马路到这里为止,我不敢贸然把车开过去到对面坡上,大前年夏天的记忆太过深刻,我不能轻易涉险。这么晚,豆大的雨滴答滴答地顺着车身淌,我熄了火下车,拿起脱下的鞋和袜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向溪里,溪里溋满冰冷的水,冷得我牙齿直打颤。
上岸就去坡上了,我一口气跑到熟悉的那里。狗叫声更大,两条牧羊犬从门帘后蹿出来,它们居然还认识我,不再吠叫,一个劲摇起了尾巴。
“毛拉,您这么晚来啦。”我撩起正房门帘,坐在土炕上的阿拉善招呼我。
阿拉善一直叫我“毛拉”。比起一年多前,他胡须更花白了,面容黧黑、苍老,形如煅烧过的黑炭,快到凌晨了,他还没有睡,肯定是听到我汽车引擎发出的怒吼,他临时起床了。
“尊敬的阿拉善大人,我来看您了。”我给半眯着眼的阿拉善恭敬地鞠躬。
阿拉善连忙让我到他身边坐,递给我毛巾,让我擦干头上、脸上的雨水,又从铜壶里给我倒上滚烫的茶,茶里有酥油醇厚的气息,比外面秋后的暴雨更加纯熟。
等到喝了茶,我才把气喘匀。我望了望昏暗的正房里,阿拉善的小儿子播衫睡在土炕上,我想起他大儿子阿巴哈和女儿阿丽娅,便问:“大人,阿巴哈和阿丽娅呢?”
“她在哩,您来晚了。”阿拉善指了指偏房,说罢,他叹息起来,“可惜,太晚了。”
夜深了,我果真听见左边偏房有动静,听起来像是婴儿梦中的哭闹,这是我以前没有见到的,看来阿拉善一家已经发生很大变化。
“去年,阿丽娅结婚了,那个人,唉。我的毛拉,您到底上了哪里?您怎么不早点回来?大水把您冲去哪儿了呢?”
阿拉善不再像以往那么风趣,他用忧愁的口气询问,好像这是他们家最遗憾的事。待在正房里的牧羊犬呢,它们偎依在炕下,似乎同样以抱怨的目光望着我。
阿拉善没有说大儿子阿巴哈,他拿起热瓦普琴看了下,渐渐轻哼起歌。
这是阿拉善自创的叙事诗,在几分钟的吟唱里历数先祖:他的一世祖是浩罕汗国管理图书的书记官,作为整个汗国的“毛拉”在平原和山地中出没;他的二世祖年纪轻轻就结了婚,可是为了巨额财富,二世祖想要更进一步亲近汗室,为了去汗宫竟然自宫,按阿拉善的话说,是“整天用一根细细的红柳条捆绑着私处”,二世祖没有在家族薄上入册,拉赫蒙家族不承认这头羯羊;三世祖有感于父亲做出羞耻的事情,真是辱没先人,他逃出汗宫,不愿意再委身汗室,汗王派遣骑兵四处搜寻他,他躲开数月的追杀,从浩罕城逃回了山里;四世祖也就是阿拉善的爷爷是一名手艺人,年轻时一度回到城中,在苦盏从事补鞋匠,赚着苦卢布,晚年回到山里,从此城市与他形如陌路;到了父亲这一代,不愿意再从事鞋匠这种让人瞧不起的行当,他待在山里,平常放羊看牛,很想著书立说,可惜他们家自从他爷爷以后就断了学问,因此,父亲只能是山里的领头羊,不能成为毛拉。
阿拉善放下热瓦普琴了,我急忙解释起自己的忙碌:“阿拉善大人,前年底,我到杜尚别后忙公司法务,今天刚回苦盏就专门来看您了。我首先想到您,我第一时间过来。”
说罢,阿拉善的小儿子播衫醒来了,他睁开眼瞧了下又睡着了,他大概以为回来的是他哥哥阿巴哈。
“谢啦。”阿拉善挥了挥手说,“毛拉,您是看不起我们山里人吧?”
我连忙摆手:“您准是不信任我,再晚,我也会专门来看您。”
阿拉善示意我喝茶:“那行,喝了茶后歇息吧。”
我正要喝下一口滚热的茶,偏房里又有细碎动静,通往正房的门帘角被撩开,我偏头去看,门帘角落露出一张女人的脸,那是快两年没见的阿丽娅。黑暗里,阿丽娅还是两年前的模样。见阿丽娅起床了,我正要招呼她来坐,还没来得及喊,阿丽娅已经放下门帘,随即去到右边的客房,她准是给我安排睡觉的被褥去了。
二
我又在阿拉善的家里过夜了。
时隔一年多,我再次来到阿拉善家,主要是看望他一家人。以前我频繁来往山区,负责把巴特肯地区特产的黑珍珠蜂蜜收集到苦盏,由公司运输到杜尚别包装好,贩卖到莫斯科和伊斯坦布尔。第一次来阿拉善家里是大前年春天,当时我不熟悉这段路,准备把皮卡车开过溪水爬到对面坡上去,也就是阿拉善的家里,没想溪水虽浅,但软沙很多,皮卡车刚下去就动弹不得了。我急着找人帮忙,阿拉善刚好放羊回来,他连忙召集大儿子阿巴哈和小儿子播衫,连喂养的牛都派上了用场,可车子实在拉不动,我们只好停下来,喝了阿拉善女儿阿丽娅煮好的酥油茶再想办法。眼看无计可施,我决定把皮卡车大卸八块了,再抬到溪边组装。这次可是万幸,当天晚上就爆发山洪了,如果车子还在溪里,准会让洪水冲走。
那次山区到了雨季,阿拉善很是好客,我在阿拉善家整整待了四天。那几天,我教会了他使用自动水笔写信,教会了他大儿子阿巴哈制作蜂箱,教会了他小儿子播衫踩点蜜蜂采蜜用的花情,也教会了他女儿阿丽娅调制蜜茶,此后,热情的阿拉善逢人就说我是毛拉。
雨停后,阿拉善准备把我留下来,说要请长老过来举行仪式。按照山区说法,如果被女方父母看上,那一定会被选为郎婿。我急了,找借口逃脱,说过些天再来,到时来收蜂蜜,阿拉善就有钱去苦盏买他爱喝的茶叶了。那两年,我来过好多次,春天夏天是来收蜂蜜,秋天带阿巴哈去苦盏游玩,直到前年我调离苦盏跟他们正式告别。
也就是从这时起,阿拉善明白了我的心思,大概认为我是一个贪玩的人,他没再说阿丽娅的事。
一大早,我就醒来了,山区的雨也停了,我从阿拉善家的客房走进正房,扎着红色头巾的阿丽娅在正房,她安排着早点。阿丽娅看见我了,连忙闪出微笑,低头,继续舀锅里的奶皮子。我一年多没见阿丽娅,她现在有了孩子,相比两年前,她身材丰满了些,但眼神总是躲闪,我实在想不清过去的一年多她发生了什么,我一整年都没来,她哥哥阿巴哈也没去苦盏找我。
我又不好直接问阿丽娅。我待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局促地问阿丽娅要不要帮忙。阿丽娅红着脸说不用了,快做好了。“阿巴哈和播衫呢?”这时我问,我准备去找阿拉善的两个儿子说话,然后去山窝里看蜂箱。
“播衫早就去山窝里了,他说要您再睡会。”阿丽娅说。
我问:“阿拉善大人呢?”
“写信呢,给阿巴哈。”阿丽娅说。
“阿巴哈怎么了?”我没想就说。
阿丽娅看了看我,没有回答,而是用余光瞥了瞥坡上最里边的偏房。
我去那间偏房看到阿拉善了,这属于阿拉善一家的书房,他背对着门,坐在那张变形的木桌旁边写着字,还在用我以前给他的纸和笔。
阿拉善用的自动水笔快没墨了,我从上衣兜里掏出笔来放在桌上,这次来,我给他买了礼物还带了老花镜,只是都留在车上没来得及送给他。
“毛拉,我在写信。”阿拉善回头说。
“写什么呢?”我好奇起来。
“阿巴哈气死我了。”阿拉善停下笔,和我说话,“他快一年没回来了。”
“阿巴哈会做得很好,他说他要在苦盏工作、买房。”我回忆起阿巴哈来苦盏游玩时说的话。那次阿巴哈来苦盏后很兴奋,他说,有次他在山里放羊睡着了,梦里的蜻蜓扇动起翅膀,把他驮到城里去了。
“不好。”阿拉善固执地摇头。
我疑惑地看着他。
“毛拉,您知道那小子说了什么吗?他去苦盏后,他要像我二世祖。这,这,您看他托人带回的话!”
“阿巴哈真的在苦盏?”
“是的。毛拉,现在全家乱糟糟的。您说我们哪还有国王?阿巴哈说他要有钱,很有钱的那种,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偷学了修鞋,你看这干的啥事?说实话,就是一个补鞋匠,能成为毛拉吗?不能!”阿拉善说,他有点恼怒,他大概真想起了那位用细柳条系着私处的先祖了。
“如果在苦盏能找到好工作,也可以。”
“怎么可能呢?”阿拉善扶起额头。
“前年,阿巴哈知道城里生活很好。”我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还是我带阿巴哈去的苦盏呢,在阿拉善看来,这绝对属于坏事。
“莫非要我骑着驴子把他赶回来吗?”阿拉善说完不再说话,继续写信。
我就站在阿拉善的旁边看着他写,阿拉善不管我,写完了,他放下笔拿起信纸,然后拉着我来到了正房。阿丽娅把早点做好了,每人一碗奶皮子,还有一块涂抹了蜂蜜的馕。阿丽娅自己呢,做完早点后先去照顾孩子,快吃早点时,阿拉善的小儿子播衫回来了,他手里提了好几大块蜂巢。
播衫回来,大家一起吃早点。吃早点时没有人说话,播衫在那一个劲地对我使眼色,他是在示意待会让我教他学开汽车。
可是阿拉善有事,吃完早点后,他看了我很久,然后把那封信交到我手心,“我的毛拉,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惩罚。”他说。
“什么惩罚?”
“帮我送信,信上说我得了病,一定让他回来。”阿拉善说,显然,他为大儿子阿巴哈去城里一直生气。
三
我在阿拉善家里没有多停留,收下播衫割下的蜂巢就走了。阿拉善也没留我,我要急着回城去,把信送给他大儿子阿巴哈。阿拉善知道我能做到,因为我要去苦盏,阿巴哈现在也在苦盏。
我确实容易找到阿巴哈,苦盏城里修鞋的都在靠近火车站的锡尔河畔,那里平常坐了一排补鞋匠,有残疾军人,有老者,就是没有年轻人。阿巴哈如果来了苦盏,他白天肯定在那里修鞋。只是我没有想到阿巴哈真的会来苦盏,对了,我同样纳闷的是,他来到城里后为什么没有找我。
后面一天,我从公司办完事快到中午时,就去火车站旁边找阿巴哈了。果然,阿巴哈在那里。他坐在桥墩下面的矮凳上,头戴一顶深色鸭舌帽,从脖子上垂下来一块皮围裙,正低头给一位中年人修长靴,手头的锥子和铁锤挥舞得灵活自如,还真像老练的补鞋匠。阿巴哈很快把手里的长靴修好了,中年人付完钱后,他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了我。
这时,他没有说话,表情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阿巴哈,你好。”我首先对他打招呼。
阿巴哈木讷地笑了,还是没有说话。
“生意好吗?”我主动问他。
“赚得不多,不过怎么着都比山里好。”阿巴哈好像在赌气。
我猜测,阿巴哈来苦盏前大概和他父亲阿拉善吵过架。
阿拉善先前反对子女来城里,生怕他们被“毒瘤”吞没。在阿拉善看来,大地是世界的共主,这里有牛羊、蜂蜜、茶叶、男女,人们在大地上安居乐业;大地本没有城市,城市像顽固的石头,从人们的想象里砸下来,给大地留下一个又一个补丁,疯狂生长的欲求像毒瘤,从此大地变得更加贫穷和动荡,历代先祖的经历早早证明了这点。
“我去过你家里,看望了阿拉善大人。”我说,既然阿拉善已经在信上说他得了大病,我就没打算说阿拉善的实情。
阿巴哈抬头盯着我。
我望了望周边,没有来补鞋的人了,周边鞋匠都走了,我说:“很快中午了,要不我们去茶楼喝茶再说吧。”
阿巴哈就跟我上了茶楼。在锡尔河畔的一家茶楼坐定,喝了几口茶后,我准备把信给他。
我把阿拉善的信掏出来放在桌上,说:“阿巴哈,你爸的信。”
阿巴哈拿起信纸读起来,读完后放在桌上,那刻,他仍然没有说话,不过表情变化很快,他马上摘下鸭舌帽,右手捂脸,抹起眼泪。
“怎么了?来苦盏是因为要赚钱?现在赚不到钱?”我连忙问。
“我?开始是为赚钱。”阿巴哈说到这里,眉头紧蹙(肯定是想到来城里的梦想破灭),思考半刻后,他说:“后来不是的了。”
我很惊讶。
阿巴哈望了望茶楼四周,警惕地说:“毛拉,您看到过我妹妹阿丽娅的男人吗?”
我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看见。我没有见过那男人,更别谈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