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未来的记忆
作者: 唐棣一、别的眼睛
“看见音乐,听见电影,忘记文学”,这三个说法都有依据。
“看见音乐”指的是音乐的表现,“我们在图像和声音之间寻找联盟的冲动,来自非常遥远的过去。它根植于一种古老的对这个世界的通感视景。”随后意大利音乐家贝里奥在《记忆未来》里又引了《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的一句话:“众人都看见了说话音……还有号角声。”除了这句没读过《圣经》的人几乎看不懂的话之外,书里还有一句好懂的,“事实上,表演者、听众,的的确确还有作曲家,他们都在经历一种炼金式的转化。”在我的理解里,这句是说舞台和表演,只是这个转化过程的一环,不是最终结果。音乐视觉化和图像化,可不仅仅止于舞台化和表演化的具体形式,更深处是一种通感,一种基于过去的,古老的想象。
“听见电影”的说法,来自匈牙利电影导演贝拉·塔尔,他声称没有配乐师米夏伊·维格,很多电影就不用拍了。传说此人拍电影超支,逼死过制片人,这很可能是后人为了说明他对待电影非同凡响的态度编出来的。“电影的主角不只有演员,观众为演员鼓掌时,也请为那些声音鼓掌。”他说得出这样的话。
第三个说法围绕的是电影文学性。其实,文学性比文学还难说明白。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说法呢?电影有了文学性是好是坏呢?更常见的现象是,电影文学性根本就是一场灾难。当然,对真诚的创作者来说,这是挺令人难过的误解。例子远到罗伯·格里耶、马尔克斯这些伟大的小说家自己拍的电影,近到现在电影院上映的某些号称文学性强的电影,都能看出端倪:电影和文学结合未必都是优点。文学视觉化,的确让电影别有特色,前提是电影本身足够优秀。一切都是锦上添花,或者甜蜜且贪婪的附庸,文学的参与相当于从现成品里炼金,其他时候最好忘了文学这回事。
有人总是觉得,证明了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或电影和生活的关系之后,就可以推导出文学和电影也有关系。
我们先捋一捋生活和电影的关系好了。希区柯克对女明星英格玛·褒曼说过一句话:“记住,这只是一部电影!”他就是这样指导褒曼对于塑造角色的困惑的。生活里的褒曼每天都紧张兮兮,对待虚构非常严肃,这搞得她分不清电影和生活了。此外,在《希区柯克:一种私人传记》里,他也说到自己从来没有说服过自己。就是说,他不相信电影只是电影,也没说电影是不是生活。
《持摄影机的人》导演吉加·维尔托夫曾强调过“电影可以展现生活中无法实现的事。”不是生活中,不曾存在,而是肉眼无法看见,他的“电影眼睛”理论可以理解为显微镜和望远镜,有了这双“眼”,就可以发现生活里平时看不到的事物了。这也是关于生活和电影的一种说法。
新浪潮导演戈达尔说过很多激进的话,比如“生活是一部糟糕的电影。”这只是新浪潮导演们的标榜口号,他们的“成败”都在于,过度表现生活。这帮法国知识分子好像也说过“电影是文学”之类的话。他们可以这么说,但我们不一定认同,因为文学的定义随着环境、文化的变化而变。他们的电影不是大众电影,因为一开始他们就站在个体角度,那个人数“密度”注定无法构成大众。
电影拍给什么人看,文学写给什么人读,与生活和电影的关系一样,不能总是不清不楚的事。其实有一个共识是,我们的文学和西方文学不一样,当我们提起文学时,内心说的也不是一个东西。这样一来,在西方主流电影观念下,我们的特产“电影文学性”就更说不清了。我们没有欧洲那种相对一致的阅读基础,造成了人人都能提出截然相反的文学定义,这是每个人发挥自由的时刻。
我觉得,电影文学性说的可能是严肃性,这是相对于过度娱乐而说。赫塔·米勒在《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里解释过严肃文学的问题,“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你认为这本书严肃,而另外一本却肤浅,我只能回答,那要看它在大脑中引发迷失的密度,那些立刻将我的思想吸引、词语却无法驻足之处的密度。文章中这样的地方越多,就越严肃,这样的地方越少,就越平庸。”
“词语无法驻足之处”,就是隐喻、象征等诞生的地方,因为人的理解在继续,观众的思维在前进。“电影文学性”可能说的就是“剧情没有完全覆盖之处”?
严肃性指向的是,文学看不见,听不见的那一面,“我们努力坚持使它世俗化,但是,尽管我们费尽心思,它里面似乎总是装着一个无形的也许是神圣的核。”(《记忆未来》)
20世纪90年代,西方电影理论大批进入国内。当时有个说法叫电影是“世俗神话”。世俗和神话是对立的,“电影虽具神话性,却是世俗的,电影虽具世俗性,却是野心勃勃的:不惜一切追求神话化。”匈牙利电影理论家伊芙特·皮洛写这本《世俗神话》的大意就是,不管影响多么广泛、可塑性多么强,娱乐性多么好,“电影始终保持着一些坚实的内核。”
这个内核,就是电影的神圣性、严肃性。相对于娱乐电影,有些电影可以在娱乐之余,做点别的,或者干脆不娱乐,比如说作者电影。
二、神圣的核
1895年,法国卢米埃尔兄弟发明摄影机之后,拍了最早一批“电影”,但那远不是现在所说的“电影”概念。拥有完整语言的“电影”产生,要到二十世纪初期,好莱坞电影萌芽期了,以大卫·格里菲斯的《一个国家的诞生》《党同伐异》为起点。后来,欧洲电影紧随其后,发挥自己的长处,结合艺术,创造出了另一种电影的模式,区别于好莱坞浓重的商业气息。我们今天电影产业差不多也就是这两个系统,形成于1930至1950年间。好莱坞黄金时代带来了有声电影、彩色电影、制片人中心制、大明星产业等等,影响至今。
也是从那个时候,电影分成了好莱坞和欧洲两个系统。因为,当时经济发展不到位,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电影只能从好莱坞电影之外的系统进入世界电影史。电影在我们的土地上,注定有自己的样子。
我还发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不仅现在和过去的中国作家,也包括当年和现在的西方作家,都留下了比电影导演更多的关于电影的文字。可能是我见识有限,总觉得作家热衷谈电影,寻找文学和电影的共性,能让他们获得一种时髦的存在感。“电影文学性”这个说法,可能就是这样慢慢渗透的。相对于古老的文学,电影虽然是个小年轻儿,却“已经成为形似和不断变化的基本传播媒介”。伊芙特·皮洛写下这句话的时间是1982年。
20世纪70年代,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看到电影院总是有人哭哭啼啼,便说:“因为未经加工的粗糙素材温馨动人,它可以打动我们,像辛辣的洋葱或馨香的百合。”这个话放在今天已经落伍了,不过在电影艺术还比较年轻时,来自大作家的谈论,来自小说的改编,对它的身价是有提升的。
回到作家爱谈电影的事上来。不是说作家不能谈电影,只是在我们没对“文学”是什么达成共识之前,一切说头最好还是努力去找到形式(无论电影或者文学)之外的那个“神圣的核”。创作者都是通过各自的作品,在表达对这个核的理解罢了。换句话说,核是共通的,我们谈它,最切身,也最实际。
实在话,我就从来没有读完过波拉尼奥的《2666》,每次都被小说里的设置的场景打断,比如第一部分159页——
有个女人站起来,走进网球场,跑到一个男人身边,耳语了几句,又回到原地去了。跟女人说话的男子这时举起双臂,张开嘴巴,脑袋后仰,但没有发出半点叫喊声。另外一个男人跟前者一样,也身穿洁白的运动衣,等对手静悄悄地折腾之后,等对手怪相一出完,就把球抛给了他……
这对应着安东尼奥尼电影《放大》的结尾,我记得是一群哑剧演员(就是电影开头的那群化着妆的嬉皮士学生)走进了一个网球场。主人公托马斯,那个摄影师好奇地看着他们,进行无实物表演,其他学生围着球场,像看到了那个飞来飞去的“球”一样。镜头运动,也在模仿人眼。后来镜头跟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球”飞出球场,落到外面的草地上。其中一个打球人示意托马斯帮忙捡回来,这时,托马斯不知不觉参与到了这场游戏之中,这个电影有趣就在于“球”被扔回球场之后,传来球拍声,这代表一种“真实”,我们仿佛听见了“电影”。不存在的事物一下变成了真的。由此我想到同一部电影里,主人公托马斯在照片上发现的谋杀,到底存不存在呢?是不是也未必发生过呢?为剧情贴上了哲学思考,这是欧洲作者电影通常的做法。
到了美国电影《赛末点》的开篇,同样又来了一段网球场的镜头,一个球在画面上左右运动,但看不到发球者。我们也可以思考哲学问题,但导演伍迪·艾伦说的是偶然,一个偶然,决定你赢或输。用一个偶然,当然也可以谈《放大》里有关的犯罪现场:这里,还是那里?对杀人者来说,是偶然为之吗?
连谈论这些都是偶然的,我的意思是电影关联着很多别的东西,文学的,生活的,比如欧洲电影一不留神就滑向了哲学,美国电影更文化一些,一直在把生活有趣化(伍迪·艾伦的电影就是这样)……总之,他们不太专门谈“文学性”的——当然电影想一出是一出,大部分都可以拿“生活往往缺乏戏剧性”来作借口。别忘了,再疯狂的人也不敢说,电影和生活划等号。新浪潮电影有这个倾向,结果大众无情地抛弃了他们。当戈达尔因此成了艺术电影最后的神话,人们可以无限赞美那个时代和戈达尔,但当下是不是需要更多的戈达尔,我保持疑问。
人向往神话,就像我从小成长在小村庄,忽然有一天对某种未知和广阔有了好奇。当初,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只是心里安定不下来。诗人雷平阳在文章里提到过“精神出处”这个词,无论他写偏僻的故乡,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我都能从他的文字里感觉到,一种精神覆盖着那些天空、云朵、溶洞、草丛、异乡、寺庙、悬崖……他在随笔集《乌蒙山记》的序里写“但是入了我的心,动了我肺腑的,与我的思想和想象契合的,谁都可能成为我文学的诞生地。”他说,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有精神出处的写作者,这就是强调精神的密度。
小时候的那种莫名躁动的感觉,就是在我知道这些时,缓解了不少。顺着诗人的想象琢磨一下,密度对事物的影响,还不仅仅是表面,它也能塑造你的理解。作家阿城说过一个事,就是美术师可能并不知道每件道具是做什么用的,“人物就是在不同的有质感环境中活动来活动去”;想让人有一种实在感,“除了大件,无数的小零碎件铺排出密度,铺排出人物日常性格。”人们通过看高密度的小东西,间接判断角色是什么人,什么性格。密度关系着人对事物的了解程度。
看起来是一个电影问题,或一个文学问题,本质上还是看待真实的问题。说到这里,我想到后来很多人把我老家称为“小地方”。作家张惠雯对“小地方”有一个说法,“你其实处于一种事件和人的密度都很高的环境中。而在这种相对凝滞、封闭甚至压抑的空气里所发生的生活,自有一种张力。”
编剧行业流行说“叙事密度”,它出现在观众对电影,主要是情节的理解上。通常这个词,也是大部分观众衡量电影好坏的标准。为什么呢?我想,这个密度和作家张惠雯说的那个密度之间,有一个点是联通的,“你可以近距离观察很多人、听到有关其他人的传说,同样你也在别人的眼光中生活,听到你自己的传闻,它最后绕一个圈子,最后回到你这里时会让你自己都惊讶……”观众不是孤立的,尤其商业电影更是大众茶余饭后的话题,高密度传播,决定着一部商业电影的最终命运。严肃电影也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它追求高质量的交流。
三、未来之道
我意外地看了《记忆未来》这本书,然后在书的前几页,就看到了这几句翻译略微有点难懂的话——
记忆守护沉默,
记忆未来这一承诺
哪个承诺?这一个,你现在或许
几乎不用声之末去触摸
它留出脑海之际,风正轻抚
声音里的黑暗,暗影中的
记忆,对未来的记忆
1993年,诺顿讲座嘉宾是意大利音乐家卢契亚诺·贝里奥。在他之前,准确地说是1985年,他的朋友卡尔维诺不去世的话,就该来到同一个地方,演讲《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记忆未来”这个讲稿的名字,出自上面这段话,这是卡尔维诺为贝里奥舞台音乐剧《国王在听》写的台词。我们会认为,记忆都指向过去,卡尔维诺在这里故意把它反过来。创作者好像都对“记忆”死缠不放,或者说,不少人一辈子都花在了研究“过去”的路上。阿根廷作家萨瓦托《隧道》(我看的那本叫《暗沟》)开头写道:“过去的一切都是好的,这句话并不意味着在过去坏事要少些。只不过人们把它们——幸运地——给忘记了。”不要忘记,记忆是动词,也是名词,有不同的功能。当我们说“记忆”时,谁会注意自己是在调动回忆(动词),还是在筛选内容(名词)?这很像进行一种“时间的炼金术”。注意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这些“不重要”的事悄悄改变了我们。人常常感慨,生活不知不觉就变了。时间流逝的特征,就是不知不觉。如果在生活里,也像写文章似的较真,你就能暂停一下时间,发现过去和现在的每一次变化(后来逐渐形成习惯)都是对未来的反应——希望或绝望,憧憬或恐惧,都属于未知部分。未来的“已知”元素,可能就是这句“对未来的记忆”,说到底是指“对未来不可动摇的信念”(贝里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