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子爷河

作者: 荀莉

核桃杆子

秋不慌不忙,待它从关子爷河的这头走到那头,性情都变了。前山洼的秋跟孩子一样,不打不成器;跟树一样,不修不成材。

时节还没到处暑,家家户户就开始翻找枣木杆子,擦一擦,闻一闻,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就等合适的时机了。

撇子家有一根杆子又直又长又细又轻快,浑身的骨节被磨得光光溜溜,一看就是传家宝。尤其是粗的那头,油光明亮,那是撇子、撇子他爸、撇子他爷、撇子他祖爷爷以及往上几辈人的手汗渍出来的,是一代代一茬茬人用手掌上厚厚的茧子磨出来的。这根杆子是撇子炫耀的资本。刚刚过了立秋,他就迫不及待地抖搂出来,用獾子油擦一遍,再擦一遍。在前山洼,几乎谁家都有一两根祖传的杆子,但是与撇子家的这根相比,似乎都有些逊色。

大娘家厦屋里的核桃杆子长的短的堆了一堆,传到锁儿这一辈,还是没有一杆能拿得出手。如果说锁儿还有心的话,这就是锁儿的心病。想当年分家的时候,大娘就瞄准了祖传下来的那根又长又细的杆子,刚刚准备伸手去抽,我四娘抢先一步,抽出来搁大伯手上,说,大哥你举起试一下,看能举起吗?我大伯人瘦个低,杆子倒是举起了,人却站不稳了,随着杆子晃来晃去。四娘便笑,一把抢过去,说大哥担心闪了腰,看来这杆子还是适合我家老四。从此,为了得到一根顺手的杆子,我大伯一年到头寻寻觅觅,但凡看到枣树就要瞄一眼,瞄到中意的就把它砍回家。截枝、剥皮、打磨、暴晒,终于等到处暑,噼里啪啦试上几个回合之后,还是觉得不够带劲。之后的一年,他又在寻寻觅觅,几乎每年都要踅摸一两根中意的杆子,可到死都没有遇到一根称心顺手的。人世间很多的事情,说到底得看缘分。

大伯死在八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月把自己收拾得白白净净。那年的八月十五来得迟一些,在白露后的大约十天之余。节气迟一点早一点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那一年我大伯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等到白露过后,才带着他的一儿三女婿扛了一堆杆子上了坡进了地。柳坪洼人常说,前山洼人的脾性硬得很,比核桃还硬。他们但凡说起前山洼这片土,总要多多少少把这片土上的核桃捎带上。的确,前山洼的水土虽养不出好麦子,可是能养出好核桃树,这一点我祖爷爷当年挑着扁担准备落脚的那一刻就发现了。在这片土上,成片成片的核桃树爷爷拉着儿子,儿子扯着孙子,浩浩荡荡占据了所有适合它们活着的地方。有些树老成了精,变得肉糙皮厚就是不结果,也还是一年年站在那里喜滋滋看着它的子孙后代开枝长叶。似乎正因为有了老祖宗的撑腰庇佑,那些小辈分的核桃树才得了精神,一棵赛着一棵长。一辈辈的树含辛茹苦结着果,养育着一辈辈含辛茹苦的前山洼人,他们一年就指着树上的青蛋蛋变成钱串串,去换油盐酱醋,去买救命的药和死人的棺材。

往年,大伯跟村里大部分人一样,刚刚处暑就动杆子,好似迟打一天树上的核桃就会被别人抢了,被人偷了。这时节,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全是摇晃的树;侧耳倾听,东南西北全是杆子敲打树的唰唰声,全是核桃扑棱棱落地的声音。全前山洼人无一不为这样的场景而异常兴奋。还是撇子说得有道理,家家户户忙得连自己家的都打不完,哪有力气去偷别人家的?

这一年,大伯不急,他说过了白露树上的核桃才更加饱满,也不用费劲打,稍微敲打敲打就下来了。果然,这一年的核桃打得非常轻松。有的核桃等不上主人的拷打,在树上自己就脱了青皮,露出白花花的肚皮。那些还懒洋洋躺在“青皮襁褓”里的核桃,被枣木杆子一敲打,也都来了精神,一挨地就蹦跳着闹分家,青是青,白是白。没几天,大娘家的核桃便铺满了院,铺满了房顶,连厦屋里的大筐小篮、喂牛的石槽、喂鸡的食盆里都装满了核桃。从早到晚,大伯这里翻翻那里转转,只怕太阳晒得不均匀,只怕老鼠毛?狸偷了去过冬。这些年辛辛苦苦栽下那些树不容易,那些树辛辛苦苦结下果也不容易,爬上爬下立起蹲下一杆杆打下来一颗颗拣起来一袋袋背回来更不容易。大伯满脑子装着许多的不容易,这些不容易使得他舍不得砸开尝一个,嚼嚼自家的核桃到底有多香。每当他想拿起一个砸开的时候,那些核桃就不再是核桃的样子,是米面油盐,是新盖的砖窑,是锁儿的媳妇。于是,他又把核桃放回原位,继续翻,继续转。

那晚,也许是为了庆祝这满院的核桃,大娘心血来潮蒸了一锅白面馍馍。锁儿说,甚菜也不用炒,砸上一碗新核桃仁,就着吃馍就很美。大伯坐在炕头,不声不吭地等,似乎也觉得能痛痛快快用核桃仁就着吃一顿白面馍馍,也算是这辈子的一大幸事,死了也值。可他真的没想到,吃完两个馍馍后,自己就真的去了。什么兆头都没有吗?大姐槐花哭着摇着问我大娘。没,你爸吃得可香哩。一点都没看出我爸哪里难过吗?二姐杏花哭着摇着问我大娘。没,你爸从来都没吃得这么香过。我爸就光顾吃?就什么也没说?三姐梨花哭着摇着问我大娘。没,他就是吃得可香哩,这辈子我就没见过他吃得这么香过。

大伯像生长在前山洼旮旯里的野草一样,静悄悄生,静悄悄活,静悄悄死。大伯死后,大娘嘱咐我爸在他的坟前栽了一棵核桃树,说让他以后每年都有吃不完的核桃。如今,树已长得一窑多高,锁儿也长得精猴一样。他哧溜哧溜爬上树,举起杆子噼里啪啦一通打,树上的核桃就刷刷往下落,叮叮咚咚拍打着大伯的坟头。锁儿看得乐了,喊,爸,爸,起来拾核桃了哇,小心打了头。

秋的尾巴

因为整整一个收获的季节,前山洼人都染了两手黑,那是给核桃褪青皮时留下的痕迹。刚开始是淡绿,后来是深绿、墨绿,最后就不知不觉变成了黑,油光锃亮的黑。比锅底还黑。外人一见都嫌弃,咦,脏死了。前山洼人却以两手黑为荣,那一层层的黑里,隐藏的都是活命的钱。人们在笑谈间禁不住羡慕着谁谁谁的手,手越黑,日子越富,心气越足。男人们揣着两手黑,神气十足在十字街论天侃地,论舒畅了,侃尽兴了,该干甚干甚;女人们揣着两手黑,东院窑垴上西院窑垴下,我家婆长她家媳短说尽兴了,到点各回各家和面洗碗。

我爸的手都好些年没黑过了,黑了的手怎么有资格拿笔写字?他的字现在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公告、通告、讣告、广告、标语、版面、诉状、契约、证明、对联、吊纸、悼词,等等等等,五花八门的纸片把我爸的字演绎得淋漓尽致。我爸只顾写字,把本该属于他的那份黑都强加到我妈的手上。我妈一点怨气都没有,好像当年跟着我爸从关子爷河逆流而上就是为了这两手的黑,就是为了替我爸挑生活这副重重的担。想当年在柳坪洼,我妈也是花一朵,也是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如今,关子爷河里的风早已把她吹成了铁疙瘩。揣着两手黑的我妈拥有着双重的身份,当她用那双黑黝黝的手捏着白花花的粉笔时就是一名老师,放下粉笔,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村妇。我妈用铁锨翻地时的动作像极了姥爷,往手心里“呸”一口,脚一蹬,锨把前后一摇,那来自春天的新鲜味就被掀翻到了一边。我妈担水挑粪撒籽锄草种山药打酸桃掰稻黍刨荐子缝补衣裳纳鞋底子拆了旧毛衣打新毛衣……该是汉子的时候比一个真正的汉子还像汉子,该是村妇的时候比一个真正的村妇更像村妇。我大娘说得没错,我妈是“万精油”。其实我大娘不知道,我妈也有她的软肋,我爸就是她的软肋。就像我是我姥爷的软肋、我姥爷是我姥姥的软肋、我姥姥是秀姨的软肋一样,天注定。

这个时候,红土崖上我爷留下的满院满坡的花椒都红了。我爷走后,一院子的果树都像被抽去了筋,只两三年光景,都随我爷去了。惟这浑身带刺的花椒树,耐活得很。无需人嘘寒问暖,日光你想晒就晒,雨水你想浇就浇,它们该抽叶就抽叶,该开花就开花,该结果就结果。尽管树底下的蒿快有一人多高,那也奈何不了它。蒿毕竟只能是蒿,不能跟树比。想当年,大娘二娘三娘四娘还有我妈为了多剪几剪子花椒,你争我吵,你寻死她觅活,一年年的不得安生。如今,只剩下我妈独自一人面对满坡满院的花椒树了。她拿着剪子,看看这棵,又看看那棵,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日子有时过得让人心惊胆战,那么多的意外谁也不知道是明天来还是后天来,是这个先来还是那个先来。就在去年的今天,大娘还一边剪着花椒一边眉飞色舞说起四娘的死。每当这时,我的耳朵恨不得能拉三尺长。大娘说,想想就能怕死,老四也是太“合适”了,她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去,你计较那多干甚?都说是少来的夫妻老来的伴,都一把年纪了,连个这也看不开!你气归气,可再气也不至于把自己也搭进去!听说三更半夜的,被窝里盖的全是炸药,“嗵”一声,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我妈“哟”一声,好我的嫂子哩,快别说了,汗毛都竖起来了。关于四伯四娘的死,我大娘像说古一样,说一回,一个样,不管怎么说,结局都是胳膊腿乱飞。这才事隔一年,大娘又老了一截子,两眼昏花,腿脚疼痛,红土崖的花椒再红也激不起她的兴致。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赶紧给锁儿好赖娶上一房媳妇,如果在有生之年还能抱上孙子,那她也就圆满了。

咔嚓,咔嚓,咔嚓。剪子飞舞,一串一串的花椒连叶带蒂纷纷扬扬,飞得满天都是,铺得满地都是。我妈只顾剪,剪子在她的手中行云流水,就像捏着粉笔一样自如。我提着篮子蹲在地上,只顾把花椒从蒂上摘下,放进篮子里。我们之间很少有言语来往,但这并不妨碍彼此之间的密切配合。时间很可恶,还没等我学会叫“妈”,还没等我把自己完完全全装进我妈的眼窝,它就把我从我妈的身边剥离开来,我不得不到离村不近不远的一个乡镇中学去读书。借着这个堂而皇之又顺理成章的理由,我似乎感觉很轻松,一种远离束缚的轻松。既然不会像正常人一样一天到晚妈长妈短,倒不如再远离一些,也好给一颗渐渐长大的已学会察言观色的灵魂松松绑。走的那天,秋风一阵接一阵,满世界都是花椒的味道。我心里还挂着那些没剪完的花椒,悄悄跟弟弟说,不要光想着玩,帮你妈摘摘花椒。弟弟现在学会了顶嘴,压着嗓子喊,从小到大一开口就是你妈你妈的,好像你不是妈生的!我就没话了。我妈把一布袋干粮递到我手上,说不管怎么不要饿肚子。这时,幸亏三轮车突突突开了起来,不然我的眼泪就让她看见了。我第一次为我妈流泪了。不是不舍,不是委屈,不是感动,到底是甚,我也说不清。那时,如果说我还有理想的话,那就是长大一定不要成为我妈,一定不能像她一样地活着。我宁愿像我大娘一样粗粗糙糙地活着,想一出是一出,哭一阵笑一阵;宁愿像我秀姨一样鲜鲜艳艳地活着,想说甚就说甚,想干甚就干甚,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更不在乎背后的闲言碎语。我爸说过,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人活着就是个话靶子,不说还有甚活头!所以,远离我妈其实是我心头最真实的愿望。

咔嚓,咔嚓,咔嚓。我妈的手上磨出了茧,磨出了血泡,磨出了血。她用烂布条子一缠,继续咔嚓咔嚓咔嚓。我的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也被磨出了壕,由浅入深,那花椒的麻就沿着指甲下面的肉往十个指头延伸,以至于整只手都是麻的,后来整个人都是木的。我妈不言不语,我也不言不语。我妈用一种叫血脉传承的方式成功地将一种叫隐忍的能力悄无声息地植入到我的身上,这样的传和承到底是荣幸还是不幸,天知道。命运的捉弄下,我妈本属柳坪洼,如今却操了一口地地道道的前山洼方言;我本属前山洼,却操着一口到死也改不过来的柳坪洼方言。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偶尔想起柳坪洼,想起我的姥姥姥爷,反正我会。我每天的梦里都是柳坪洼的上院下院,都是柳坪洼春夏秋冬的花花草草是是非非,有时还会把我妈也强行拉进梦里。清晰地记得那一次的梦里,我妈和姥姥一起蒸馍,锅盖一掀,满窑的热气。我妈迫不及待地掰了一疙瘩馍,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去,说,还是咱柳坪洼的馍香。看见我妈高兴,我也高兴。我说,妈,你快吃吧,你多吃点。我兴奋极了,我以为我会叫“妈”了,就想试着再叫一声,还没叫,梦又醒了。梦如果不会醒就好了,我宁愿活在醒不来的梦里。

咔嚓,咔嚓,咔嚓。听着这富有节奏的声响,我感到一丝丝幸福。我想,还好有这一坡一院的花椒,不然,我和我妈都寻不到个缘由,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心照不宣地忙碌。

咔嚓,咔嚓,咔嚓,当我妈把那一顶一顶的红全剪到地上,前山洼的秋也就快接近尾声了。

红土崖的花椒,其实也是前山洼秋天的尾巴。

人生大事

自从我爸离开前山洼,他的双脚再也沾不了泥带不上土,他的日子里从此也就没有了鲜明的春夏秋冬和黑夜白天。

我爸进了城,可城市的灯红酒绿跟他丝毫不沾边。他把自己和全世界的字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而这间小屋子又挤在县城的一个犄角旮旯里。当太阳把它或强或弱的光线施舍给后墙那扇并不大的窗户时,我爸知道天亮了。其实天亮不亮与他的关系也不大,屋顶那个一百瓦的大灯泡成天照着,来自春夏秋冬的太阳对他来说已经失去实质性意义。屋子的墙上贴满了挂满了画满了字,有些字是刷子刷出来的,有些字是毛笔或钢笔写出来的,有些字是刀片刻出来的,有些字是剪子剪出来的,红的绿的黑的白的厚的薄的大的小的方的长的,宋体的楷体的黑体的狂草的,姿态多样。它们虽挤挤攘攘,但又井然有序,谁的胳膊都不会多伸出去一毫米,谁的腿也绝不可能踢到谁的身上。屋子的地上也躺满了字,这些字大多缺胳膊少腿,横竖撇捺点提折钩零零散散横七竖八。它们像一堆淘气的孩子正在做着组合的游戏,却谁也不愿与谁在一起。一张木桌横在屋子中央,这是我爸的舞台。我爸低着头,被一堆各式各样的纸、笔、颜料、尺子、墨、刀具、茶杯热热闹闹地围着,手里头正在用一支小号的毛笔往格子里填写着什么。他的手上、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被自己的一不小心涂抹得红红绿绿。桌子后面摆了一只睡觉的床,床上的被褥也被大大小小刻好的字覆盖着。铺天盖地的字迫使我爸吃饭睡觉从来不看时间,不管黑夜白天,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实在太累的时候,我爸轻轻地掀开被子,轻轻地把身子挪进去,头刚挨到枕头,梦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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