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下
作者: 左左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地却永远长存。
———《圣经·传道书》
1、墙
整堵墙的墙皮剥落,露出红色墙砖。
那红色新鲜如刚出生婴儿的皮肤一般红润,又如小鸡拱破蛋壳,终于看到外面的世界,显得十分好奇。但分明落满沧桑,历经无尽岁月覆盖,质地已不再如初般坚硬,仿佛有风一吹,便要化成粉末。插入墙体的铁栏杆锈迹斑斑,表皮变得脆弱,丝丝缕缕,稍一用力,便折成几截。岁月让坚硬的铁变得不再坚挺,被一阵阵风吹瘦,飘落在荒芜之处,化为尘埃。
而那真正的花朵,从墙里探出头来,开得正艳,它们爬上生锈的铁花瓣,迎着阳光,笑得灿烂。当初那个砌墙的人,会不会早于墙体衰败,魂魄已像一颗尘埃游荡于荒野之中了。破败的墙下,坐着几位老人,他们目光呆滞,失去灵动,像一尊尊雕像。他们是退休的矿工,一生都在地下躲避阳光,如今可有大把时间消费阳光了。但他们如那墙体,破败的细胞正源源不断地脱离他们的躯体,有一天,也会像生锈的铁栏杆,稍一用力,就会全身折断,化为一堆尘埃,融入那宽广无垠的大地之中。
更多的墙已倒下,那是矿工居住的石头屋,还有围着院子的石头墙。灰黑色的、密密麻麻的石头屋曾爬满整个山坡,从沟底望去,层层叠叠,你推我挤,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山腰。它们随心所欲,顽强地占领一切有利地形,沟沟岔岔布满它们的身影。它们是丑陋的、卑微的,坚硬丑陋的外表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那些被垒成墙的石头,曾和矿工荣辱与共,历经酷暑和雪霜,为多少血肉之躯遮风挡雨,他们之间的情感是深厚的。那些石头墙,被飞扬的煤尘浸染,一律为灰黑色,像一个个堡垒誓死保卫着里面的矿工之家。有绿色从那些灰色之中挣脱出来,是一些杨树和矿工栽种的花草,它们为那灰色的背景增添了一丝生机,以至于不让人彻底绝望。
那些坚硬的墙、曾与矿工生死与共的墙、曾抵御无数风雨雷电雪霜的墙,如今全都倒下了,深深埋葬在葳蕤的杂草之中。站在对面山上观看,仍有一些墙体坚强地立在那里,露出白花花的内墙,整个山体不再像矿工居住时的灰色样子,绿色植被正逐渐占领整个山坡。也许这才是自然的风貌,把自然的一切还给自然,才是对人类最大的救赎。
2、楼
整栋楼落满黑色的尘灰,砖体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如一个得了重病的人,脸色开始灰暗。曾经的窗明几净开始颓废,玻璃逐渐破碎,露出一个个黑洞,像老人的牙齿日渐稀少。虽阳光明媚,但看不出一丝生机,似乎已经被死神牢牢困住,正耗尽最后一口力气。
走在楼底破损的水泥路面,偶有说话声从楼道里传出,定神听之,却若有若无,又似有饭香从门缝里飘出来,仔细闻之,却被那穿堂而过的风吹散了。两边的荒草告诉你,这里确实是很久没人走过了,矿工们搬走后,也只有流浪狗在这里出没,它们邋里邋遢,在杂草中慌乱地窜跳,饥一顿饱一顿破败地生活。特别是那一只,刚生了几个狗娃,自己都瘦得胡子拉碴萎靡不振,不知它如何去喂养自己的孩子们。
但还是可以看到拄着拐杖的老人,一瘸一拐吃力地走着,问之,说是附近村里的,楼房都空了,他们住了进来。一位大娘从某单元门出来,径直走到对面的菜园子里,随手摘下几根黄瓜和一把豆角,又在旁边拔了几根葱。在破败楼房前面的空地,被篱笆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几块菜地,蔬菜长势喜人,和外边的野草一样茂盛。但这些绿色远远抵挡不了四周萧条的气息,正被无边无际的破败围困。
更多的楼已倒塌,那曾是矿工居住的最好的房子,在高高的山顶。山顶是个平原,为了改善矿工居住条件,几百栋三层小楼拔地而起。有人说那是高山上的别墅区,但因条件限制,楼房没有煤气,还得烧炭,这里弥漫的,是真实的人间烟火。你也许想不到的是,沿着山沟一路前行,绕过几个大弯,沿路都是灰色的石头屋和灰色的楼房,路上的景色同样让人失望。当爬上一个接近四十度几百米长的坡路之后,山顶却是另一个世界:望不到尽头的平原,满眼绿色,远处横亘着几个村庄,眼前就是由这些三层小楼组成的两个大居民区,这是矿工的新居。他们仿佛生活在天堂之上,与外界无关,这里有菜市场粮油店、饭店超市、药店书店、理发店凉粉店、医院棋牌室、照相馆糕点房、缴费厅牙科诊所、婚庆司仪牌匾印章、家政服务等,应有尽有。
他们望不到山下的世界,山下也望不到这里的繁华。不经意间,所有的繁华都倒下了,一切都倒下了,曾经走过的路也被凌乱的石头和荒草掩埋,多少人世的繁华已变成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的旷野。那些曾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楼房,先是门窗被卸掉,露出一个个黑洞,然后楼体被部分拆掉,一半坍塌一半仍旧立在那里,地震一般,废弃的水泥砖头堆满楼下的平地,然后被一车一车拉走。不久,楼群被夷为平地,露出被楼群遮挡的荒原,无边无际。
一瞬间,所有的欢声笑语消失在黄昏下的荒原。
如今,这里栽种了槐树和柳树,还有白杨和一些灌木,一排排一行行,就如当年的楼群一样秩序井然,在矿工们搬离之后,它们将在那些废墟上扎根,生存下去。
3、街
街一直躺在那里,走过的人都下落不明,曾经拥挤的肉体,被时光从一个空间挪到另一个空间。繁华躲藏,只把这些残墙断壁和一砖半瓦留下来,支撑着老街的门面。
且让我想象一下二十年前,这里聚集了南来北往的人和车马,人声鼎沸,那座二层酒楼里人头攒动、觥筹交错,酒肉的气息让路过的人迈不动脚步。百货商店出来的人面带微笑,手里拿着满意的布匹,准备到附近的裁缝店做几件象样的衣服。小孩子嘴里吃着糖果,欢蹦乱跳,满心喜欢。一位母亲给孩子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小人书,孩子边走边看,入迷得很,完全忘却了天正渐渐变黑。几位住店的客人,刚从国营澡堂出来,洗去了几天来的劳顿和烦忧,准备到对面的理发店去理个发。寺庙里的钟声传过来,香火正旺,香客进进出出,不断在俗世和净地之间转换角色。夜幕下,游客们在街道上漫游,沿街店铺灯火通明,这条靠近大山的街道,从未如此繁华过,一时间各色人等在此驻留。
这只是幻觉,是过去岁月的影像,而眼前的现实是一条破败不堪的街道。沿街是空洞洞的房屋,豁牙露齿、走风漏气、颤颤巍巍,一股死亡气息弥漫空中。房梁和窗棂已经腐朽,稍有风吹便会垮掉,塌陷的房顶落在屋内,长满杂草,有的只剩下骨架,犹如骷髅。水泥路面磕磕绊绊,凸凹不平,荒草沿路边蔓延,凌乱的电线挂在街边的电线杆上,落着几只麻雀。胜利浴室和新华书店,只剩下水泥门面顽强地立着,维护着最后的尊严,而内里早已塌掉。在一堆房屋塌陷的废墟上,生长着几株高大的蜀葵,粉色的花瓣开得烂漫,透过繁茂的枝叶可以看见裸露的房顶,几根椽子像一个人瘦弱的肋条,背景是蓝天白云。
我记下这样一些巷子:帐铺巷、辰楼底巷、河盖湾巷、打更巷、三成店巷、染坊巷、草市巷、雀儿沟巷。还记下这样一些名词:综合商店副食品门市部、国营理发店、新华书店、东风影剧院、胜利浴室、国营商店等。所有的巷子都破败得难以收拾,如捧在手上的一堆动物内脏,理不清头绪。但仍有一些房屋坚强地立在那里,贴着春联,透过玻璃,你会看到一位老人给另一位老人在理发。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把我领进他的院子里。上世纪五十年代结婚后就搬到这里,六个孩子都在这里出生。老人说。他又指着一个破落的院子,说文化革命年代,这个院子经常开批斗会,这些房子都是民国时代的,前几年儿子陪同一个台湾学者曾在此考察过。孩子们都离开了,他和老伴将终老在这里。老伴每天去附近的教堂,他一个人和一只猫在家。去年那只狗被路过的车撞死之后,他把它埋在后院,哭了好几天,后来这只猫来到了他家。
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倒塌的房子,荒草正渐渐吞噬着一切。如果不是被列为保护区,早已如那些矿工居住的石头屋一样成为废墟。这条街是通往矿山的必经之路,在过去,许多马车要经过这里去沟里的煤矿拉煤,晚上住在这里,第二日去拉,拉上煤后,仍要在这里住一晚。
这便是口泉老街,因泉得名,但却依煤繁华。
有多少情侣曾携手到这里购物和游玩,一转眼,那逝去的青春就如这里的破败一样不忍目睹,让无数有情人叹息韶华易逝,人生易老。我曾因公差无数次进入这破败的街道之中,那个我要办事的地方就坐落在街道中一处破落的院子里,院里杂草高过人头,一片荒芜,每一次进入,仿佛都在经历一场聊斋的鬼怪故事,致使我离开院落之后,一直怀疑那和我说过话的女子是否真实存在。
如果在冬季,站在白雪皑皑的坤云山上,观望白雪覆盖之下的口泉老街,一派又硬又瘦的样子,不见有活物和烟火,一切都在冬眠之中。夕阳从对面的七峰山上一路滚过,雪山斑斑驳驳,寺庙红色的墙体在夕阳下更加明晰。
4、山
整座山仿佛被鳄鱼撕开几个口子,露出白花花的内脏。
远远观之,如地震塌陷一般,走进细看,那山体已被吞掉,露出内部的纹理:黑色、紫红、白色、暗灰,不同颜色的石头拥挤在一起,横着、躺着、立着,姿态各异。山体虽被人类毫无秩序地开发,但山体内部石头的层次还是清晰的,一层挤压一层,一层推着一层,一层是一种颜色,一层是一种纹理。整座山,就是这些不同颜色的石头按照一定层次堆积起来的,如一个巨型怪兽被解剖,所有的内脏裸露在世人面前。
工业开发,整座山的内脏几乎被掏空。
你看到亿万年前,地壳变化引起背斜岩层经历了怎样被挤压的痛苦而高高隆起,从上到下的层次就如一本厚厚的名著,每一页都是亿年的丰富。山的表皮是薄薄的沙土,沙土之上是绿色的植被,沙土就是这个庞然大物的皮肤,植被就是它的毛发。当年那些岩石被挤压堆积成山后,还没有皮肤,皮肤是一粒一粒尘埃堆积而成的,堆积了亿年,把那些赤裸的岩石一层一层遮盖。然后是种子被风衔来,落在沙土上,长成这些毛发。山体的破败,让亿年的秘密显露出来,人类的极端开发破坏了自然生机,一座寺庙就在左右两侧断崖之中生存下来。不知是岌岌可危的寺庙阻止了山体被开发,还是人类的良知猛然清醒,或是其它因素,总之,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已肢体不全了。
这就是蛤蟆山,多么形象,就像一只蹲在河流旁的蛤蟆,观望着山口之外的世界。根据这座山的形象改编的民间故事流传至今,那个蛤蟆变成的女子把善良的种子播撒在人间,劝人为善的文化一直根植于这块土地,但工业文明的发展给自然造成的伤害是永久的,是永远无法抹平的。
而南山,是另一座普普通通的山体,在整个矿区,叫做南山北山的山有无数座,只是根据地理位置命名而已,并没有实质性意义。数年前,我曾和父亲爬上对面的南山游玩,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父亲说你看这世界好大,只可惜被浓烟遮盖。他用手指着谷底一个向阳的山坡,说那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原来一直就生活在那浓烟之下,那些山坡上的石头屋只有在此时才有了一个整齐的步伐,灰色手帕样的屋顶一律朝向我们,显得有了些体面。当然,我知道,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他们出门就会碰到随处堆积的垃圾,左拐右拐,扭来扭去,脚下的路被雨水冲刷的垃圾填满,一不小心,就会来个人仰马翻。但站在山高处,是不会看到这些的,高处真好啊,看不到人间的污浊和琐碎,只有那淡淡的云和轻轻的风。
可是现在我已无法回到当年和父亲坐过的那块岩石观赏这一切了,工业开发,把整座山体从中挖开,修出一条通往山顶的路来。站在这边,望着那被挖掘机挖出的深深壕沟,隔断了通往回忆的路,一切都回不去了。
5、新城
当春风再一次吹过旷野,这里已没有阻挡它们的房屋了。
它们再不用斜着身子穿过那些街巷,俯下身贴着院子飞转了,也不用肩负着掠走那些房前屋后高出人头的垃圾和顺手卷走那随处丢弃的塑料袋的重任了,更不必为刮起的黑色煤粉形成黑色风暴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不便而不好意思了。它们可以自由自在,毫无思想负担和顾忌,像飞瀑一般轻松地从山顶倾泻下来,一路高歌向着山口奔涌而出。即使在严冬,那带着飕飕声响的风、如刀一样锋利的风、像武林高手一般身手敏捷的风,也只能孤芳自赏了。
山坡上那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灰色而令人绝望的石头屋被浓浓的绿色覆盖了,没有覆盖的也恢复了自然风貌,这些石头完成了它们为矿工遮风挡雨的历史使命。曾被垒成墙、盖成房的石头,和矿工相依为命、厮守终身的石头,见证了它主人一生的悲喜荣辱。它们的隐忍和负重,它们的卑微和命运,成就了一代一代的矿工,无数矿工把肉体和灵魂潜藏在地下,把那些修成正果的煤从母体中剥落,然后运送到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