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棵白杨和一个大院的绿化史
作者: 王子君一
第一次见到那八棵白杨树时,我心怦怦直跳,惊,喜。作为南方人,我最初在《白杨礼赞》里认识了白杨树,记忆特别深刻的是茅盾把它比作“伟丈夫”。我也时常听到那首歌,“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也许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也曾经过白杨树的身旁,但是我从来没有刻意在生活中识别它。像现在这样很直接很突然地见到白杨树,心灵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更不曾有过。八棵树列成一行,在我眼里一下子成为一列哨兵岿然屹立似的风景。
那是几年前的夏天,我把家搬到了新街口外大街23号院18号楼。这是座占地广阔的军队大院,俗称“小西天”。行李收拾妥当,我就迫不及待地让老刘带我去逛大院———他早前在我面前夸赞了无数次这座大院。
18号楼前就是大院的小花园“和谐园”。和谐园虽然面积不大,却姹紫嫣红,各种花正在盛开,尤其是园区北面整整一排茂密的西府海棠,开得千娇百媚,直叫人心花怒放。在花园转了两圈,又绕过大半个营区,然后来到食堂、招待所所在的那条道。瞬间,我被道旁14号楼前那一排高高的树木吸引住了!宽阔的树冠,灰白色的树干,树皮上有粗粗细细像人眼睛一样的斑点,阳光下,青色的叶子闪着银白色的光亮,有蝉鸣声正从树叶中传出。最震撼我的,它那么高,那么壮,那么挺直,那么傲然!枝枝杈杈全都向上伸展,像是要去触摸天上的白云,没有旁逸斜出,没有垂枝杂条,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老刘说,这是杨树,白杨树。
啊,这就是白杨树,这就是“伟丈夫”!我一棵棵数将过去,一棵,两棵,三棵……七棵,不,八棵!八棵白杨树,我将头仰成直角也望不到它的树尖尖!
这样的白杨树,一定是因为它长在军营里,才如此高硕,如此阳刚,如此威仪。
大院里还有一些杨树,它们散落在院中各个角落、道旁,虽然没能形成八棵白杨这样的景观,但棵棵高耸,朴质雄壮。
之后,我只要下楼散步,就要去看那八棵白杨,在那树下几十米的步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反反复复地仰看它们,深深浅浅地思想一些与白杨与植物,甚至与大自然与生命的事情。
如此近距离的,我看到了白杨树的四季。在秋天,秋风中它树叶哗哗,落叶苍黄,唱响秋的颂歌;在冬天,寒风里它树身光裸,磨练意志,为来年积蓄能量;到了春天,它抽枝萌芽,花枝棕红,和万物一齐葳蕤生光;新的夏天来临,它又开枝散叶,浓阔成林,为军民营荫造凉。生命成长,在树身刻下一道光鲜的年轮印痕。美哉,壮哉!
机缘巧合,两年后我住到了奥森公园北园附近,这里生态优美,空气清新,视野广阔,比小西天更加宜居。奥森北园有一片占地阔绰的白杨树,景色非常壮观。可是,每当我去北园散步,我眼里映入的却仿佛是小西天的那八棵白杨树。越是“相思”,越觉得那八棵白杨树背后有非同寻常的故事,尽管理论上我已经知道,白杨树就是一种落叶乔木,一种很普通的树。大路边,田埂旁,有黄土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在北方的军营里,白杨树更是再平常不过的植物。
二
坐在大院东门边一个看得见大院风景的小店里,我就那八棵白杨树采访了老赵、老陈,老刘也在。
老赵、老陈和老刘是同事,但他们比老刘进大院早一二十年,对大院非常了解。他们都是军史专家,老赵儒雅,老陈睿智,老刘沉稳,性情各异,但骨子里都是军人豪情,在一起就仿佛是一道白杨风景。他们二十多年来从事军史研究,战友情很是深厚。军队有关组织沿革方面一千多万字的军史书籍,就是经过他们那个编研团队收集整理、采访调研、编辑撰写并组织出版而成。如今他们都退休了,但都退而不休,在继续燃烧生命的激情。他们就是给军队修家谱的人。
这“小西天”既不是《西游记》中的地名小西天,也不是乾隆时期在北海建起的方亭式宫殿建筑群小西天,而是北京海淀区从新街口往北,积水潭与铁狮子坟之间的街道泛称。此地从前为旷地,也是乱坟地,因西北有庙,曰“小西天”。
采访中,他们话语中时时流露出的以小西天为美、以军队为荣的情感令我动容。最有意思的是,他们说话的语气,展现出了各自的性格特点。为了保持语言上的原汁原味,我且以实录的方式进行。
老赵慢条斯理地说:你要说大院里的杨树,白杨树啊,还真有故事呢。你看我们进营门的这条道,叫银杏大道,两边栽的是银杏树,这几天黄叶了,正好看呢。可二十多年前,那是两排杨树啊,又高又大的白杨树,五十年代栽下的。杨树道里边是绿篱是地柏树。六七十年代也栽了不少杨树,总共有好几百棵哩。五十年代栽的杨树现在就剩一棵了。
我大惊:啊?原来都是杨树?只剩一棵了?
老赵:是啊。如果那两排杨树没被砍没拔掉的话,现在比你说的那八棵杨树还要高大。那八棵杨树是七十年代栽的。
我:为什么要砍掉那又高又大的白杨树?
老赵:为了种银杏树啊。我是八十年代进这个院的,但七十年代曾来过几次。在我记忆里,这个地区主要是杨树,不光咱们院,这周围的行道树,绿化树,都是杨树。新外大街两边、北太平庄那条路、包括北土城那一片,路两边也都是杨树啊。当时北京城区最多的是两种树,一种是国槐,一种是杨树。我们大院北边,北师大南门那条道,也是一排杨树、一排槐树。
老刘:老百姓家里则种枣树、柿子树,大概寓意早生贵子,事事如意。
老赵:1999年,门口那两排杨树砍掉了,种上了银杏。
我:五十年代栽的杨树,长到1999年,40多年的树,砍了多可惜啊!
老赵:祸起飞絮。杨树就是爱起飞絮啊。
老陈听着老赵说话,好几次都想插言,但又忍住了,这时终于按捺不住了:是这样,我们这个大院的绿化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种杨树;第二个阶段,种银杏树;第三个阶段是全院美化,建和谐园小花园。这三个阶段与大院发展的历史分不开。我是1977年底来大院的,到1999年,二十多年跟杨树相伴,我看着它长高,它看着我长大。这个大院的房子是五十年代和人民大会堂同时期盖起的。当时这个院是给负责建设“北京十大建筑”的建筑公司用的。建十大建筑剩下来的下脚料去哪里了呢,主要都用到三个地方,旃坛寺是一处,地安门是一处,还有就是我们这个大院。人民大会堂建完了,建筑公司要撤走,这房子就给了军队。随后军队好多机关单位就都到这里办公。到九十年代,许多单位陆陆续续搬出去了,这里成了综合营区。当时这个院,地理位置比较荒僻,为什么叫小西天,小西天是另一个世界呀。最早住进来的是一批校官。那房子质量非常好,现在快七十年了还非常好。房子盖好了,不能光有房,没有树,所以得修上道,栽上树。栽树首选就是杨树。为什么种杨树呢?杨树是速生的,适应性强,长得又快,很容易成景,今年栽上一棵小杨树苗,春风和煦鲜花盛开的时候,它三晃两晃就长起来了,三年以后就是景观了。杨树一般用做板材,当栋梁,上梁,盖房子,也用来做包装箱。杨树遮荫效果也比较好,实用,实惠。
老陈是他们三个中年纪最小的,说话像演讲一样,条理清晰,神采飞扬。
老刘一边点头一边概述式地补充道:杨树不单单有实用价值,还有象征意义。就像有歌唱的,小白杨,它长我也长,同我一起守边防。
老陈:对对,就是军人有白杨树的那种神韵。
老赵:你可以和我们大院的警卫战士在白杨树下照个相哈。战士挎着枪,英姿飒爽的,军人气质跟那个白杨树神韵更加吻合。
我的脑海里迅速幻化出我和警卫战士在白杨树下合影的情景,非常有画面感。我的第一感觉是白杨树在军营里长得更快,大概就是象征意义更能反映白杨树的本质。
老陈:杨树也很好看。春暖花开的时候,特别是三四月份,杨树开始吊杨树花,两排杨树全吊着杨树花儿,飘飘荡荡的,非常有意境。花开完落了以后,开始发叶芽,芽一出,开始飞毛。
老赵:杨树花就是一束一束,一串一串的那种,像毛毛虫,像小尾巴似的。
老陈:杨树叶子刚长出来的时候很鲜亮,大风一刮,这迎面一看,哗啦哗啦哗啦,银光闪闪,感觉心旷神怡。春天了呀,心情都不一样。八几年有个外国首脑来中国访问,正好是杨树开始飞花。去八达岭长城的车队从我们大院门前经过,满大街飘的全都是杨树花絮,像下雪似的,飘飘洒洒,在我们看来,正好是一景呢!那时候树种品种比较单一,没有人意识到杨花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这个挺好看的。小孩儿还追着杨絮跑,伸手去胡撸它,让人感到一种童趣。
老赵说:天下飞絮一样好看呢。陕西有一景,叫做坝柳飞絮,漫天飞雪似的,和北京的杨花飞絮是一样的漂亮。
老陈:杨树从开花,吐蕊,一直到叶子伸展,到夏天遮荫挡雨,都很美。到了秋天,只要风一过,叶子哗啦哗啦哗啦,落得满地都是,人走在上面沙沙的响,很动听。叶子落完了,到12月中旬,下场雪,正好将叶子半遮半盖上了,那景致非常有诗意。
我:既然这么美,那后来为什么要砍掉?
老陈:正当大家对这个杨树感觉到很情长的时候,中国要加入世贸,对生态环境的要求高了许多,北京倡导大规模换树,美化环境,要树木多样化,大家才开始认识到这个杨花不环保。于是大院绿化进入第二个阶段,栽银杏树。换栽银杏树,大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那时我们办公已搬到旃坛寺,有一天大家从旃坛寺坐班车回来,下车一看,白杨树全给砍了,都惊呆了。大家都是看着杨树长大的,以前两排杨树栽得比较密,高高的,很威武,现在一下子都变成残枝断干,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感情上实在接受不了。哎,这是什么人干的?这么多树给砍了太可惜了!这不是败家子吗?气氛很紧张。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月吧,二三月份,这些个树坑里,栽上小胳膊粗的银杏树,直径大概也就十公分大小,三四米高,也没有叶子,和原来的杨树反差太大,大家心理落差更大了。
我:我看院子里白杨树还有不少,包括那八棵白杨树,是不是那时有意识保留下来的?
老陈连连摆手:哪里!当时主要是反对的声音太大,僵住了。于是,伐掉的就伐掉了,没伐没挖的就不再动了。但不久,超市门口那棵杨树,一个枝子突然断了,掉下来,造成差点砸到人的险象,于是又有人提出来要把杨树都挖掉,并动手砍那棵杨树的枝子。可人们不愿意,尤其是老同志,都围到树下,死活不让砍不让挖。几番理论,几番争吵,最后没有再砍杨树,只把枝头削一削了事。
老赵:那棵杨树可以说是死里逃生啊。现在它是唯一幸存的五十年代栽的白杨树。现在院里的杨树都是那时候幸存下来的,总共不到五十棵,大都是七十年代栽的,你说的那八棵,我来的时候只有碗口粗哩。
老陈:二十多年过去,当初小胳膊粗的小银杏树,现在长得也像水桶那么粗了,也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景色宜人。每到深秋,树叶变黄,满树的金叶,男女老少纷纷来到树下拍照,别有一番景致。这期间大家了解到杨树飞絮不环保了,才觉得当初换银杏树没错。银杏栽上后,紧接着就是第三个阶段,整个大院的绿化,开始种花呀草的。
老赵:种植有百十来种植物啊。和谐园就是2003年起建,2007年以后慢慢完善起来的。园里那个小池塘,那些假山,花了不少功夫和心血。“和谐园”那三个字,还是著名书法家李铎题写的,那个刻字的大石头还是泰山石呢。现在园子里边有银杏,桃树,杏树,柏树,松树,还有石榴树,连樱花树都有了。特别是那一排西府海棠,每到春天花开了,多漂亮啊,花是白的粉的,旁边有什么紫薇、木槿呀好多种,真的美,真的是一个百花园了。
老陈:大院里的树大概分几种,一种是常青树,像万年青、松树。一种是落叶乔木,像梧桐树、黄杨树。还有一种就是观赏类的,像玉兰、海棠、柿子。
老赵:光是玉兰树就有好几个品种呢,一种是红的,一种是紫的,一种是粉红的,还有一种是白白的呢。近年又还有一种嫁接的,白里透红的那种。柿子树品种也多了,有灯笼柿,有磨盘柿。有一次老刘我们在花园碰见,手里都拿着柿子。因为正好赶上摘柿子,这么大的磨盘柿啊,我们随便摘。
老陈:随便摘随便吃。那柿子是原生态的,摘下来就能吃,甜甜的,我们摘下来就咔哧咔哧地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感。
老赵:观赏树还有垂榆。垂榆是榆树的一种,就是曲里拐弯的那种,从新疆引进的,到目前来说并不是很多。还有一种龙爪,一种红桑,也都长得曲里拐弯的,很特别。
我:长得最高的还是白杨树吧。这大院里的白杨树,陪伴你们几十年了,你们一定感触很深吧?
老陈的脸上泛起自豪的光:我们确确实实对杨树太熟了,太有感情,也太有感悟。从小树苗茁壮成长,到老杨树浑身树皮,道道裂痕,它是任凭风刀雪剑摧残,不畏寒暑,有风骨,这都是它的特点。像老赵这样头发苍白了的老军人,奋斗了一生,编撰了那么多书籍,为后来的研究者打下了坚实基础,多像棵老杨树。为什么以前那么多白杨树,和中国人民对白杨树有感情、太喜欢也有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白杨树是种在人民心中的树。
老赵笑眯了眼:这么说,那我们都是白杨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小西天打造得很漂亮,跟几代军人的付出分不开。这个小区的园林建设,前后花了很多年。全军第一次评选绿化先进单位的时候,我们这个院就是全军的营院绿化单位,当时还拍了专题片,解说还是中央电视台著名播音员邢质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