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魔咒
作者: 胡丹娃假如一个人能够重生,他的一切一定都会是全新的。
——题 记
一
那年七月,棉小绵和罗思基去了法国南部悬崖上的古镇埃兹。在埃兹的一条山道上,棉小绵遇见一个人,那人戴着复古圆形眼镜,拄着一根手杖,手杖的木柄上雕刻着一条盘绕着太阳的知识之蛇,让她想起哲学家尼采笔下的先知查拉图斯特拉的手杖,又由手杖想起在此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的尼采。恍恍惚惚中,她感觉有一个人在蛰伏了一个世纪之后又回到他所热爱的大地。
这条山道,就是闻名天下的尼采小路。
棉小绵走走停停,陷入深思,她一出神就落在后面了,罗思基不时停下来等她。读本科时棉小绵有一次在外面站了一夜,直到天亮,同宿舍楼的同学都知道她有这毛病,把她的这种表现叫作苏格拉底病。
“你怎么总是像苏格拉底?”罗思基捏掉棉小绵头发上的一根松针。
“起子,我看见他了。”
“谁?”
她说出他的名字。
“亚克西,交拐吆西。”罗思基用维吾尔语加上海闲话加日语赞了一声,他忍住笑,目光几分哀婉。当哲学碰到女人,两方皆损,罗思基的这种偏见从来没有停止,虽然他从心底爱着棉小绵。
“当心啊,脚下。”有人发出提醒。二人抬起头,看着说话人。确切地说是棉小绵看着他,刚才的“人”,她的Overman(超人)、此在。他担着百年的微笑,洞察一切,见怪不怪,衔枝含泥,息息相通,完全是一家人的感觉,说话的语气让她想起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前厅廊柱环抱里遇见过的一个美貌成熟的男子,擦肩而过时险些撞上,他迅疾扶住她的那只手,伴随的一声“当心!”恰似这般温润。
呀,我是棉小绵!我在这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悬崖上明白你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没有把你与所有人混为一谈。我呼吸着你著作的气息,强烈的气息,这高空自由的呼吸!如你所说,“寒冰就在近旁,孤独非同寻常——可阳光下的万物是多么安静啊!”“最寂静的言语最能激起风暴,以鸽足轻轻到来的思想驾驭着世界。”
棉小绵激动地一口气默念出一连串交响诗般的句子,尼采特有的,混合着她所特有的、闪耀着棉式智慧的思绪。此刻她的旅行包里就装着哲学家尼采生命的绝响,他的自传《瞧,这个人——人如何成其所是》,她可以像背诵尼采的其他作品一样成段背诵,爱到出发时将书载入了行囊。
他们互问了好。
稍纵即逝。手机短信过来了,是棉小绵的另一个同学,远在万里之外,那一位正骑着电动车在英城兼职送外卖,马甲上跳跃着一行如诗的广告语——好吃外卖/送药送花也快。
“爱她,就带她去埃兹。”Overman倒又进来了,带着饱满的精神气,挺拔的山根让她想起他的名言——我的天分尽在我的鼻子。
“爱她,就带她去埃兹。”万里之外的那个声音,他名叫宋唯一。
“爱她,就带她来埃兹了。”她身旁的罗思基看着地中海,却仿佛埃兹还在地平线那端。
这是一句法国谚语,他们竟全会,从哲学家尼采到英城大学的三位研究生,人文学院的棉小绵,外语学院的罗思基,建筑学院的宋唯一。
是的,我来了,你来了,我们都来了,只是他没有来。棉小绵望着地中海,不无遗憾,思维却大跳着向前,“起子,你说究竟是文明创造了山根,还是有那样的山根才创造了文明?”
“哈哈,你说话总是这么酷。你的话让我想起我们艺谈社演过的话剧《鼻子》,那才是一条山根,绝妙的山根。”
“嗯,在果戈里小说《鼻子》里,理发师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在面包里吃到了一只鼻子,他千方百计想扔掉这只鼻子,却处处碰壁。丢鼻子的八等文官科瓦廖夫惊恐地去报警,却撞见自己的鼻子变成了受人尊敬的五等文官,处处通吃,更糟糕的是所有的人都对他这个丢鼻子的人失去信任。最终警察帮他找回了鼻子,可是他的鼻子怎么也安装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有一天早晨醒来,出现了奇迹,他丢掉的鼻子在全市引起围观的轰动效应后又完好地回到他脸上。果戈里真是太酷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鼻子》是根据果戈里的《鼻子》改编的,在他的《鼻子》里,围观者对长鼻子的围观讽刺的是‘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我们的话剧《鼻子》综合了两位大师的《鼻子》,是对‘鼻子’的社会性所做的更自由也许是更现代的诠释。”
“哈哈,也许,你还可以写一部更有趣的,关于山根与文明的,比如苏格拉底的鼻子。”
“嗯。苏格拉底有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个大肚子,外表被当时的人公认为‘比萨提尔滑稽戏里的一切丑汉都还丑’,但他有着高贵的灵魂。我在希腊圣托里尼岛买过一个苏格拉底坐像,今天的希腊人把他雕刻成一位有着挺拔山根的英俊男子,美貌胜过了天下所有的人。希腊人认同柏拉图所说的‘在当代一切人中,他是我们所认识的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
“所以,还是灵魂创造了文明。”
“苏格拉底的灵魂却得罪了雅典的乌合之众,他被判了死刑,饮鸩而死。这真是最具悲剧性的。”
宋唯一的短信又过来了,由鼻子引发的精彩讨论中断。
棉小绵是哲学系的,长得很“法语系”,也有一个漂亮的鼻子。外语系的罗思基和他的名字一样洋气,有一个接地气的绰号:螺丝起。他俩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同学,在英大是同学眼中的准恋人。这学期两个人玩儿似的合买了一组彩票,竞意外中了个小奖,双双出来圆梦。旅游行程是二人共同制定的,两个人从意大利一路玩过来,刚刚参观完世界第二袖珍国摩纳哥,坐112公交车来到法国埃兹。两个人还将沿蔚蓝海岸访尼斯、戛纳、土伦、马赛,进入普罗旺斯腹地赏薰衣草,上艾克斯会塞尚,到阿尔勒品梵高,去阿维尼翁看断桥,最后一路向北疯到巴黎,在那里与法国同学会合,开始暑期的交流项目。神仙之旅,神仙旅伴,他俩中偏偏有一个,人在此地,心猿意马。也许,有人需要一位爱情导师。
“你们在谈论苏格拉底?”有如泉水叮咚,Overman再现,“你们让我想起苏格拉底。我从前对苏格拉底的抨击是片面的,尤其是我的面相说。”
“呀,”棉小绵笑道,“我记得你从前留浓密的胡子。”
“胡须只是伪装,以对付那些批评家先生和‘批评家’先生,还有那些上午趾高气扬而晚上谦恭有加的家伙。你瞧,木梳还在,随时准备再次留起。”他果真拿出一把小木梳。
“而我现在想的是另一个鼻子。”
“是和我一样的吗?”他幽默地笑着,亲切如邻家大叔。
“他的耳朵倒和你相似,是能够倾听我的敏锐的小耳朵。”
“那太难能可贵了。”
“我应该怎么做?”
“我在想,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带他来埃兹?”他亦如一位爱管闲事的邻家大妈,偏偏又送上一句响彻云霄的经典,“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谢谢你,你听见了我。”棉小绵竟有些哽咽。“我知道,你的父亲曾在阿尔腾堡宮生活了很多年,最后一些年成了牧师。父亲向农民们布道,农民们说他看起来很像一位天使。你没有觉得自己像父亲吗?”
“谢谢你这么熟悉我,你也有一双耳朵,能够倾听我的敏锐的小耳朵。是的,农民们说他像天使。”尼采也几近哽咽。
尼采的父亲在他五岁时病逝。父亲走后两年,尼采两岁的弟弟也因病夭折。死亡的阴影伴随着尼采,他一生多病,饱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凭着那种不竭创生的生命意志,在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努力做着自己的超人,证明“我是谁”,回答“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他只活到五十五岁,生命的最后十年在精神病中度过,1900年病逝,一生未娶,无儿无女。此时尼采小路上重生的尼采,一反病弱与落魄的固有形象,面孔如朝霞一般清新,他的到来使整个山道充满喜乐。
棉小绵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小而健全的,两只,完好,不像有的人,大却缺少一只,正如尼采嘲笑的。
她由此想到一张天使般的面容,我爱他是否因为他看起来像天使?或者,我爱的是天使,而非那容颜?假使是这样,那面容不就无辜了?假使是这样,无辜的是拥有天使般面容的他,而非他的容颜?
她和宋唯一在英大校园内举办的一场建筑系学生设计作品露天展上相识。那天,闲逛的棉小绵在英大草坪上发现一件作品,题为《唯一》,是用竹子搭建的一个抽象的山水空间,作品的创意与制作让她想到老子的“居善地,心善渊”“尚柔”“净心”和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这样一些哲学命题,标题与作者的署名都令她喜欢,她为此专门等待作者的出现。当他出现时,她被打动了,一个有着天使般容颜的男生,清纯得就像天使最初的模样,男儿气夹着女儿气,书卷气夹着乡土气,真正有若唯一。她与他交谈了一会儿,让他帮她在他的作品前留了影,二人互加了微信。后来,他们在学校艺谈社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上有过一次合作,他吹竹笛,她拉手风琴,虽然大家的技艺都谈不上多好,却十分开心。音乐会后不久,有一天,棉小绵受凉咳嗽,点外卖时在订单的备注上加了一句:“请小哥来时帮我在药房买一瓶止咳糖浆。”中午下课回宿舍的路上接到电话,外卖到了,一位身材颀长的外卖小哥将盒饭交给她,连同一瓶止咳糖浆。当他摘下头盔时,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宋唯一的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容,自称是“英城唯一外卖骑手”。从那以后,棉小绵点外卖就只要宋唯一配送,亦不忍心再提任何要求。倒是同寝室的阿宅们会向宋唯一提各种奇葩要求,有时让他在订单上给画只小猪佩奇,有时让他在订单上给男朋友备注一句话,例如“快吃吧,别生气”,宋唯一有求必应。有位懒虫,订单备注上要求将餐送到英大南园第九栋宿舍楼二楼左起第五个空调旁,届时有竹篮放下来,宋唯一一丝不苟全做好。棉小绵对室友们说:“你们这是折磨人哪!”室友们笑称:“你不折磨他,因为你喜欢他。不过,你到底是喜欢还是怜悯?”棉小绵何止是怜悯呀(怜悯并非众人所说的居高临下),她心疼宋唯一经常不吃午饭,一下课就去取餐,忙完一圈回来就得准备下午的课,啃几口面包就完事。他也遇到过随机派送去医院太平间送餐,最恐怖的是有份单指定他专送,让把饭送到某医院“地下负三层停尸间,进来左手边第四格拉开放进来”,后来才知道是有人效仿网上的恶作剧跟他闹着玩。“那些不能杀死我们的,都使我们更强大。”宋唯一爱说。就这样,顶着同学怪异的目光,冒着被导师踢出群的危险,提防着各种恶作剧,不管刮风下雨,唯一做着自己的唯一,从不间断。这个暑假棉小绵和罗思基本来邀他同游欧洲,他谢绝了。他有自己的计划,暑期先完成一份校外的设计,做完已经定好的两份家教,坚持送一段时间外卖,然后在开学前去一趟自己所向往的“诗和远方”——西藏。
“一个至高的夏天/带着清凉的泉水和福乐的宁静。”棉小绵哼着如歌的尼采。
尼采小路上,无花果在树上唱着正午的歌,橄榄枝担着喜悦与光明,林间百花繁茂兴旺,英气逼人的摩纳哥公爵用他的心倾听遥远的鼓声,欧石楠、薰衣草互吐花语。迷迭香在路旁招手,长木椅上空无一人。“孤独与等待不能遮蔽爱的智慧!”哦,在这相遇的日子,我与你同唱狄奥尼索斯颂歌,讴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高出人类和时间3000英尺”!
“我看你这位旅行者并不陌生,我想我应该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鸽足轻轻到来的声音袭来,棉小绵迎着它,仰起美丽的脸庞。
查拉图斯特拉第一次走出蛰伏的洞穴下山后在森林里遇见一位老人,老人在寻找树根。那是森林老人对查拉图斯特拉说的。在老人的眼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查拉图斯特拉“像一位舞者那样走了过来”,他“变成了孩子,眼睛是纯净的,嘴上丝毫不含厌倦”,那孩子“是一位觉醒者了”。那孩子又重现了吗?他把我当成那孩子了吗?我是一个这样的孩子吗?我是这样的觉醒者吗?一个觉醒者犹如佛陀?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Overman说。
“嗯。”她陶醉地眯起眼,为这难得的一对一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