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合唱

作者: 麦子杨

1

区海鸥第一次去“考唱”,闹出了合唱团最经典的笑话。

主考官问:“你从小热爱音乐,喜欢唱歌,但没上过音乐院校,没受过专业声乐训练,凭什么自信要进合唱团?”

区海鸥答:“我天生音道好。”

主考官一愣,滑落鼻梁的不知道是老花镜,还是近视眼镜。

见旁边有人掩嘴,区海鸥睁大一双大眼睛,委屈地辩解:“老师,我真的是天生音道清新,听我唱过歌的人,都说我音道圆滑、湿润、深广、敞亮,单位每年三八五一五四十一、新年晚会,唱歌都是我的保留节目。”

大家笑作一团,倒下一大片。主考官盯了一眼面前这个身材颀长,染一头粟米色长发的女人,挥挥手妥协道:“好了,你随便唱一段,看看你的,嗯,你的——音色。”

区海鸥凭这笑话,笑进了合唱团,姐妹们一见她就想起这笑话,嘴里有啥喷啥。

混熟了,有一个姐妹叫罗海曼人称海鳗的,这天排练前问海鸥:“你知道当初渔夫为什么收你吗?”

区海鸥摇摇头。她知道主考官是美人鱼合唱团团长兼指挥蒙智道,大家都叫做渔夫,指挥一群美人鱼婆。

“就他一公的,怕死你那个了。”

海鸥好笑了:“我都过春了。”

海鳗说:“进合唱团的,都是第二春。”

海鸥一怔,想起自己的第一春。这得从海鸥十七岁说起,她写信给当时劲到爆棚的歌星费翔,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把她的“初恋”烧得体无完肤。她的一腔热情——不仅对费翔,还对同桌闺蜜倾吐,但同桌把她写信给费翔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用同学们的话说,区海鸥“不知羞耻”,她有什么资格敢喜欢费翔?她凭什么自信到费翔会回信给她?但海鸥不这样看,她觉得爱就是自己喜欢,爱甚至与被爱的对象关系不大,只与自己的内心有关,不像皮球,踢出去就要求反弹。海鸥的爱,不是皮球。

职校临毕业,海鸥“见异思迁”,或者说是变得现实了,她暗恋上音乐老师,像费翔一样高俊一样的高亢歌喉——她与老师二重唱《纤夫的爱》《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得音质饱满,      的滋水汽。海鸥倾情演唱,都是来真的,从不掺假,身段、嗓音、感情和互动的眼波。有一天在练歌房,他们唱得热火朝天,海鸥递纸巾给老师,老师顺手给她擦擦粉红的脸蛋,亲了亲她的颈脖。海鸥害羞得像失身,又忘了过去的教训,跟上铺的闺蜜讲了,担心地说:“都说亲嘴巴会怀孕,好在他只亲了亲我的脖子。”

弄得上铺笑了一晚上,差点笑塌床。

回避着老师的海鸥最后一个才得知,老师去了西藏支教。再见到老师时,老师已告老还乡,海鸥也人到中年,就是经过老师的介绍,海鸥才有机会去面试美人鱼女子合唱团。说起与老师的久别重逢,海鸥是在同学微信群发起的聚会,突然发现一老头有点面善。同学会后,老师打电话约饭。海鸥在这个约饭上,看见老师老得不再费翔了——当年,怎么把一个糟老头认作偶像呢?中年的海鸥不禁笑话少年的海鸥。

那天,老师西装革履,一定要把饭局定在香格里拉大饭店:“不论中餐西餐,山珍海味,你随便点,我带足了钱。”

海鸥看见老师的白衬衫上衣口袋里,清晰地透出一本褐色的存折。

为了不伤老师面子,海鸥一再强忍着不去偷偷用微信支付。

老师说:“本市美人鱼女子合唱团,我去辅导过的,你加入去,一定唱得好。”

海鸥也是这样认为的,跟老师干了满满一杯。

2

但海鸥没想到,合唱团主唱,不一定由唱得最好的担纲。

海鸥细心偷听过,合唱团发音最让人听得流耳油的是一个绰号叫海豚的,发出宽吻海豚的嘎嘎叫,但只能是伴唱。用团长蒙智道的话来说:“整个合唱团是一个整体,是大海,你海豚是伴唱,是小浪花。”

团长兼指挥蒙智道,人称渔夫,每周三晚上都对这群美人鱼进行声乐训练。他像海洋馆的驯兽师,哨子变成他的指挥棒。每轮训练,她们都没有到齐过,要上台演唱了,才来争角色。这一晚,渔夫真想把指挥棒像鞭子一样抽她们,总不在状态的她们,聊起家常婚变捉奸没个尾声。渔夫的指挥棒是一根仿制蒲鱼尾龙骨的铝合金条,灵活收缩,像蒲鱼一样带电,这边一指,高音颤闪,那边一挥,声乐霹雳。但她们未被驯服,乱哄哄的不听指挥。他握着空拳,轻咳一声,让大家安静,站好队形排练。他举起蒲鱼尾龙骨,蓄电间,引而不发。他的排练场在市妇女活动中心二楼大会议室,这些会唱歌的鱼,披着各款皮囊鳞片飘带,脚蹼洑着水花,吐着水波,汹汹涌涌。渔夫哄她们登上舞台吊嗓门,认五线谱“豆芽”,就像撵海里的美人鱼上沙滩,她们散漫起来,渔夫就像被一群美人鱼群起攻之,一根救命稻草也休想抓到。

像这晚,合唱熟几首歌后,要练整体效果,候补主唱,一头金发人称金毛狮王的曾主任,仗着活动中心是她的地盘,闹情绪,因为合唱团不唱她喜欢的《我的中国心》,她就撂担子,说自己来月经了。

一群女人婆笑炸了,说这把年纪还不正经。

曾主任扬高那一头烫成狮子头的金发,喂喂声抗议:“我还没到更年期喔。”

笑声被引爆,排不下去了。看看时间不早,渔夫挥挥蒲鱼尾龙骨说:“今晚到此,都散了吧。”

今晚本来主唱罗海曼要来的,但她临时一个电话说有事就撂了,渔夫也无可奈何。这不,候补不服,斗气来一个真假莫辨的月经,他这个男人婆就只好草草收场。那时,他恨不得男人每月也有那么几天!

他窝火的时候早就过了,渔夫不可能总跟鱼怄气,鱼不听话不能怨海。海大了,啥鱼没有?道理他晓得,自己看管的是“三千后宫”,一群非富即贵的女人婆,要命的是这群老女人,要装嫩,争第二春,合唱团成了竞技场,暗地里争风吃醋,合唱队员的分工、声部演唱,甚至队列站队站位、早唱晚唱和是否出列,都有一番明争暗斗,搅得大海难以平静。渔夫这个指挥简直成了男妇女主任,不断调停和化解矛盾。他知道,她们背后的男人,对他这个渔夫放心。

男人对男人放心,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被放心的男人失去部分男人功能,二是放心自己的女人,三是另有不放心的女人。

难得的是蒙智道一点也不蒙,他一开始就摆正自己的位置,什么市音乐家协会第一副主席兼秘书长,美人鱼女子合唱团团长兼指挥,都是他妈虚的,要多虚有多虚。她们背后的男人们才是群鲨,全域食人鱼,一个个把后院钥匙像诱饵扔给他。他一点也没有如水得鱼的获得感,反而是群鱼嬉水的瞎指挥,在台上就一牵线木偶,无数的线头常常让他呆若木鸡。渔夫指挥起《命运交响曲》,她们唱得老自豪了,命好啊,唱得春风再度玉门关,唱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唱得忽如一夜春风来。他用指挥棒比画着,阖紧双眼,摇摇欲坠,想起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恨不得替掉贝多芬,让自己聋掉算了。

直到海鸥出现,给渔夫吹来一口海风,说清新吧,也可,说不合时宜吧,也对。

今晚他很憋屈,团长都是空的,指挥不了主唱到位,副的也拿不下,想来就来,不来就一个电话,到头来还求她来,安排好团里演唱头牌岗位,露脸的,亮嗓的,挺胸的,摆尾的,这叫渔夫感觉不是指挥鱼,而是被鱼组团调戏。

渔夫等合唱团走光,排练厅空下来,调整好自己的演出情绪,给海鳗打电话:“海曼,——噢,我知道,你不用排也唱得比她们好,主唱非你莫属。”

海鳗在电话那头尖声大笑:“团长,我说呀,今年公安系统春晚,还是我们合唱团包了。”

渔夫觉得海鳗的大笑,才是真正的合唱团主唱,主旋律都是这样定调的。但他旋即愣住了,发现门口一道阴影,回头来拿围巾的海鸥。

海鸥的围巾垫在渔夫屁股下。紫色的围巾,编成小辫子长的流苏。渔夫发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屁股,才惊觉不好。他的电话,他奉承一个女人的假声,怕海鸥也听到了的。他忙挪开屁股,抽出围巾,双手奉还:“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围巾,我在谈业务。”

“喔,是吗?我听不懂。”海鸥小声回答。

渔夫长吁口气:“海鸥,我们春节前的演出排满了,你的——嗯,嗓子,准备好了吗?”

“我听您指挥。”

渔夫一阵莫名的感动。他看着她蒲鱼一样的小嘴巴,单薄修长的身子,细碎的牙齿,会放电,弱电也是电,浅埋在生活的表层,不动声色。他有点冲动,甚至举起了指挥的手。

海鸥听到的是渔夫说请她宵夜,去吃鱼粥。她以为听错了,朝他惊讶地偏了偏脸庞。

“放心,是鲍鱼,不是带刺的鱼,会伤着你的——”渔夫笑道,“嗓子眼。”

她笑着掩住了小嘴巴,像一个小姑娘。

外面的夜,海水般透亮,能听到鱼腮发出的啵啵呼吸声。

鱼与水走得最近的,变成了汤。海鸥甜美地喝完了最后一口葱花鲍鱼汤,说:“谢谢,太滋润了——”

海鸥突然说:“团长,我离婚了,你信吗?”

“怎么会不信呢?”他吃了一惊,她怎么能喝了鲍鱼汤就这么冲动?

“孩子一上大学,我们就如约离了。”海鸥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想说这些,对陌生的团长倾诉,也许是化学作用。寒风中,暖气宵夜店里,姜枣茶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鲍鱼粥慢慢下肚,最后落实一碗葱花鱼汤。她盯着团长白皙的手,一双像沙钻鱼一样白净的手,指挥时光慢下来,再慢下来一个台阶,渐渐唱出心声。

“你呢,还好吧?”

渔夫吃惊不小,她的语气,好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尽管他刚刚才感觉到,他俩是有点感觉在哪儿见过,又有点像失散多年的发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是,那么最美好的中间那段青春韶华呢?他不禁哑然失笑。

海鸥以为团长过得夫唱妇和的好,报以一笑便说明一切。她有点失神,忘了祝福,顾影自怜道:“我命丑,考不上艺校,只好去读职校,毕业后去迎宾馆做服务员,市领导招商引资来了,我们服务员轮班陪唱陪跳,他死死咬住我与一个港商老头有染,咬了十多二十年。”

站在寒风中,今晚的滴滴快车来得有点拖拉。

渔夫感到刚喝下的鱼汤一口一口被消化。

“团长,你也是我们同龄人,你知道那个年代,是那么容易失身的吗?”

渔夫说:“是的,海鸥,我信你。”

“谢谢。”她说。他俩望着路边的夹竹桃,夹竹桃后面的白玉兰花树,枝叶茂盛得不像冬天。

“那时,港商们都叫我大陆邓丽君。”海鸥回忆中的笑,微微暖起来,翘起小嘴巴,“不瞒团长你,领导和港商都对我有过非分之想,我前夫调查出来的那个港商,还发誓要离了香港发妻娶我,但我踢了他下身。”

“现在后悔吗?”渔夫忍不住刺她一下。

海鸥咯咯一声笑,双臂环抱胸前:“我记得市长夸我开放胸怀,夸我眼光长远,不嫁,就不只属于一个港商,而是属于五大洲四大洋。”

渔夫哈哈大笑。

滴滴快车来了,远光灯,照得渔夫举起双手,护在眼前。

海鸥躲向渔夫的身后,加大音量说:“我要为全世界唱!”

她真的在车里低声唱,哼唱,喃喃自语般吟唱。一路渔夫都不吱声,司机也配合着集中精神开车,车速控制得挺有节奏的。

车子临近海鸥家,海鸥像唱机,暂停键一按,休止符歇下。渔夫纹丝不动,没有下车的意思,哪怕打开车门做做样子。滴滴车照着预先设计好的路线走。海鸥唱着上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一盏被唱亮。

3

海豚唱那种引导音、试探音和儿化音特别天然去雕饰,海鳗说:“这简直就是靡靡之音。”

“被毒害了,还是挺享受的?”

海鳗没有生气,她的发音器生锈了,说:“去毒害男人。”

“男人?”海豚当即捕捉到了,点头说,“男人。”

男人,当然不只是老公。

海豚是经历过一些男人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合唱团负责打鸣,引吭高歌,大家都以为是海鳗唱的。海鳗十分配合,故意憋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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