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飞舞(小说)

作者: 胡炎

1

那只流浪猫好像在小区待了很久,白日在草丛中潜匿,夜晚整个小区都成了它的王国。它在垃圾箱中大啖人类的残炙,然后攀树跃墙,以神奇的速度追捕仓皇逃窜的老鼠。自然,在人类酣梦沉沉的时候,它也会发出无法无天的叫春之声,让神经脆弱的人惶然醒来。我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那时它还形单影只,然而此刻我站在阳台上,却看到它率领一群猫崽,在明亮的天光中大摇大摆地钻进垃圾箱,品尝属于它们的山珍海味。我确认我的邻居午后在里面丢下一袋猪和鱼的骨头,还有半瓶没喝完的啤酒。这个日益壮大的家族已经无畏人类的恫吓,他们不过是一些虚张声势的大块头罢了。

这个老旧的小区,物业一直很差。几排五层红砖楼房,隐没在高大的白杨树中,它们已经在地球上站立许多年,全身遍布风雨的咬痕,看上去惨不忍睹。地上荒草葳蕤,有的地方被居民开垦成狭小的菜园,菜园的篱笆上悬挂一块纸牌:“偷菜者死”。这样的地方似乎更适合鸟兽居住,人类倒像是无耻的入侵者。外人大约很难想到,这个小区曾是众人艳羡的所在。在越来越远的时光的另一端,它曾是绢纺厂的家属院,能住进红砖楼房的人,颇有些趾高气扬。现在,小区的惨淡印证了一个企业的凋敝,绢纺厂早已不复存在。

我把弹弓在眼前举了举,茫无目的地四下瞄了瞄。鸟在树丛里欢叫,肆无忌惮地拉出粪便玩空中抛物,但我似乎没有射杀它们的兴趣。它们太过伶俐,而且弱小,让我下不了手。我有时会对着天空射出几颗石子,看着它们在灰色的浮霾里隐没,感觉没有一点意思。自从我的老婆聂小芸消失后,我就陷入百无聊赖的状态,所幸还有这支弹弓。弹弓是儿子的玩物,有一天他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说这熊孩子用弹弓打破教室的一块玻璃。我咬牙切齿地赶到学校,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两个耳光。班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白皙,戴眼镜,脑袋后扎一条大辫子。她从镜片后射出两道凌厉的光:“你太粗暴了!”听得出,她的潜台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陪上一脸媚笑,说了一大堆道歉话,然后把玻璃修好,顺手将弹弓据为己有。为此,儿子有小半个月不理我,瞧我的眼神中藏着几分恶毒。

老猫和猫崽们陆续跳出垃圾箱,它们显然吃饱喝足了。相比于猫族的滋润,我实在自惭形秽,我的人生的确太过不堪。所以,我有理由嫉妒它们。老猫一跃攀上杨树的枝杈,向它的子女们示范攀爬的要领。在我看来,除了生存的本能,还有几分炫耀的成分。这家伙毛色黄亮,营养极好的样子,我觉得匪夷所思,一只流浪猫凭什么可以活得这般自在?儿女成群,食色无忧,而且配偶似乎并不固定,逍遥得毫无道理。我盯着它,眼睛发涩,咬肌竟有些微微抽搐。天色渐渐暗下来,巨大的阴影很快就会淹没我的视线,我朝空中啐了一口,拿起弹弓。

冷湖是在这时打来电话的,他说:“你有柳絮的消息吗?”

我恍惚了一下。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注意她了,她就像风中的柳絮,从我的视野里飞远了。

“没有。”我说。

“哦,”冷湖沉吟一下,“她好像失踪了。”

“怎么回事?”我问。

“她的电话总打不通。”

“关机还是不接?”

“大多时候关机,偶尔通着,但不接。”

“那证明她还活着。”我松了口气。

“还有朋友圈,”冷湖说,“好久没有更新了。”

“这有什么?”我不以为然,“我他娘的一年多都没有更新了。”

冷湖沉默了一下,我在电话里听到了打火机的脆响,这个老烟鬼发出一声悠长的“嘶嘶”声。他能把一口烟吸到五脏六腑里去了。

“柳絮住在哪儿?”我问。

“我知道还问你?”冷湖有点没好气。

“问我也白搭。”我抽了抽鼻子,“你怎么不问板蓝根?”

“他刚才还问我呢。”冷湖叹了一声。

黑暗完全降下来,剿杀每一丝光亮。白杨树的树冠成了月色中的写意。对面一扇窗子的窗帘上投下一个女人暧昧的剪影。一阵搓麻将的声音传来,辨不清来处。我用目光在黑暗中搜寻,那群猫看不见了。

“林建春呢?”我说,“你问了吗?”

“少提那个狗日的!”冷湖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

2

一包方便面足以对付饥饿,但在接下来的长夜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顽固的失眠。在聂小芸消失后的一年多里,失眠步步为营,将我残存的梦幻时光扫荡得片甲不留。我的枕头下保留着一张我和她的合影。聂小芸在多年前的春天笑意嫣然,身后是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每当我拿起这张照片的时候,总会诅咒自己,陈平啊陈平,你他娘的真没出息!

我真的没出息,否则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聂小芸扬长而去呢?什么都没了,这个女人居然瞒着我将屈指可数的财产转移到另外一个男人手里。直到她提出离婚,我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你说什么?”

聂小芸讪笑着:“我们离婚吧。”

我放下手里那个破旧的电脑主板,懵懂地看着她。她表情轻松自然,一副半开玩笑的样子。我那时并没有当真,拿右手拍了拍她的屁股:“发什么癔症,不看我正忙吗?”

自从半死不活的绢纺厂寿终正寝后,我的饭碗便化为乌有,好在我还有点电器修理的手艺,就在小区附近租了一间促狭的门面,开了一爿电脑修理铺,兼营二手电脑。不少囊中羞涩的文友都从我这里把旧电脑搬回去,在上面敲出令他们洋洋自得的文字,比如冷湖、板蓝根。自然林建春例外,他是报社的大记者,不缺这几个钱。

聂小芸把笑收起,咬了咬嘴唇:“我跟你说真的呢。”

“4月3号,”我瞟了眼手机上的日期,“愚人节过了。”

“我是认真的。”聂小芸向后退了一步。

我把两只眼睛变成扫描器,在她脸上仔细扫描了一番,身上开始感到些微的冷意。

“离婚?”我说。

“嗯,我已经决定了。”聂小芸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把手伸到凌乱的桌子一角,那里有一把水果刀。

“你要干什么?”聂小芸脸色煞白,身子退到了门口。

我拿起水果刀旁的烟,抽出一支点上。一口烟吸呛了,我咳出了眼泪。

“放心,我不杀人。”我冲她笑了一下。

聂小芸舒了口气:“对不起,平。”

“别客气。”我吐着烟圈,我得让她看到我的从容,“说说吧,为什么?”

“非要有个理由吗?”聂小芸似乎难以启齿。

“嗯。”我说。

“咱们……不合适。”

“我是个穷光蛋,对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个窝囊废,对吧?”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对吧?”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聂小芸的眼泪下来了,我实在搞不明白,她为何会流泪?她把我踹了,还假惺惺地流泪,太搞笑了。

“我希望你同意。”聂小芸一副可怜相,“我希望咱们好聚好散,咱们以后还是亲人。”

我把烟蒂踩灭,拿舌尖舔了舔嘴唇:“说说吧,啥条件?”

“房子归你,儿子归你,铺面也归你。”

“净身出户?”我问。

“我……只拿我该拿的。”聂小芸用袖子把眼泪擦干了。

“该拿的……什么?”

“存款。”聂小芸说,“15万,就这么点。”

“呵呵,”我咽了口唾沫,“是就这么点,再多的也没有了。”

聂小芸不说话了。

“好吧,我给你。”我说。

“不用了,我已经取过了。”聂小芸闪躲着眼神。

我想起来,存款单上是聂小芸的名字。我的腰虚软了一下,脑袋里掠过一阵空洞的风声。

“那个家伙是谁?”我定了定神问。

“你不用知道。”聂小芸口气硬起来。

“比我有钱,是吧?”

“……”

“比我帅,是吧?”

“……”

“拿来吧。”

“什么?”

“协议。”

聂小芸打开坤包,取出早已备好的离婚协议,递给我:“你看一看,如果有不合适的,咱们好商量。”

我用手在桌子上扫了一把,一些修理工具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协议书打印得非常规整,看起来经过高人指点。聂小芸已经签过字了。我取出圆珠笔,龙飞凤舞地签上我的大名,或许是用力过猛吧,纸被“平”字的一竖划破了一些。

“谢谢。”聂小芸向我鞠了一躬。

“不客气,”我笑容可掬,“你走吧。”

我看着聂小芸踩着高跟鞋走出屋门,然后脚步越来越快,沿着陈旧的斑马线,机敏地挤过表情僵硬的人流,步入行车道。一辆越野车礼貌地减速,戴鸭舌帽的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冲她皮笑肉不笑地招招手。聂小芸似乎还了他一个微笑,从容不迫地,最终像舞步一样轻盈地穿过马路。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恰到好处地向她张开臂弯……

我拿起水果刀,把那个破旧的电脑主板钉在桌子上,这个画面成了我发的最后一个朋友圈。现在我拿着手机,看着这幅黯淡的图片,竟然没有一个字。对于一个业余时间痴迷写小说的人来说,没有留下几句话,有点说不过去。也许刀上的寒光,让文字显得多余了吧?

那么,柳絮的最后一个朋友圈是什么呢?

几只猫,还有几只狗,背景模糊,眼神楚楚可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看日期,已经是三个月以前了。

我回到阳台上,想再看看猫族的踪迹,它们会不会沿着白杨树爬上来,像贼一样向我偷窥?有几次,我在凌晨时分听到窸窣的响动,悄悄走过来,那只老猫箭一般从阳台上跃出,蹿到白杨树上,像一道黑色闪电转瞬不见了。

弹弓静卧在那里,像我一样无所事事。我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搞到它的,从哪儿得来的,除了打破教室的窗玻璃,还有没有其他的胡作非为?正寻思着,老父亲的电话打来了。

“你就不问问我孙子怎么样?”父亲气咻咻地,“还像个当爸的吗?”

“他是不是又惹祸了?”我说。

“屁,我孙子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讨好地笑着,“跟着你和我妈,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倒当甩手掌柜,白眼狼!”父亲嗓子里发出痰音,狠狠地咳了两声,“早点给他找个后妈吧。”

没等我回话,电话就断了。我拿着弹弓回到卧室,无意识地从枕头下取出那张合影。这样的动作几乎不受控制,我看着聂小芸烂漫的小酒窝,看着那两瓣被我吻过无数次的小嘴唇,还有那个被我轻轻刮过的挺拔的鼻梁,陷入一种莫名的虚无。许久之后,我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用烟头在照片上烧出一个洞。我烧的不是聂小芸,是她身旁的我。我把我的脸烧掉了,我真的没有脸了。

十点钟的时候,林建春的电话来了。

“救急呀兄弟!”可以想象见,他一准在那端抓耳挠腮,“一篇小说正写得过瘾,电脑尥蹶子了。”

“马上到。”

我把弹弓塞进裤兜里,这早已成了习惯。骑上电动自行车的时候,我听到了猫叫声。

3

路灯稀释了脆薄的月光,街上行人已不多,似乎只有在深夜,路才是路的样子。有一刻我产生了幻觉,感到聂小芸就坐在我身后,前胸贴着我的后背,两只胳膊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腰。夜风揪扯着我的头发。此刻,我或许像一株移动的草。没错,像我这样的人,不过就是城市里的一株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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