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河流暗语(下)

作者: 王芳

河流的涟漪或皱褶

站在河边,看到最多的肯定是皱褶。

风吹起,河上生起皱褶。投石入河,也会生起皱褶。船行水上,劈波斩浪,也会生起皱褶。只要你与河流发生关系,它就会以皱褶相应。它欢快时,你看到的是皱褶,它痛哭时,你看到的还是皱褶。河流用皱褶与人类对话,也用皱褶与万物交谈。

河流的皱褶会不停地自己复制粘贴。你在一个地方看到的某一个小涟漪,会顺自己的心情无数倍地扩大,直到变成曲线不等的大皱褶,这皱褶一轮一轮地涌动,顺着河流一路向下,一直到大海的怀抱。即使有阻力,让它貌似停下来,它也会以你看不到的方式,在水下不停地繁衍。

有时候泛舟河上,让自己躺下来,身心处于静的状态,能感知这种皱褶内生出强大的力量,托载着我们的身心抵达云端。如果有阳光,暖暖地照下来,会让皱褶产生出波光粼粼的幻影,当你去捕捉它时,又会消失不见。这样的沉浮,你就能体会到人世的浮沉与河流的浮沉是同样的哲理。在浮浮沉沉中,会遇到暗礁或浅滩,这皱褶又何时怕过暗礁或浅滩?如果听到船夫的歌声,可以体会到自己身体和精神的原乡,如果没有任何喧哗,就能看得见自己灵魂的样子了。这是河流给予我们的暗示,只是多数人与之擦肩而过。

没有一个皱褶的样子是相同的,曲线的长短和弧度决定着皱褶的风情和寿命。在水里,这些皱褶推推搡搡的,都想获得自己的存在感。也正是因为这样,它们从来不孤单。

皱褶会平静得像优雅的处子,也会在生气时,堆积成千堆雪的模样,惊涛拍岸。继尔,又狂泻成瀑布的样子,卷成一个漩涡,漩出一些个伤害,让人措手不及。

是这样千姿百态的皱褶,连接起来,延展成河流的一泻千里。祝勇说:“河流是大地的皱褶,在大地之间闪耀和晃动。”放眼望去,河流就是大地的皱褶,让大地不仅湿润,而且有了浮沉的宿命,还有千堆雪和静如兔的风情。

大地对河流是爱的,用身躯守护这些皱褶,任它们在自己的肌肤内奔流或者侵蚀。河流也是体会到种种疼爱,于是尽情地释放自己的生命,有时候任性地选择去伤害大地。大地宽容地笑,谁让这河流是自己的肋骨。

漫步在潞水边,是这些数不清的皱褶聚成河流,河流也连接起大地,把所有潞城境内的风光、历史、文明、暗语、爱情都连在了一处,互生互荣,再也不能分割。动着哪儿,都牵出一片,无数个细节聚成两个字:潞水。这两个字,包含着无限的美好和荣光。

数不尽的文物

沿着潞水走一趟,数不清的人类文明散落在河岸上,捡拾不尽。

曲里,古有陶瓷厂,现在新建成的陶瓷广场上,有各式陶瓷样片,那些泥与土的记忆,化作光滑的手工制品,如今任人观赏。村中的城堡式的大院,有很多精致的小地方让人惊讶,好看的门楼,甚至是里外厕所都可圈可点。赵树理住过的房子还在,他的身影还在河边穿梭,村外散落有压窗石,上有“漳水”字样。

宋村,村中有后土庙一座,我一直以为晋南万荣才祭祀后土,且后土为稷,这里供奉的是后土娘娘。还有三教庙、泰清宫、观音堂、玉皇庙,佛道皆有,阳光下,那些绿色琉璃泛着光。村中散落多个古民居,那些石柱、垂花门、石狮子、铁铺首、雕花照壁都有自己的精巧,也都有自己的故事。村中古槐虬劲苍劲,苍古的枝干与嫩绿的新叶形成古老与新生的强烈对比,那么地和谐。我们都是在这样的苍老中孳生出来的啊,没有苍老,也就没有新生。

许多个村庄,就是旧时村庄的样子,礼仪文明让它们存留了许多文物,古佛寺、关帝庙、观音堂、三教庙、汤王庙、祖师阁、文王庙、龙王庙、集仙观、府君庙、真武阁(上有“婴城伟镇”四个字)、古潞子国都城城垣、文昌阁、奶奶庙、灵贶王庙、原起寺、玉皇庙,还有春秋大墓(所说是潞子国国王婴儿之墓)。还有一些造型各异的石狮子、古壁画、摩崖佛像、戏曲题壁等。

这些文物,像珍珠散落在河岸,村庄就是它们的蚌壳,敲开蚌壳就可以看到硕大的珍珠,已经磨沙成珠。这些文物,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穿梭,串起许多朝代,也记录了许多故事。儒释道,在这里完美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空也是无,出世也是入世。

许多个村庄里,还存留了许多古民居,那是人们生活在河边的见证,古时匠人用自己的心思把木头把石头把砖头雕成花,他们生活在花蕊中,不知今夕是何年。

正是因为散落在河边,也就延伸着文明,有水便有灵动,人流聚集的地方,文物相对也就多,比如说西流,比如说宋村。这也是人类逐水而居的见证,那些不在漳河上的村庄,也有许多是因有支流而居住下来。

河边走过的人群

与历史相伴的,一定是人,是人创造了历史。回顾历史的时候,也顺带着一个又一个地拽出一些载于史的人群。

潞子婴儿,他是一束光,用一个春秋时期小国家的方式,用短短的37年悄然给我们留下一个可追述的过往。

微子,箕子,比干,商朝的覆没,让他们从宫殿走向村野,“微子去之,箕子之为奴,比干谏而死”。他们的迁徙,惊动了多少年后的孔子,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我们从不忘记我们的祖先,在一个山巅之上,祭祀“三仁”,山下的河流兀自流淌,除了见证,已经没有了语言。

李靖,《西游记》里的托塔李天王,他却在潞水的曲折环绕中,成了一方祈雨之神,他用兵如神,他入了封神榜,却在这里悄悄地安坐,甚至他的后人真的有一支在这里存活着,这是什么样的喻示呢?

苗广义,姓苗,名训,字广义,曾在宋村居住。很小的时候,就会背一首《珍珠倒卷帘》,尽管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文艺形式,但这个词,我记了一辈子:正月里正月正,刘伯温走进南京城,打板算卦苗广义,修道先生徐茂公,能掐会算诸葛亮,斩将封神姜太公……在这些历史上有名的军师队伍里,苗广义赫然其中。传说他从小师从陈抟,习得文韬武略,与赵匡胤相识于黄碾镇(潞城一个镇)的耍金桥,相谈投机,他参与陈桥兵变,参与黄袍加身,辅助赵匡胤建立大宋朝,他深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以病自请回乡,宋皇以宋室国号命名他的村庄,于是我们地域内多了一个宋村。归乡后,他依然造福乡梓,离世归葬于宋村西岭。他离开这个世界快有一千年了,流经黄碾镇的浊漳河依然川流不息,可耍金桥却杳无踪影。一个时代过去了,无数个时代过去了,宋村依然在浊漳河边屹立,他的后人们已把他的故事神化,我们无法追溯当初的身影。

靳会昌,字泰阶,号云屏,是清口村靳氏家族第12代,生于1792年,卒于1833年,只活了短短的42岁,但靳氏有此一人,足够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当年殿试时,他以一篇《上党天下之脊赋》名动朝野。靳会昌考取进士后,先是被选为庶常散馆,后成为道光帝的老师。靳会昌离开他出生的清口村将近二百年,但是清口村依然以他为傲。靳氏故居还有一座院落保存完好,那是靳会昌的祖屋,他的后人依然居住于此。院落内压窗石上的凸雕人物花卉依旧栩栩如生。站在玲珑剔透的月亮门前,不由得思绪翩跹,靳会昌的《上党天下之脊赋》好像还在回荡:“天台无影,山腰之烟火齐辉;瑞阁余馨,地脊之城郭标异。联秦晋为指臂,气涵瑶界三千;跨燕赵为腰肢,形似碧城十二。尔其泰华作屏,黄河为带,面目下之长安,指云间之吴会。”当初为了读懂它,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短短五百字的赋,那是字字珠玑句句用典,完成了对它的解读后,我从心底里衍生佩服,如此文采当得以与司马相如比上一比。他故居外的山下,百里滩河不紧不慢地赶路,要去和潞水汇合。

还有许多个生活在潞水岸边的普通人,他们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兴风作浪,在这里悄悄埋葬,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后人是否可以源远流长,但,是他们串起了历史。

今日,写下这些,是铭记,也是遗忘。

河边的狂欢

人类在获得基本的生存保证以后,欢愉或痛苦都需要发泄,于是歌之舞之足之蹈之,继尔有了曲,唐代有了梨园,后来参军戏、傀儡戏、金院本、诸宫调,到了元代发展出元杂剧,伟大的中国戏曲就这样诞生了,经过昆曲的全面兴盛之后,梆子结合全国各地土戏歌舞,发展出了一个梆子大家庭。逐渐,戏曲变化出几百个剧种,在中国开出一个百花园。

潞水也不例外,在提供给人类无穷的想象之后,亦步亦趋,也托生出一个小剧种,那就是上党落子。上党落子多在潞城、黎城、平顺三地火红着,而这三地恰是浊漳水流经最喧哗的地段。

回观上党落子在潞城的发展,与潞水有莫大的关系。

据平顺县实会乡马象山村巷龙王庙戏台题壁记载:山西潞安府潞城县南流村郭记献戏双庆班道光五年十月初十、十一日演出剧目14个,其中《斩子记》(杨家将剧目)为上党落子传统剧目。这里提到的南流村就在潞水的繁华地段。

上党落子最初是以打地圈演出,人数不多,伴奏简单,后来发展为与上党梆子同台混班演出,历经数代艺人的共同努力,不断吸收创新,成为可塑性空间较大的剧种。

据史料记载,清同治六年,潞河村创办了一个上党落子专业班社“合意班”,可以说是上党落子的雏形。后来,李家庄、上黄、黄牛蹄、常村都学了合意班的戏。民国时,王聪文在漳河两岸挑选落子戏爱好者,组建了“三乐班”,成为落子的里程碑。微子镇的郝宝斋建立了“宝乐意”,不但丰富了潞城人的生活,还发展出了一个戏曲大家庭,至今活跃在上党大地上。1937年之后,抗日战争爆发,漳河沿岸的潞河、常村等村,还有落子演出。现在长治的上党落子演出团体——长治市上党落子剧团是在1944年在潞城潦河村成立的,潞城的红旗剧团是1945年在涧口村成立的。现在上党落子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作为上党戏曲之花,依然开放。

那年我走到上村的集仙观时,就有片刻的怔忡,观里的倒座戏台上有题壁,有光绪六年的字样,有三成班等戏班名称,还有《五凤楼》《全家福》《警奇案》《打嵩县》《渭水河》《阴阳镜》《反徐州》《破洪州》《群仙阵》等戏曲剧目,这简直就是活化石啊。这些剧目有的还在演,比如说《渭水河》,有的已经失传了。可想而知,就在这里,就在这个集仙观里,曾经上演过多少丰盛的戏曲之宴啊。潞水在观外流淌,那些个夜晚一定也听到了上党落子的鼓板铿锵。这一处简直就是潞子神潞子民曾经狂欢的最佳见证。心里想着,却用颤巍巍的心思担心着,时光不要太无情,不要剥落这墙上的字,让它存续的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

而微子镇、潦河这些村庄虽说不在潞水主干道上,也是潞水的重要支流,它们也在落子史上占据着重要位置,比如说李家庄。

潞水沿岸分布着各式各样的戏台,雕梁画栋,莫不是狂欢的见证。如今许多戏台已经改建成现代的舞台,但我们依然有旧时繁盛的记忆。就在这样的戏台上,我们的先民以及我们,沟通了天地,精神在河流的流逝中日益丰满,和诗以歌,以歌带舞,以舞倡演,以演实现高台教化,所幸,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潞水没有缺席,上党落子没有缺席。

回望上党落子史,就是潞水的文明发展史,河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让人们生得安稳,活得快乐。当渔樵耕种之后,在河边坐下来,亮出家伙什,锣鼓敲起来,丝弦响起来,吼他几嗓子,唱给神听,唱给河听,唱给祖先听,唱给自己听,那就是全民的狂欢。

逐鹿的雄心

清康熙《潞城县志》载:

唐玄宗别驾时,逐鹿于河,鹿迫而入西,逐之,水不及鞯,应弦获鹿,后骑入者溺焉。潘炎赋之曰:“大君于田兮巷无居人,四鍭如树兮六辔既均;定会骑而百灵奔命,腾雨师而四野清尘。鸣兽骇殚,川原飞伏。事非定霸,不求陈宝之鸡;位在至尊,故取中原之鹿。惊而决骤,鸣不择音。将投身以赴水,非顺命而前禽。骇浪溢涌,挥鞭电烁;乌号满月而方开,骥足撇波而巨跃。乘流既济,赫怒中止。毙骇鹿之一发,振惊弦而未已。洞胸绝系,左角右犄。虽复驱  而获五豵,发小  而殪大兕,皆平陆之常事,曾以逾此。谁为河广,一马驰之?大人将兴,灵威若兹。谅神明之所辅,何后乘之可追?从此继天而作主,元元日用而不知。

这条记载,还见于《潞安府志》。也就是说,按古志记载,唐玄宗在任潞州别驾时,曾逐鹿于潞水。有人问:可信吗?我说,可信。

上一篇: 尼日尔河落日
下一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