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河水清如许
作者: 袁琳
通州,古称“潞水”“潞县”。作为历史上极负盛名的水路都会、皇家码头,运河和漕运赋予了它显赫的历史地位,于是明清素有“一京(北京)、二卫(天津卫)、三通州”的说法。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水上浮声
燃灯塔的铜铃声借着风从河面氤氲的水汽中穿过,回荡在通州城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宅子间,越过连成片的粮仓,又顺着运河上星星点点的船灯飘向更远处。
漂儿的一天是从炉灶边开始的。夜色尚浓,八九岁的小姑娘打了个哈欠,炉火红艳艳的,映在她的肉乎乎又睡眼朦胧的脸上。给大茶壶加好水,又熟练地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这会儿店里还没开始上客,照看完炉火,她手肘一撑坐到了灶台边上,拿出个茶碗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沸茶香。
通州城中茶肆林立,遍布大街小巷。茶馆因设备不同、经营方式不同、泡茶馆的人身份不同而各具特色。比如在商业会馆集中的地方就多进行商务,附近的茶馆便成了经纪牙行、单帮行商荟萃之所,清茶一杯,上点果点,既品茶,又谈买卖,因而俗称“商业茶馆”。有的开在运河岸边的景色秀美之处,时常听到琴声悠扬,此茶馆可称清唱茶馆。在衙门附近的茶馆则常有刀笔讼棍、打官司的、和事佬,人称官事茶馆。常见的又有书茶馆、戏茶馆、清茶馆、野茶馆等。
漂儿家的茶馆在城东门外运河西岸,青瓦房檐下斜厦出一片凉棚,只是简单地在门口挂了茶幡。远远望着像是间野茶馆,可走进铺面堂厅细看,器物摆设竟也古朴别致,在不算太大的茶舍中甚至还藏着两间雅室,这似乎又像清茶馆了。不伦不类不起眼的茶档开在京城也许会被笑话掌柜的不讲究,而在通州城的码头边却没有人在乎这些。
与京城茶馆里闻鸡而遛鸟的“茶腻子”们不同,这里进食用茶的除了打尖儿的南北旅人,就是靠着漕运营生的运河十夫和贩夫走卒。开漕的日子里,舳舻衔尾相连,延绵千里不绝。平均每年都有三四百万石南方的粮食通过大运河运输到这里,漕粮运到通州再分储京仓四成、通仓六成,年复一年,维系着天朝上国的国计民生。茶肆地处交通要冲,从清晨到日暮,往来的客商络绎不绝。
自打有记忆时,漂儿就已身处茶馆。这是掌柜的铺面,也是她的家。掌柜提起她的身世曾经感慨:“一舟破碎风飘絮,随波浮沉雨打萍。”关于身世,漂儿从常客们的嘴里拼凑出过好几个版本:有人说,掌柜捡到她那日,有个军粮经济在上级之间的亏空倾轧中背了锅,一家人生生被逼得投河自尽,她定是那军粮经济的小女儿;有人讲她的父亲是运河闸口的闸夫,因与过往的官差起了争执,被鞭笞坠河而亡,母亲抛弃她后改嫁;闸口的上游正临着烟花巷,于是又有人推测她的父亲是南方沿运河北上的船老大,与花街女子相好,男的死于码头帮派的争斗中,女子珠胎暗结,不得已将她遗弃。总之,每一个凄惨的身世都透露着漕运谋生者的艰辛与无奈,听起来有鼻子有眼的。漂儿也问过掌柜,掌柜只道她是他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从闸口捞上来的,她的随身物品除了一个大木盆外,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
掌柜年约五十,寡言少语,无子无女,孑然一身。漂儿很多时候都觉得看不透掌柜。明明是从商,掌柜却又自带一股清雅之气,虽然话不多,但他那双桃花眼看起人来总是和和气气的,上下打点也周到细致。尤其是乐善好施,任谁提起都要给掌柜竖一个大拇指。要知道,在这码头上下遇到的难事儿大多都与漕运、漕粮有关,甭管是什么人,但凡掌柜碰到总会耐心地问询,并尽量提供帮助。
漂儿有时候看着掌柜俊逸儒雅的外表,认定他年轻时必也是顶顶好看的。即便是如今这一把年纪了,也招人惦记着呢。反正漂儿知道那胖媒婆就是店里的常客,每回来吃茶总会凑到掌柜耳边说道说道。但似乎也仅此而已,再无下文。漂儿常想,这样一个人物,怎地就一个人过活呢?
古老的运河娉娉婷婷地从通州城蜿蜒而过,码头浓浓的烟火气逐渐驱散了河面雾霭,水面上瞬息万变的光影从东方既白,到橘黄,再粉红。漂儿望着眼前的晨光水色,它为两岸平添了勃勃生机,却也暗藏着太多的危机、困厄与无奈,让无数人的生命不得不与它一同动荡起落。
仓场侍郎
通州粮仓,仓内建廒,一廒五间。数廒连山并建称“连”。连与连之间相距三丈,左右各宽二丈,称水道。各廒按《千字文》中“天地玄黄……”顺序编号,每廒储米一万石。仓廒水道间,似有人影绰绰。
“通州中西二仓所贮白米,多有亏缺,并查有书吏高添凤等人,私用花押白票,装米出仓。”此时正值初夏,水道中也并无凉风,可仓场汉侍郎许兆椿看着手里的秘奏,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他抬眼看了看立在身旁的满侍郎福庆,迅速屏退左右,低声道:“你疯了么?当真是想好了?这封奏折呈上去,可就是与此前历任仓场侍郎为敌,与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宣战,这梁子结的可不是一家两家。”
福庆淡然一笑:“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仓场米石,乃国家第一要务,关系最为重大。今有胥吏疯狂贪盗证据确凿,如不严惩,我等岂不有负皇恩?”
许兆椿瞥了福庆一眼,有些愠恼地说:“别尽说那些冠冕堂皇的。你我到任都有些日子了,怎能不知这其中利害。这么些年,那么多任仓场侍郎纵容着这些花户、胥吏翻腾,哪里就是没有证据而不得惩戒,哪里就是冲着高添凤这一区区胥吏?仅这售于粮店的俸米一案就牵连着各王公家甚至是亲郡王!”
“高添凤!”福庆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茂堂还记得这个名字?”
福庆此刻并没有称 “许大人”,而是久违地唤起他的字,许兆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的记性向来是最好的。十年前,通政司鼓厅中的登闻鼓正是因他而响。那会儿你我初入刑部,自然是印象深刻。”
“明明是欺男霸女之辈,可这案子最后却以‘所诬之事不实’结的案。上告的年轻书生按照‘诬告’被杖责一百,还没打完人已经没了气息。书生的母亲当场愤而触柱,竟也没能救过来。”福庆叹了口气,“此间案卷你我亦看过,当年咱们资历尚浅,人微言轻,也曾喟叹不已。”
“茂堂兄。”福庆郑重地看着许兆椿,“你我皆出身刑部。皇恩浩荡,当应感戴。圣上把我二人派至此处时曾言:‘为官者,当以民之疾苦视同己之疾苦。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陛下之教诲,片刻不忘,不敢懈怠。你的顾虑我知道,然则此等环境,难道奢求明哲保身出淤泥而不染?或同流合污,或据实上报,必择其一也!在其位谋其政,激浊扬清,我自是要搏上一搏。”
许兆椿的神色间闪过一丝怅然,还有说不清的忧思:“你的抱负我向来知道。你我相识于微末,后宦海沉浮,我知道你总看不上我与人虚与委蛇,故而虽同朝为官,这些年来却愈发有了隔阂。也罢,好在我是懂你的,这折子也才能呈得上去。只是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浪花,还得看圣上的决断。”
西仓硕鼠
正是晌午歇脚的时候。屋里的茶座虽满但尚有空位,可一些茶客却未进屋,安然自在地坐在茶棚里,有的脚边还放着扁担,箩筐缝隙里能见着漏网的豆芽菜。不同的位置,坐的茶客也是不同的,挑夫、脚夫、河工们在一起,自持有些身份的船老大、小商人们则自然地坐在屋内,明明是一间茶馆,却又泾渭分明,各处自在。
然而今日,不管是屋里屋外似乎都在讨论着同一个话题——这通州城,怕是要变天了。
“都听说了吗?西仓的高大人被查了,到处都在抓人,扣了好些个呢!”跑码头贸易的小商贩们消息最是灵通。
“哪个高大人?西仓的高大人可多了呢。”
“嗨,你管他哪个高大人呢。自打高添凤在自己充书吏役满后,他的弟弟、儿子、表弟相继接充。这西仓不就是他们高氏一族的私家粮库么。这十余年间,仓中事务实际还不是由他高添凤一人办理的?”
“还不是早些年惹过人命官司的那个。”有人小声道,又瞟了一眼柜台旁不咸不淡不知在想什么的掌柜。
“你们说的是通州西仓书吏高添凤吧?略有耳闻。哼,他算什么大人。一个无品无阶的案牍的小吏罢了。”旁边一个衣饰考究的客人接话,颇有些不以为然。
“呦,您多半不是本地人吧。”跑堂的伙计瞥了一眼这位客人,发现有些脸生并非常客,想是经年往返南北的行商,“这高大人可不一般呐,虽只是区区仓场书吏,并无品级,不算官员,但是又代表官府行事,是西仓的实际掌事人。”伙计压低了声音说:“这里面的猫腻可大了去了。”
“漕粮入库不过是那些伎俩罢了。”那位客人似乎不以为然。
“不过是那些伎俩?哼!南粮北运本就不易,鸟会耗鼠会损吧;搬运装船的时候还有粮食整袋落水找不回来……”有船老大模样的茶客恨恨地说,“在漕运结束交粮时他们挑剔米色,或者故意拖延时间以误期相逼索贿。券票、样米、号钱、津贴、槽余等形形色色的名目,只有想不到,没有不敢要。可面对勒索,也只能逆来顺受,毕竟两害相较取其轻,若是反抗,损失可能比用于行贿的钱更多!哎,有多少人在这里面着了道,甚至丢了性命的也是有的。”
“入库如此,在放米的时候还能捞一把。他们公然无视户部先放陈米再放新米的规定,只要多给钱就可以领上新米。”
“如此导致粮食陈陈相因!这是要坏我大清的根基啊。听说这一次,是圣上震怒要求严查的。”老秀才理着烟丝道,“似是还牵扯到了王爷郡王贝勒爷们。”
“什么?怎么还跟皇家牵扯上了?”
“我来给你们说道说道。”老秀才点上烟袋,不急不缓地说,“要知道咱通州粮仓专储白粮,以备王公大臣自行到通州领取俸米。这样本意是节省运输成本又促进了京城粮食的正常流通。但实际上,为了节省时间和人力,宗室们往往懒得来通州兑米,而是把米票卖给米局,再就近购粮。”
“那跟高添凤有什么关系呢?”
“自然是无利不起早。”老秀才言犹未尽,却也不再多说。
有知情者按捺不住接腔道:“这通州城谁还不知道德和米店是他开的?早就听说他家在收来的米票上做记号,西仓放米时,凡是看到相应记号的米票,则每张票足足可以多领两三升呢!”

“德和米店吗?那规模可不小,他一个书吏竟还有这么大一摊营生?”
“如今这年月,从仓场监督、代兵丁支领甲米的领催,到仓场中的厂书、花户,乃至值守仓库的兵丁,哪个是干净的?一个个都在贪污漕粮。所谓米店,不过是将自己那所窃之粮变现的地方。”
“我听说,他家米店早先是将原本用过一次就作废的米票重复兑换,现下干脆造假米票冒领好米。”
“竟如此大胆?这简直就是生长在粮食上的蛀虫!”连原本不以为意的客商也动容起来。
漂儿正听得热闹,眼见外面几骑快马飞驰而过,引得路上行人一阵惊呼避让。茶馆里一时鸦雀无声,都朝着路上望去。
“看打扮,这是京里来的官爷们?”马蹄扬起的尘土渐落,漂儿忍不住问出声来。
“上头重视着呢。自五月二十五日起,派了两个班次的人来咱们这接替调查。听说是每五日换一次班,所查情形还要每五日上奏一次。这不,前几天呐,圣上连御前侍卫都派来了。连中仓的仓廒都要盘查,说是要一查到底呢!”
“此话当真?”没想到连一向寡言的掌柜都关心起来了。
“我家有人在验粮厅当差,绝错不了。”说话之人面有得色,很是笃定。
尾声
到了七月十四日,轰动京通两地的粮仓贪腐案最终以嘉庆帝怒火冲天的一道上谕终结。仓书高添凤、甲斗张连芳、攒典宋均等一众主犯被处斩;从犯监督德楞额、仓书潘章等人运气好一些,被处绞刑留了个全尸;曾经三任仓场侍郎的达庆被革职发配热河;多位宗室王公大臣被革职、罚俸、降俸,其他涉案人员也被分别定罪。
行刑当日,观刑的百姓人头攒动。
有路过不知情的人凑到前面打听:“今儿这是要砍谁?是犯了什么命案吗?”
有识字的人立马接口:“看见那贴的告示了吗?比命案还厉害呢,要砍头的是一群大硕鼠,通州粮仓贪腐案知道吧?仅通州四仓中储量最大的西仓亏短七万三千余石呢!”
“天啊,每年西仓放米总共也才六万余石吧。”
“谁说不是呢。这案犯如今虽已伏法,圣上心头的怒火仍然难以平息。你们说这么多年来这么多任仓场侍郎能没有一人能有所察觉吗?还不是官官相护呗。”
“听说嘉庆三年后历任仓场侍郎都被惩处了呢,或是被降级降职,或是被革职查办,且还要把这些亏短的米都分赔出来,即便是已经去世了的,也要由子孙赔出来。此案真是大快人心!”
在场观斩的仓场侍郎福庆忽地在人群中瞅见一个人。这个人一身布衣,正是那日拉了整整一车物证密告高添凤之人。如果漂儿在现场定会一眼认出这人正是茶馆掌柜。此刻的他正怔怔地望着行刑台,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福庆在心底叹了口气,低头朝眼前的茶碗中望去,除去自己的倒影,仿佛又闪现过许多面孔——当年横遭劫难花颜早逝的少女、被杖责而亡的柔弱书生、告求无门悲愤而死的妇人,当然还有许许多多逝去的鲜活生命。
当晚,运河水面浮动的光影间,一盏盏莲花灯在碧波中绽放。夜色掩映下,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的嗟叹声:“报了……报了啊……”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