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探险:我看见另一个世界徐徐展开

作者: 然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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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苏联“暴风雪”载人航天飞机停在无人沙漠中的机库里。

2019年10月初的一个午夜,哈萨克斯坦内陆这个一望无际的荒原像一头沉睡的黑色巨兽,黯青铁蓝色的天空罩在荒漠之上,如天地未曾开辟般混沌一片。周围除了呼啸的烈风裹挟着沙子砸在几栋早已人去楼空的办公楼上的声音,还有一些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野兽的嚎叫,夹杂着地面上航天发射后落下的火箭碎片被风刮起来互相碰撞的叮当作响,寂静之中有一股暗潮汹涌的澎湃。

负重18公斤的我,此时已在这片荒原中和我的同伴Chris徒步了快12个小时。从烈日当空的下午走到夕阳逐渐西沉,到凝视着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地平线附近,到繁星满天看着国际空间站匀速在深蓝色的幕布上画出一条弧线,再到2个小时前,一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在光线近乎于无的情况下略呈灰白色的建筑蓦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在这片烈风呼啸的旷野之中,它如同一个神灵居住的庙宇,也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的“暴风雪”机库。在这里,停放着2架废弃的苏联时期的载人航天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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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州一座废弃的肺结核病医院的雕花玻璃天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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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附近被废弃的银行金库。

“暴风雪”计划是苏联时期的一项可重复使用航天器计划。除了存放在世界各国博物馆中的几架航天飞机,还有一架毁于机库坍塌,另外有2架已废弃,目前存放在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这个发射场最初是苏联的航天器发射场和导弹试验基地,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签署协议,租用发射场至 2050年。

为了亲眼去看这2架飞机,我和同伴从半年前便开始准备。找队友、讨论行程、反复修正路线,在卫星地图上一点一点模拟,最终确定往返徒步约78到82公里,单程10个小时。也由于地点的特殊性,沿途全是荒原,无补给站,因此,除了必须的拍摄工具,每人还需背负往返3天所需的水、食物和防潮垫、睡袋等过夜装备。

出发前我把所有东西装进登山包内,上秤,“18.2公斤,快到我一半重了,”我看了一眼,沮丧地跟同伴说,“我觉得我不行了。”旅途的开端并不顺利——2位队友临时退出,使得原本的4人行变成2人游,而过于沉重的背包不出所料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负担。入夜后,沙漠温度骤降至5摄氏度以下,一旦坐下休息,汗立刻就干了,寒意逼得我们无法停下。而此时,沙地仍然一望无际,“暴风雪”机库尚不知在何处,加加林启程点闪烁着的星星点点的灯光,遥远得像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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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安大略省一个废弃的水上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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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辆废弃的大众“甲壳虫”静静地躺在山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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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辆首尾相接的废弃电车如机械蜈蚣一样隐藏在森林中。

末日降临以后

2015年,正在读博最后一年的我陷入了人生低潮。博士课题是抗癌药物研发,做了4年前沿的研发工作,发现从实验室到市场却还有着一段长而曲折的路:明明是为了应用而做的研究,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用得上。导师劝我:“我们的研究目的是为了把这个大课题向前推动一小步。”

我却无法停止自我诘问:如果不能应用,那我的研究又有什么意义?每天质疑着存在价值的我一方面在准备博士答辩,一方面开着车漫无目的地乱转。

在一次去海滩消夏的途中,我非常偶然地遇上了一座废弃的水上乐园。那座水上乐园虽然只废弃了短短2年,但杂草已经把滑梯、卡丁车道、泳池吞没了。售票处的窗口上面贴着的本该是明黄色的笑脸符号,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淋,那个明黄色早已褪去。也许这个笑脸的本意是想传达一种温暖快乐的感觉,但是当时在破败不堪的景象下看上去不仅悲凉,还有些讽刺。

这种笼罩在阴影之下的奇异美感,以及与周遭朗朗晴空的强烈对比一下吸引了我的注意。而这第一次去废墟的经历也令我久久难以忘怀,在之后的几日,我反反复复地回想其中的各种细节,那些原本正常的建筑,似乎加了一层阴郁的滤镜,也似乎把光鲜照人的现实世界撕裂了一条微不可觉的缝隙,透过这条缝隙,我看到了另一个更大的世界在朝我挥手。

我们生活的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或者只有一层表象?如果是这样,那这层表象下面藏着的会是一个更贴近哲学本质的核心吗?

福柯在1966年到1967年间曾提出过一个“异托邦”(Hetertopian)的概念,它描述的是一种文化体系或者说现象,既不是我们惯常熟悉的“乌托邦”(Utopia),也不是末日类题材的文章、电影中常见的“废托邦”(Dystopian)。它是世界中的世界、社会中的社会:它建立在真实的世界之上,反映着它所处的世界中所发生的一丝一毫、一举一动,但却隐藏在日常的社会之中。而在“异托邦”中发生的事情,又会在一定程度上传达到并扰乱着它外部的那个世界。它会反映出外面世界的运动,在“异托邦”里发生的事情也会传达到外部的世界中。

这个“异托邦”的概念,对我来说恰如这些无人看管的废墟。一次又一次从陌生到熟悉的废墟探险,将我带入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时间像被冷冻住,能看到过去的历史,但是跟我所熟悉的日常却又有些许的不同。在许多次的恍惚之中,我甚至产生过怀疑:这些是不是经历过另外一条时间线?

站在现世,却看到一个人类消失后的未来,这可能是这些废墟在美学意义上吸引我的主要缘由:那些人类曾经花费大力气建造的剧院、学校、度假村,时过境迁之后,被不明原因地停用废弃,又被无所事事的人们打碎玻璃、抹上涂鸦,然后逐渐长满青苔,接着有草籽落在地板的缝隙中,发芽、生长,慢慢被灌木树林掩埋起来,风吹日晒雨淋,木头腐朽墙面剥落,铁皮一层层锈蚀、烂掉。在探索这些废弃建筑的过程中,我仿佛穿越到了一个人类已经消失后的未来,看到当我们这些不可一世的统治者消失后,地球慢慢还原成本来面貌的过程。而在这个未来里,人类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一点点消失,植物和动物占山为王。

在时间的裂谷之中前行

城市探险,顾名思义,是在城市中进行的探险活动,包括在地面上探索废弃建筑的废墟探险、向天空延伸的爬楼活动,还有探索城市地下通道系统的地底探索。在百度百科词条中,对城市探险者做了这样的描述:城市探险者的探险目标建筑都是城市中的神秘角落,以各种手段进入到一些不允许公众进入的地方,例如地铁隧道、防空洞,以及地面上废弃的医院、教堂、监狱或战争遗留的堡垒等。

城市探险这项在最近20年间兴起的娱乐活动,最早可追溯至1793年的巴黎,于上世纪末才进入大众视野。在此之前,城市探险不仅小众隐秘不为人知,更是一项与危险相伴相生的冒险运动。

相关调查数据显示:在未封闭及未加装安保措施的废弃建筑中,83%的建筑都曾被用于非法活动,其中四分之一曾被用于交易、制造或使用毒品等非法药物。而有废弃建筑存在的街区,警察局接到关于非法药物的报警电话数量是其他街区的3.2倍,入室抢劫和盗窃的报警电话数量是其他街区的1.8倍。

自入坑以来,6年中我走遍了北美大中小型城市,有些城市,如底特律、费城、匹兹堡等一去再去;而分门别类的废墟,如剧院、教堂、学校、工厂、医院、民宅、仓库、监狱、银行等,每个类型我拍过的不止三五座,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点数不胜数:有数十辆隐藏在森林里首尾相连、成群结队的电车公墓,有盘踞在城市中心、和仍在使用的建筑物混为一体的废弃教堂,有建好尚未开业便被废弃的度假村,有废弃多年、如今已变成心照不宣的毒品交易点的工厂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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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医院内被涂鸦的X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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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如时间胶囊一般十几年无人踏足的废弃民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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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草原上一座废弃的东正教小教堂的日落时分。

去到一个新的城市,往往还来不及观光,我就一头扎进了暗无天日的某个地下隧道,不搞得浑身脏兮兮、肌肉酸痛,是绝对不会钻出来的。有一次去纽约州废弃的哈德逊河谷精神病院,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和朋友Ian在小溪里蹚了十几分钟才抵达目的地,楼与楼之间的荒草早已长成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我在一栋楼前甚至遇到了一头小鹿,它站在不远的地方瞪着我。而在其中的一栋早期建成的病房里,一个从天花板贯穿地板的大洞横亘在我们面前,木质地板由于常年无人照管,加上雨雪浸泡,早已倾斜变软。双手紧紧拽着墙皮试图通过此处的我们不知是应该走快点还是走慢点,但在这个1.2平方公里的无人之境,我们知道一旦发生意外,救援恐怕不会及时赶来。

在探索废墟的过程中,我遇到的危险远远不止这一处。大部分建筑物年久失修,除了必须攀爬腐坏的防火梯,也要小心可能随时会落在头上的天花板碎片。而来自人类的危险、麻烦就更多了:在里面碰上以此为家的流浪汉时,如何处理才能既不伤害对方自尊自己也能全身而退?而被当作不怀好意的人抓到就更是麻烦。甚至有些废弃建筑早已被黑帮征用来种植大麻或者从事其他不法活动——这种信息在网上查不到,万一遇上,只能算自己倒霉。

除了这些大大小小新奇的经历,在废墟中看到的许多对我而言陌生的事物也不停地刺激着我的好奇心。晚上回到宾馆,上网查资料也是一个重头戏:为什么一个地方会被废弃?为什么有的地区有众多废弃教堂而另外一个地区则有很多废弃剧院?一个废弃的民宅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谁曾经是这个废弃精神病院里的常客……每多读一段资料,这个藏在日常世界背后的另一个时空都向我敞开多一点点。

2020年我的书《废墟美国——北美铁锈地带行思录》得以出版,这些经历被记录在了不同篇章。现实和历史似乎在这些废弃建筑上交汇,然后各自向两个方向延展而去。

新冠疫情暴发前的两年,我多次重返美国铁锈地带。这些废弃建筑物的种类其实非常能反映某座城市曾经的支柱企业,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出这座城市是否曾经历过经济转型。纽约的废弃剧院星罗棋布,麻省则遍布废弃医院,而费城,由于紧邻德拉瓦河,依靠水力的工业产业始终是城市发展过程中的侧重点之一,所以整个城市从南到北沿河分布着各式废弃电厂。相对应的,废弃学校和教堂较多的城市往往曾经历过种族迁徙,比如底特律,黑人新教徒的迁入和白人教徒向城市周边搬迁,导致许许多多教区内教徒流失,教堂废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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