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上

作者: 王嗣元

清明刚过,凌晨三点左右,公鸡打过第一遍鸣儿,男人就醒了。里外间两铺炕上,六个孩子还在酣睡。

女人用胳膊肘碰碰男人,接着昨晚没有议定的话题:“今天队长家三儿子结婚的人情,真的不赶了?”

男人没吱声,但能听见喉结咽唾沫声。

老半天,男人挤出一句话:“拿什么赶?左邻右舍和亲戚家都借遍了,再张口借钱,也是白撸一嘴漦水。”

女人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半夜醒来还在寻思这个事儿。这个人情不能不赶。咱家成分高,咱俩这辈子没有什么出息了,可六个孩子我们还得给找出路。孩子们当不了兵,可招工什么的,还是越不过生产队队长这道坎儿。”

男人重重地“嗯”了一声,又陷入了沉思。大姑娘清溪十七岁初中毕业,到生产队劳动一年多了,样样泼实肯干,还没拿到整劳力的工分。大儿子清河十六了,为减轻父母负担主动辍了学,长成大小伙子了,一百五十斤的麻袋包都能扛起来,挑抬铲耪拼死拼活地干,还给“小半拉子”工分……大儿子晚上回家,经常一声不吭,扒拉两碗饭,倒头就睡。

在生产队里,成分高的人遇见什么事,都以缄默为好。

今天队长家这个人情得赶,但是上哪儿去借点儿钱呢?

女人说:“这样吧,把大公鸡卖了吧。”

男人说:“你不是留着做种鸡吗?现在母鸡都到了抱窝季节,离了种鸡怎么办?”

女人说:“是,离了种鸡不行,但现在还没有一只母鸡要抱窝。一旦有了,我拿鸡蛋去邻居家换种蛋吧。”

男人说:“那不得两个蛋换一个吗?”

女人说:“打一棒子躲一躲吧。”

男人说:“这个人情今儿个不赶了。昨天我给队长家帮了一下午工,在院里砌了两个大灶,就算赶了人情了。”

两口子都不再言声,外面的公鸡打了两遍鸣儿。

女人想了一会儿,又催促男人道:“我寻思这事儿还是不妥。倘若队长家以你帮忙砌灶为由,中午请你吃饭怎么办?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就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去白吃?”

一句话戳疼了男人的心。这个人活到四十五岁了,脸皮比纸还薄。女人说:“赶快起来吧,趁天儿没亮,把大公鸡捉了,到集市上卖了吧。顺便你买双解放牌单鞋。脚上还穿着过冬的棉胶鞋,也该趁这个日子换了。”

男人在心里点头。是呀,昨天去队长家帮忙,男工女妇的,就他还穿着一双棉鞋,借着砌灶累出了汗,他脱光了脚。这桃杏花儿都谢了,单鞋还没有着落。

“好吧。”男人吐出两个字。夫妻俩立即爬起,穿好,堵在鸡窝门前,打开了窄窄的鸡窝门。

往常,大公鸡是家鸡之王,打开鸡窝门总是第一个钻岀鸡窝,拍打拍打翅膀,踱着方步,昂首叫两声。今天它像会掐算似的,没有第一个出来。李凤举一把抓住头一只鸡,一看不是,放下了。又抓第二只,借着曦光一看,还不是,又放下了。就在这个当儿,大公鸡“嗖”地蹿出了鸡窝。张伯利撸了一把没撸着,大公鸡顺势跳上了墙头儿。

男人心一紧,抄起一把搂草的铁耙子,一耙子把大公鸡扑下墙头。待夫妻俩扑上去按住,只看大公鸡翻了两下白眼儿,扑棱了两下翅膀,死了。

夫妻俩大吃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三五分钟,大公鸡蹬了两下腿,翻翻白眼儿,醒了。

男人大喜过望,赶忙抱起大公鸡,说了一句:“哎呀我的祖宗!”

女人赶忙从衣兜里掏出提前备好的布条,把大公鸡两腿绑了,两个翅膀根儿缚了,抓过一个拐筐来,把大公鸡放进去。找一块旧布剪一个透气孔,没缝前又给大公鸡饮了点水,看看确实没问题,便把筐与布缝好。

男人拐起鸡筐,掂了掂,说,总得有八斤往上。这时冷丁想起来,公社所在地今天不是集市。大脑反复搜索,想起邻公社有集,不过离家远点儿,差不多有二十里。

二十里也得去,男人拐起鸡筐,甩开大步就走。走一段路,感觉大公鸡隔三岔五蹬几下筐,心里踏实了。

走了十二三里路,男人觉得好长时间大公鸡也没蹬筐了,便放下筐,撩开封布看一下。一看之下,大公鸡耷拉着头,浑身绵软,这回真呜呼了。

男人心中苦笑。这真是卖面遭风沙,卖盐遇雨雹。但他心里清楚,不能因这点小事儿给家里带来不快,特别是不能再给妻子带来压力,妻子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

他不但喜欢李凤举,更敬重李凤举。李凤举是他拼死拼活的动力。他家成分高,念过六年私塾。李凤举最爱看他春节时给邻居写对联的毛笔字儿,还有那教孩子练算盘时念叨的加法口诀:一六八七五、一六八七五。结婚十年,李凤举为他生了六个孩子,个个聪慧健壮。但这六张嘴也确实吃穷了他。每当看到屋内里外间炕上一到晚饭后齐刷刷地躺着六个孩子,他便有一丝悲凉涌上心来,他这个做爹的,能给孩子们将来一个什么样的前途呢?

男人站在路边,向过往人兜售刚咽了气的鸡,让人摸鸡的胸腋处:“看,还热乎着呢。”先是要两元钱,见没人买,狠狠心要一元五。心想,够赶个礼的,也算圆了面子。至于新鞋,就不想了。

在路边逢人就打招呼吆喝了半天,看过的倒有几个,全都摇头走开。男人大怒,拐起筐就往家返。他要让妻子好好做顿鸡肉,孩子们还从未吃过囫囵鸡呢。

近晌午,张伯利到了家。李凤举迎岀来,一看鸡筐沉甸甸的,就明白了三分。待张伯利进得堂屋放下筐,李凤举一拨拉盖筐的布,用手摸一下大公鸡,眼泪唰一下溢满眼眶。她知道自己男人的个性,不喜欢眼泪,于是抬起头呆看男人。只听张伯利吐出几个字:“好好做一顿鸡肉,让孩子们吃。”李凤举点点头。

正在这时,队长家四儿子尚佳声走路带风地进了院子,急三火四地说:“叔,你盘的锅灶有台不好烧,倒风,我爸让你去给看看。”

张伯利问是院子东面那台还是西面那台,尚佳声告诉是西面那台。张伯利说:“你五叔呢?我昨天和他一起盘的锅灶,没让他调理调理吗?”尚佳声拍一下厚大的手掌,提高了声音说:“咳!别提了,我五叔摆弄了差不多有半小时,老是倒烟。大师傅急了,嘴里愤愤吵吵地骂着,说再不调理好就得把切好的生肉生菜拌巴拌巴上席了。”

李凤举在一边着了急,低声说:“这种事儿你再不到场,想结冤家呀!”

张伯利一阵小跑,到队长院里看锅灶。他瞅瞅天空风向,把锅灶上插的铁炉筒的拐脚扭了扭,看还有点儿倒烟,于是把锅灶里的柴火扒岀来,把灶台连接炉筒处的一块挡风砖拆下来,往外挪了挪,再把炉筒插上,抓点和好的黄泥抹严,把扒出的柴火重新填进灶膛,再加点柴草点燃,灶膛里就像刚起动的火车,“腾腾腾”地响起来。满院的人都笑了。

这时候新媳妇已经下了马车,进了新房。尚家院子里写人情的桌子边挤满了人。张伯利借机看灶里的火,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瞅瞅上人情的人稀了,张伯利满面汗水,凑过去,把声音压得极低,说一句:“我上一元钱人情,圈上。”写人情的和收款的不见递钱过来,又跟一句:“多少?”张伯利涨红了脸,刚想重复,只见旁边伸过一只略显粗糙但透着红润的手,往桌上拍了五元人民币,哼了句“写账”。张伯利抬头一看,原来是大队支书。没等大队支书走开,张伯利提高声音,说了一句:“给我写账——两元!”写账的提笔写上,收款的等待张伯利上款。张伯利不动声色。待大队支书走开,只听张伯利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点儿声音:“给我圈上。”

写账人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这个贫困山区一个不成文的习俗:赶礼这天要是没钱上人情,可以先报赶礼数目,待三五天后有钱了,再付给事主。这样的情况,记账时要单列,人情账上钱数要画个圆圈,所以称“圈上”。张伯利长这四十五岁,第一次用了“圈上”,羞得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怎样离开了写账桌,选个角落,凑合几个生人一张桌,草草吃了几口饭,溜回了家。

这两块钱,成了张伯利沉重的心思。这种欠账不同于经济借贷,没有搁下的。搁下了将成为人们的谈资和嘲笑的把柄。张伯利回到家和李凤举商议,再卖只老母鸡。李凤举不舍,说现在母鸡正是下蛋和抱窝季节,还指着这几只母鸡生蛋孵小鸡呢,还指望着卖蛋换油盐酱醋和孩子们的学费呢。想到卖点儿粮食,张伯利立即止了这个念头。家中现有的粮食恐怕到早粮下来都不够用。向亲戚和左邻右舍借借,一是原来还有欠债没还,噎死了;二是有些左邻右舍,经济条件和张家也差不多。想来想去,决定找小队会计从自己账上过50个工分——五个劳动日给队长。去年生产队每个劳动日值四毛钱,五个劳动日不就圆上脸了嘛。

队长知道了这件事,说张伯利:“大兄弟,我们老亲古邻至少也有上百年了,为这点儿小钱儿,你何必这样急?等秋收后队里结账再说。”张伯利心里合计,队长是不是担心今年劳动日拉不上四毛钱,怕吃了亏,于是便诚恳地说:“大哥别怕,如果秋天结账,一个劳动日拉不上四毛钱,我再给补上。”队长笑了,说:“你认为大哥我就这样小心眼儿?今年的劳动日说不定五六毛以上呢,你看今年庄稼苗出得多么齐!”然后顿一顿,大方地说:“放下,放下,秋后再说。”

张伯利只好暂时作罢,心中合计待度过春荒再说。但自此之后,见了队长,他多踟蹰不前,上工休息时也不愿跟大伙儿凑在一起,怕有人提到“圈上”。

一日下晚工,清河在前,清溪在后,姊弟俩兴冲冲地进得屋来。清河嚷道:“爸,妈!从今天开始我和我姐是整劳力了!”李凤举不解,接言道:“儿啊,整劳力……什么意思?”

清河说:“从今天开始,我和我姐挣满工分啦!”张伯利诧异地说:“儿,这话从哪儿讲起?”清河说:“今天快收工时,队长尚大大和生产组组长把我和我姐叫到一边,亲自宣布的。”张伯利点点头,说:“你尚大大这个人,还算公平。”

清河又说了:“待生产组组长走开,我尚大大还叮嘱我,好好表现,再有招工可优先考虑我。还说,当兵咱爷们儿也可试试。”张伯利把双手举到额顶,问清溪:“这话可是真的?”

清溪点下头。

张伯利望着屋顶,连说“老天开恩,老天开恩”。见大女儿不怎么高兴,便又问道:“大闺女,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心思?”

清河插话道:“我姐说尚大大,再有招工和当兵的先考虑考虑我,尚大大听后说大闺女,先尽着你不尽着你弟弟,你爹妈能让吗?你一个大姑娘家,找个好婆家过日子不行吗?我姐听后立刻掉了精神,稍一缓劲儿还是连说谢谢大大。”

张伯利、李凤举俩人均不断点头。他们知道,自已的孩子教养肯定没问题,特别是大闺女,初中读书时就是班里的尖子,可惜赶上全国停课,耽误了。

清河在一边嚷道:“妈,今晚什么饭?还是粥吗?我睡到半夜就饿了。”

李风举说:“好吧,今晚我给你和你姐每人加一个熟鸡蛋。”

端午节刚过,微微的黄海季风吹拂着辽南这片丘陵,暴晒的阳光也变得温润起来。夜间的雷声刚停,布谷鸟紧一声慢一声地叫着,好像在说,再不种地我可就不管啦。小院的几株蔷薇爬上了墙头。院子里除中间留出通道外,两边都砌了小石墙,小石墙内种了些许蔬菜。张家一家老小匆匆吃过早饭,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忽然院子里踱进一个人来,背着手,上身穿着皱皱巴巴的中山服,像个干部。李凤举一端详,连叫:“哎哟,三妹夫来了。”

清溪最讨厌这个三姨父。明明是个庄稼人,一年能上半年班,余下时间,串东屯走西庄,撺掇南家豁挑北户,把事儿挑起来,再当说客,赚酒食,索礼品,人送绰号陈嘞嘞。因为跟张家沾亲,他也隔三岔五到张家来,给点儿酒,睁眼豁鼻地能从中午嘞嘞到半夜。但清溪的三姨是个好人,心里有数,劝不过男人,便暗地里修补亲友,经常隔三岔五地给张家送点米面、鸡鸭蛋或是给外甥们扯块布做件衣服什么的。因此就凭三姨这份心意,清溪对三姨父还算恭敬。

清溪向三姨父寒暄过,就要拉锄头上班,陈嘞嘞发话了:“大闺女稍等,姨父有话商量。”

清溪愣了一下,止住了脚步。张伯利忙把陈嘞嘞让到家里,招呼清溪也回家。

陈嘞嘞开门见山,说是受尚队长之托,来给他的老儿子尚佳声提媒,尚家全家都看中了张清溪。

清溪心想,真是疑神就有鬼在。刚才看陈嘞嘞那个眼神,就感觉他在打她的主意。但她太了解尚佳声了,他们小学六年级时是同班同学,尚佳声比她大两岁,小学升初中连续两年没考上,复课两年,蹲到了他们班,成了她的同班同学。一块儿考上初中,又分到了一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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