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东北去看雪(短篇)

作者: 丁龙海

1

到东北时正值花红柳绿,虽然没有看到雪,但凉爽的天气还是令阿根欣喜,但这种欣喜没持续多久,就让敏感脆弱的鼻子破坏了。小雪对止鼻血有套手段,她让阿根仰着头,用浸过冷水的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还煞有介事地说:“鼻子连着肺,流鼻血与你的肺有关。当然,不排除肝脏出了问题。”

阿根扶着洗手盆,向后仰着脖,脑子里跳出了“癌症”两个字,不禁紧张起来,还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小雪感觉到了,咯咯笑着调侃道:“紧张什么,看把你吓的,咱东北空气干燥,鼻腔的血管会破裂,导致流血,你得适应一段时间。我帮你塞上,过一会儿就好了。”

阿根没让小雪帮忙,随手从纸抽里扯了一张纸,揉成了团儿塞进了鼻孔里。

陈英俊要带阿根去医院,每周都流鼻血应该重视起来。小雪不以为然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不了人。”这话很伤阿根的心,也使他意识到北方女人的粗枝大叶。

阿根在手机上百度流鼻血的原因:鼻外伤,受酸、碱异物损伤,日晒过热,饮酒过量,等等,这些因素他都不存在。他查到了“鼻衄”的恶症,如迁延发展,会引起贫血性休克,危及生命。为此,他有了回南方的想法。幸好阿根流鼻血的次数减少了,到了8月份,竟然一次都没流过,回南方的意识也就淡了。

阿根来北方是有顾虑的,因为地理气候的差异,造就了人们性格、行为、思维方式上的差异。接到陈英俊的邀请,阿根就犹豫不决了,他不能对陈英俊说心里的顾虑,两人不在同个频段,话多了容易走火。

阿根和陈英俊是大学同学,第一次见面,阿根不自觉地矮了三分。那是个午后,阿根办完入学手续,到学生餐厅吃了碗面,就回宿舍摆弄起手机了。这是他的第一部智能手机,很多功能还没弄明白……珍珠般光泽的机壳,四寸屏,能上网、播放MP3,也能当摄像头。在县高中,同学有这样的手机,还时常拿出来炫耀,阿根佯装看不见。他爸说,手机影响学业,考上大学,是最荣耀的事了。阿根如愿以偿考上了,接到入学通知书后,他爸就带他到镇上买了这部手机。当时,他爱不释手的是“苹果”,问清价格,心就疼了。阿爸指点着柜台说:“根儿,你看这个,长得都差不多。”于是,他就有了这部长相差不多的手机。

“没错,203,就这个房间……”声音传进阿根的耳朵里,门就咚地被撞开了。四五个人提箱拎包簇拥而入,闹哄哄地铺床收拾柜子。一个官太太模样的女人唠叨个没完。“床板硬了,买个席梦思垫子,台灯换个护眼灯。”“凳子怎么坐?换把椅子,这破桌子,没个大学的样儿。”房间里有六张灰色的铁床,沿墙摆放各三张,上下两层,上面是铺,下面是书桌、衣柜、木凳。陈英俊铺位靠窗,阿根离门近。陈英俊的家人很满意这个铺位,七手八脚收拾利索了,衣柜彻底打扫,光是消毒液就喷了两遍。

这群人一进屋,阿根就起身相迎,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他尴尬地站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想伸手帮忙,又无处下手。

“你好,我叫陈英俊。”

“你好,我叫赵银根。”

没有握手,只是相视而笑,同学间的第一次接触,就这样完成了。

阿根是一个人坐火车来的,陈英俊是两辆轿车送来的。阿根有一部手机,陈英俊有两部,精美的苹果和大屏的三星,更牛的是苹果笔记本。阿根见了那笔记本,身子不自觉地矮了。据说当年有个学生,为了苹果三件套,肾都卖掉了。

陈英俊是个游戏迷,大一时就沉迷游戏,什么《诛仙》《帝国》《热血传奇》……艺术系的女生多,女生比游戏有魔力。他又爱上了篮球。球场是女生聚集的地方,陈英俊潇洒的三分球,特吸引女生的眼球,只要进了,都能赢得掌声。有段时间,阿根晨起背英语单词,陈英俊就练三分球。陈英俊遇到喜欢的女生,都想办法请吃饭,阿根是很好的陪衬,挡了许多流言蜚语。阿根虽然有种灯泡感,却不在意,家里给的800元生活费,每月都算计着花。陈英俊不算计,他卡里的钱总是花不完。阿根唯一能帮陈英俊的就是应对各种考试。陈英俊曾感慨说,没有阿根,自己拿不到毕业证。这话阿根听得舒服,也有种负罪感,陈英俊的成绩,毕了业能找到工作吗?显然,阿根是庸人自扰。

梦想是光鲜的,现实是残酷的。毕业五年多,阿根换了五个单位,干得最长的是家影视公司。有时候,他怀疑自己的能力,更多的是感到怀才不遇。扒字幕,拍唱词,天天憋在屋子里,这是谁都能干的活儿。他有过露脸的机会,那是在一家地方电视台做一个企业节目,脚本、配音、画面都满意,在同期声的使用上却发生了争执。老板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有一张很有亲和力的笑脸,他劝阿根说:“采访是真实的,没人教吧,我要求不高,怎么录怎么播。”阿根固执起来,他说:“我们做的是栏目,不是广告,插进那段话,影响节目质量。”老板递给他一个信封,阿根果断拒绝了,他觉得老板是侮辱他,原则不是用金钱收买的。然而,事情的结果令他沮丧,总编没因他拒腐而表扬他,而是换了编导。他百思不解,一个做保健食品的,生产的饮料能治疗高血压、糖尿病,不是天大的国际玩笑吗?采访那天,两个老太太就不对劲,说话和表情夸张,像排练娴熟的演员。他向总编汇报,总编不耐烦地说:“人家花钱上节目,怎么做怎么播,人家有这个权利。”阿根不服,这不是骗人吗?但不服又能怎么办,只能愤然离去。

编导专业择业单一,进电视台不难,难的是入编。聘任就分几个层次,栏目组聘、部门聘、台里聘都不在编,集团聘也是三年一个合同。

街道上,车流穿梭,人潮涌动,阿根仰望两侧的大厦,玻璃墙面反射出深邃的光,有种倾斜的感觉。他知道,楼不会倒,即便倒了,砸死的也不是他一个。路边成排的大叶紫薇,随微风摇曳的椭圆形的叶子和淡红色的花朵,他摸着平滑的灰色树干,想象着把自己变成一棵树,根植于泥土,挺立于天地间,百年、千年……

陈英俊是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似乎在冥冥之中,彼此有了心灵感应。

“阿根,最近挺忙吧?”

“手头几个片子,忙得焦头烂额。”阿根心虚地说。

“有个事求你。”

“客气什么,我能做的,尽管说。”阿根心想,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我开了家传媒公司,你来当经理怎么样?”

“祝贺祝贺!”阿根心动了,嘴里却说,“我不行,不是那块料。”

“靠,装蛋是不!”陈英俊呵呵笑着说,“你们南方人脑子活,有想法,更何况你在电视台这么多年了,有经验,薪水你不用考虑,多少钱你说,不会亏待你的,年底给你提成,算帮我忙,行吧?”

话说到这份上,阿根真没法拒绝了。他还有个想法,就是到北方去看雪,如果不对心思,看完雪回来就是了。他突然想起离开大学时陈英俊说过的话:“我稳定下来,就开个传媒公司,到时你一定要来帮我。”阿根当时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说是这么说,他不相信陈英俊,上下都看不上他。这个人有个好皮囊,骗个妞还行,传媒公司能说开就开吗?大学这几年他学什么了?会使用镜头吗?会画面剪辑吗?什么是音乐语言、画面语言?阿根心里升腾起了许多疑问,很快就飘到空中消失了。不过,他得承认陈英俊命好,毕业前就签约了,石油公司不是谁想进就进的,砸不碎的金饭碗,可陈英俊就进去了,还说是父母逼进去的,否则他也像阿根一样,到北上广闯番事业……

阔别五年,陈英俊的形象变了,春光满面,西装革履,说话的腔调都慢了。阿根还是喜欢大学时穿着休闲装、说话像个机关枪、洒脱地奔跑在球场上的陈英俊。在接机口,陈英俊一个热烈的熊抱,让阿根多少找回了些曾经的亲密。

五月的北方甚是喜人,风里没有南方的潮湿气。注视着车窗外,阿根发现,这座城市公路宽敞,两侧的丁香、桃红开得浓烈,车辆也不拥堵。从机场到市区,遇到了几处五六层的楼房。陈英俊介绍说:“郊外的楼房是各单位自建的,一个矿区一片楼区。房改后,开发商来了,建起了漂亮的电梯高层,成了年轻人的婚房,老楼里住的都是退休的工人。”

车子进了市区,两侧的楼房层叠错落,欣欣向荣。

陈英俊的公司隐藏在居民楼里,连个牌匾都没有,这让阿根多少有些失落。陈英俊依然沉浸在喜悦中,提着行李箱,把阿根引进了单元。一楼右手房间,进屋是个大方厅,阿根心里估算,得有五十多平方米。靠窗是圈沙发,两侧沿墙摆着红木书柜,零散摆了些书籍和光盘。拐进左侧房间,陈英俊把行李箱放到墙边说:“我帮你收拾的,不合适的地方你说,我安排调整。”

阿根扫视着房间,单人床、办公桌、书柜、沙发、电脑,布置摆放紧凑,窗台上还有一盆植物翠绿茂盛。

“我专门买的房子,客厅当接待室,这个房间是你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三个房间,机房、办公室、资料室。”陈英俊笑呵呵地说。

阿根虽然有些失落,但不能挂在脸上,人都来了,不能抬腿就走吧。他说:“马云创业初期,也不过如此吧!”

“哼!”陈英俊鼻子哼了一声说,“咱不能比。”

小雪这个时候出现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注视着阿根。阿根傻了,有点灵魂出窍。陈英俊转过办公桌,收起了立在桌上的玻璃镜框说:“这小雪,太粗心了,镜子怎么放这儿了。”

小雪走了进来,嗲声嗲气地说:“留个镜子不好吗?贞观十七年,魏征病故,唐太宗就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陈英俊愣了一下,随后就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阿根说:“赵银根,我大学的死党,见到真人了吧?”

小雪落落大方地伸出了右手:“刘瑞雪,欢迎赵先生。”

阿根机械地接住递来的手,恐慌地说:“叫我阿根就行,先生不敢当。”

“阿根,行,你叫我小雪吧。”小雪眨巴着眼睛,坦然地说道,“总听陈总念叨你,闻名不如见面,你长得不像南方人。”小雪抽回了手。

“南方人什么样?都是中国人。”阿根的掌心空了,拇指和食指摩擦起来。陈英俊介绍过小雪,是个精明的女人,显然,这时候出现是有备而来。

“听陈总说,你在央视、省台都干过,是制作大片子的人。我要向你好好学习,不辜负陈总的希望。”小雪不卑不亢地说,眼神看向陈英俊,似乎要捕捉点什么。

阿根有点儿尴尬,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脸,心里怨恨起陈英俊了。

陈英俊不以为然,他说:“小雪,接风的酒店安排了吧?”

“奥菜居,赵先生是南方人,不会喜欢咱东北的铁锅炖。你看,还叫谁?”

“把公司的人都叫上,不许请假。”陈英俊加重语气,“菜要好、酒要好,别为我省。”

陈英俊的公司充其量算个工作室,满打满算七个人,圆桌都坐不满。他依次做了介绍,而后直截了当地说:“今天给赵总接风,算是见面了,以后,工作上的事都听他的。”他注意到了身边的小雪,又补充说:“业务上的事,小雪要多伸伸手。”

阿根瞥了一眼小雪,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仅荡了一下,就消失了。保管资料的程菲菲一直很活跃,她只比阿根早来了几天,是来实习的大学生。

2

阿根是第四天流鼻血的,他在卫生间洗脸,打了个喷嚏,鼻涕里就带着血丝。起初他没在意,九点多在机房剪辑素材的时候,血就流了出来。小雪首先发现的,她惊声尖叫,指着阿根说:“血、血……你的鼻子!”

阿根抬头看小雪,有液体流到唇角,咸咸的……他抬手抹了下嘴唇,手掌被染红了。小雪拿起桌上的纸抽,快速地扯出几张,手疾眼快地为阿根擦嘴角上的血。

“没事没事。”阿根夺过小雪手里的纸,脑子里有点儿茫然。

“到卫生间用凉水激一下就会好的,我小时候流鼻血,我妈就这样处理,很管用。”小雪托着阿根的脖颈说,“仰脖,别让血往下流。”

因为鼻血,阿根与小雪关系近了一层,莫名其妙的隔阂也消失了,工作上更加得心应手。接到陈英俊交代的任务,就电话联系,接收资料,写脚本,带胖子拍摄。他兜里装着名片,见有来往的人就发一张,这是陈英俊要求的,扩大影响,提高知名度。其实,陈英俊多此一举,他带着小雪应酬酒局,就是个响亮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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