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停留在时间面前
作者: 迟迟1
“我们停留在时间面前。”肖丽娜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从骨头缝里生出一种悲怆。快到医院大门口了,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绒乎乎的毛领子遮住了大半个脸。她低着头,走到病理科的接待站,小声报出自己的名字,等待护士取出化验单。她没敢在原地看,叠了几下塞进口袋,她想一会儿打车回去时在车里看。
天异常冷,雪后被车碾轧过的道路泛着银光,像条冻僵的带鱼。不仅是路面,两旁的雪松、楼房、行人都缩头缩脑的,像被谁的手拎着一股脑儿塞进灰色的布袋子一样,伸展不出往日的风姿。肖丽娜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说了目的地,就把整个背靠在座椅上。它们什么时候有过风姿绰约吗?肖丽娜继续想。她己过不惑,从出生就在这座城市过活,她看它就像在看一个随意塑形的橡皮玩偶,她感觉它的延展与拉长、热闹与冷清,感受它的各种颜色和味道。总之,她是熟悉它的,就像熟悉情人那样。熟悉情人是什么样子?她又想。
车子在冰面走得很慢,防滑链发出缓慢而有节奏的咔咔声。大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世界仿佛一下子空旷起来,寂静得只有她、出租车、司机和道路。她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捏着那张硬邦邦的家伙,指肚来回抚摸上面的字迹,她当然什么也摸不出来。她不想立刻看它,她又想立刻看它,她不知道自己想怎样。她只感觉自己好像在发烧,脸皮紧绷,眼睛酸胀,鼻腔里喷出阵阵热气。她把车窗打开条缝儿,风丝溜溜钻了进来,她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连风都不饶人。”她暗骂风,骂完了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低下头,看见眼泪滴在鲜绿的羽绒服上,晕成一片深色,那深色与旁边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眼泪连续不断地淌出,那片晕染一点点扩大,她仿佛不为别的,是专为那片深色而悲伤。
“闺女,把窗子关上吧,别吹感冒了。”声音来自出租车司机,他正手握方向盘。肖丽娜关上窗子,转头先是注意到那只离自己最近的、握着方向盘的手,它既不修长,也不粗短,既不白皙,也不黝黑,只是手背上有几个暗斑,指关节处有明显的细纹,看起来略微粗糙。一双无比普通的手,她大概不会记得。肖丽娜想。
“你哭甚呢?”这声音又一次响起,肖丽娜现在仔细打量起他来,她看到一个不令人生厌的侧脸。
“有甚事跟哥说说?”这个“哥”说得很清晰,音节由那两片厚嘴唇传出,没有经过空气过滤似的一下子进入肖丽娜的耳道,这个字的发音似乎比其他字要短得多。事实上它也的确产生了作用,至少肖丽娜觉得它是多少带点温情的,不像窗外的风那样寒冷。肖丽娜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要告诉他吗?”她在那一刻停止了思绪,呆了十几秒,她随即做出判断——不要。她又想起了他们共同的父母,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他们的白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她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想到某个关键性的人物,首先想到的是他们身体上那些衰老的特征。是这些特征而非携带这些特征的人,也不是这些与她产生深刻关系的称谓名词促使她做出决定。“不要。”她又这样想。等她判断清楚了,她如释重负般地深深出了口气。
“没事,哥。”她这样对那个司机说。
“人啊,能活着都不易,就说街上这些人吧,你好好看看,哪个容易?”他又说。
于是她真的很听话地去看。她看到一个大汉拖着一只行李箱,在路边站定了,眼睛望向对面的洗脚房。一个粉红色的身影隐约裹挟着一团热腾腾的湿气,透过玻璃门映出一个令人遐想的形体来。一对捂得严严实实的男女,相携着从一座旧宅子高大的侧墙下走过,她猜想到这是一对夫妻,因为女子挽男子手臂的动作就像一对真正夫妻应该有的那样。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推着一辆电动车,踏板上放着一个很大的包裹,似乎很沉。那个女人要从左右都停着电动车的地方推出自己的车,但是车轮打滑,没有人帮,女人进退两难。她看到在寒冷的晨光中,一个走在斑马线上的乞丐裹紧了身上像是被单之类的东西,那些看起来黑乎乎、脏兮兮的布条在风中摆动,那种摆动扭捏回旋,既有抗拒又有顺从,不正像不同的活人的命和臆想中死人的魂灵被拴在了一条线上吗,他们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安排?肖丽娜想,一个乞丐对生的欲望比她强还是弱?她看到他继续走去,他似乎是没看见行人信号塔上面的红色警示灯,一辆车冲他鸣笛后驶过,紧接着他们的车子也驶过。她看到他面无表情,他们的车子当然没有停,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后视镜里。
再往前走,上了坡,再一拐就到家了,她突然意识到家就在前方。今天周末,老公和孩子都在,可自己还没有想好如何掩饰,她怕自己忍不住再哭出来。她从小就很独立,她回想自己的独立意识应该是从婴儿时期就建立起来的。那个时候她六个月,被工作繁忙的父母送到了奶娘家,一待就到了三岁。她要应付奶娘那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儿子和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儿。三岁以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又要应付被父母娇纵的哥哥。她必须在玩游击战的时候扮演小鬼子,被扮演八路军的哥哥随时击毙。她从那时就学会了扮演。她还要应付父母因为愧疚而还回来的疼爱,那种疼爱好夸张——她每次回忆起来时都想到“夸张”这个词,就好像他们是欠了她的账,要一下子还清。她那时候就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三人之间的感觉,并不像父母同哥哥三人之间。他们对她越好,越是客气,她就越是觉得刻意,而她从小就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关心。她在他们给她买漂亮衣服、买好吃的、买好玩的东西的时候总是躲起来,她也假惺惺地非常有礼貌地接受并表示感谢,但她心里并没有真正感谢过他们任何一个人。她很快就学会了惺惺作态,成年后她会反过来关心他们,但她对他们的关心显然与他们对她的不一样。她关心他们的时候心里觉得很疼,疼得想哭,她认为自己是因为这种疼痛感才去关心他们,而非父母与子女之间天然的亲情。恋爱结婚后更是这样,她从不到父母和哥哥跟前去诉说生活的不易。生活怎么会事事如意呢?但在她的口中她总是很幸福、很满足,她每次都是笑脸盈盈地去看他们,每次看望完他们出门后,心里又总是空空的没有着落。尽管她也不明白自己掩饰与假装的行为是与生俱来还是受家庭环境影响的,但她固执地认为是后者。她有时候也被自己的这种偏激吓一跳,但她总会很快回到原先的那条道上去。这次也一样。半年前她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那时候她尚能平静对待。此刻,她口袋里装的只是复查结果,可她怎么也不敢面对,好像坚强是一开始建筑起来的钢筋水泥,后来慢慢坍塌了,好像她一开始并没有害怕。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害怕不是越来越淡薄,而是越来越清晰,好像如今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好像她一旦打开口袋里那张纸,她就完全没有承受它的力气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力气也没有。
她这样想的时候,车子慢慢停了下来,她望着那栋熟悉的楼房突然间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要逃离。“快走!”她重复,“快走,不管去哪里,一直往前。”
司机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油门一加,车子在冰面上继续向前滑行。
“去哪儿?”他问。
“越安静越好,最好没有人。”
甩过熟悉的建筑群,他们驶离市区。郊区的乡间公路笔直宽敞,道路两旁时而有白槐招摇一两片卵形枯叶,时而有冬柏或云杉密集,车子停在了高架桥下的雪松林中。他没有问这个地方合适不合适,她也没有说这个地方不合适。世间仍只有司机、她、出租车、道路,不,现在又多了雪松。
这里的雪松已经长得很高大了,看起来年头不短,密密麻麻地形成一个封闭境地。车厢里不如先前亮了,一下子暗了很多,她觉得安全了。他把车熄火,一只手伸到置物箱里摸出一盒烟来,又摸出一只打火机,点燃。很快,车玻璃上便蒙上一层水雾。他开始讲他的故事,或许是为了劝慰她。她向他要了一支烟,他为她点燃,她放松下来,然后她听着。
香烟焦涩的气味加重了她的发热症,她把烟头拧掉,望着这个正在讲述的人,他的声音和侧着身的样子是那样熟悉。她的手慢慢伸向搭在方向盘上的他的手,并覆盖在它上面,她感觉对方向她转过身来,她便把整个身子都靠了上去。
两个溺水之人浸在潮热的空气里,与其说是纠缠,倒不如说是挣扎。他们相交,却又分离。她望向黑暗中的他的眼,她始终看不清,这种模糊的形象有无限可能,但又仿佛只有一种可能,刚好是肖丽娜四十多年来渴望的那种可能。这种潜藏的可能加速催化了肖丽娜的激情,她觉得很多年都没有这样投入过,她从这种投入中感受到了自己那更为温暖的内心,她甚至以此断定自己是如此幸福和健康,她笑出声来。
可当愈加紧凑的呼吸声过后,她伏在他肩头,并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车窗外暗幽幽的树木和树木外面那几缕灰色的光线时,突然又觉得索然无味了。他打开车顶灯为她照亮,这样好使她快速穿上那些零零碎碎。在她收拾停当,被他载着回到原来那条大坡的过程中,他们没有再交流,下车时也没有握手或是告别。
下车后的肖丽娜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那个人喂喂地叫她,她返身回去,冲车窗子里面扔进了二十元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在朝自己家走的路上,插在口袋里的手仍旧握着那张纸,她盯着自己不断前进的脚尖回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模样。
2
纪连文此刻正缩在床上,他总是这样。这张床头朝北,尾向南,紧靠西墙。室温有点低,他没有到客厅里去,没有开空调,也没有盖被子,只是盖了一个不太厚的毛毯。他刚躺下的时候,曾想把放在床脚边的被子拽过来盖在毛毯上,可又懒得动,想先这样躺一会儿再说。谁知他很快就适应了室温,于是被子就还在原来的地方。至于毛毯,整日摊在床上,只要他一回家,只要他需要,只用掀起一个角,钻进去就好了。他侧着身,头枕着硬邦邦的床头,含着胸扣着肩,双腿屈着,身体呈半圆状,就像一个蜷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他右边的手插在两腿之间,左边胳膊压在身下,左手拇指滑动着手机屏幕。北窗投进来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他肤色暗沉,头发白了大半,微胖,偶尔因为手机内容引一阵笑,眼周便显出很深的皱纹。在肖丽娜眼里,他曾经是一个雄心勃勃、讲究仪表、行事很有做派的人,因为他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他完全丧失了生活斗志,才四十出头,就白了头发。尽管他娶了肖丽娜,尽管她还算漂亮,又为他生了一个聪明帅气的儿子,但这些事再没能燃起他任何欲望。有一些人会因为亲人的突然离去遭受致命打击,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生活感到厌倦,他常常想,要是他的父亲还在世,他现在会是什么样。起码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自己也不过是个己近暮年却没有任何建树的小职员,一个时时有想法却又自我打消想法、时时有渴望却又自我消灭渴望、时时想象浪漫却时时批判自己的浪漫念头、时时柔软却又时时愤愤不平的普通人。
这个周末,纪连文吃过早饭后就这样躺着,他听见妻子肖丽娜穿上衣服出了门,并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她往常去哪儿也并不告诉他,她总是一副独来独往、不用向任何人交代的样子,总是一副自己在这个家里说了算的姿态,总是一副时刻准备教训人的面孔。可最近他觉得她有点反常,首先,他发现她比以前沉默了,至少教训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她看到他乱扔烟头时也不喊了,看到洗碗池里堆满了用过的碗也不催他去洗了。她还自作主张地给他买了很多衣服,有灰色羽绒服、黑色皮大衣、紫灰色的圆领羊毛衫、深蓝色条纹T恤、侧腰打双褶的西裤一那是因为他过度发福的腰部只有加双褶才装得下,还有鞋面和鞋帮同色的运动鞋、由一整块皮子裁制的手工皮鞋,都是他偏好的款式和颜色。她每天晚饭后不再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追剧,而是早早关上卧室的门上床睡去了。有一次半夜,纪连文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肖丽娜在老家的旧宅子里,下雨了,屋顶渐渐渗下雨水来,雨水顺着房角汇聚到地面,又沿着青石板的小路蜿蜿蜒蜒流向大门。他们要找一间不漏雨的房子,一开始他还拉着她的手,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不见了。他看到一张床,他感觉自己太累了,就想先睡一会儿等她,可床边站满了黑影,他们压向自己,他脚踹了左边的,右边的就过来了,他用拳头去捶右边的,这时候左边的又向他扑过来。他想喊她来救他,却看见她躲进了远处一间没有点灯的黑屋子,她进去后就把门从里面反锁了。他扑过去拍门,请求她打开门,她看见他却像看见了青面獠牙的怪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把他也吓了一跳,他大叫一声就醒了。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满身是汗,他起身去擦汗,却看到从肖丽娜的卧室门缝里透出亮光。他走过去推开门,看见她竟半坐在床上靠着床头睡着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这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无比熟悉肖丽娜的生活习惯,她是不可能不关灯、不平躺下就睡着的。她的父母都是老师,又把肖丽娜也培养成了老师,她最大的优点是一切都要按照规矩来。她不仅这样要求她自己,而且也这样要求孩子,要求他。她说睡觉必须换睡衣,而且要系好每一颗扣子,即使是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的三伏天也不能把最上边的扣子松开;她说夹菜要顺着盘子由近到远的顺序夹,先吃完距离自己最近的才能把筷子探向更远处,即使是那边有自己喜欢的食材;她说晚上睡觉不能把被子蹬得乱七八糟,要保持形状,睡觉前铺好的被褥是什么样子,早晨起来还必须是什么样——就因为这个要求纪连文无法做到,肖丽娜就借着孩子出生需要照顾的理由让纪连文搬到另外的卧室去睡了。这样分得自然而然,纪连文也乐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