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花开

作者: 沙爽

玫瑰之名

改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想来想去,应该归因于那棵绿萝。

真的只有一棵。我停下来看它。它挓挲开两枚纤弱的幼叶,让我一时不知所措。那位失去了信心的前主人,遗弃的动作做得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所以它的身份还只是垃圾桶的近邻。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再次经过步梯口,发现这个小孤儿还待在原地。

我给它做了一下简单清洁,浇了次透水,放到水房的柜子上。过了一阵子,水房要打药,它被转移到我们办公室的窗台上。大约因为经历过惨烈的灭门之祸,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纯属侥幸,它活得格外努力,仅仅一年多,这棵小独苗竟然长到了两米长。我请擅长种花的朋友推荐一个靠谱的网店,购买了营养土和生根粉。

这是人世间惊心动魄的一年,一棵绿萝向我演示:奇迹是怎样一步步发生的。扦插下的每一段枝条都生根发芽,新生的叶片是一根根浅绿色的小针,而那根隐形的生命之线,绵绵不绝,穿梭其间。

生平第一次,我意识到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名园艺师。早些年,那位擅长种花的朋友,曾经寄赠我一棵月季。那时是东北的二月下旬,空气里的小冰凌还没有化尽,我拆开快递盒,第一眼,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它种活;到了第二眼,我明白了一个行家与普通花迷的重要区别——就像一个真正的作家与寻常写作者的区别一样明确。即使它光秃秃的枝条还没有爆出芽蕾,仿佛随手写就的潦草章节,你仍可以透过这貌似天成的假象,看到它背后斟酌剪裁的苦心孤诣,看到那强健根系间蕴藏的惊人力量。

一天夜里,我无意间闯入了一个花卉拍卖直播间。当真是乱花迷人眼,自此连续几夜,我在两个直播间转来转去,拍下了几盆不同品种的月季。两个卖家的在售品都来自昆明的花卉基地,邮路漫漫,每天我打开软件追踪物流,草绿色的公路线上趴着一辆厢式货车,好像始终不肯移动分毫。从来没有一个快递件让我如此翘首以盼牵肠挂肚——这鲜活的、热爱阳光的物种,我忧心它们在黑暗的纸箱里挨过的每一秒钟。在此期间,我买下了它们所需要的一切附属物:加仑盆、营养土、陶粒、园艺铲、园艺剪、松土耙、长嘴喷壶、种植操作垫、多种农药和花肥、植物伤口愈合剂,以及光照和土壤监测仪。

最早的四盆花——蓝色风暴、金凤凰、卡罗拉和二乔——于周二上午到达。金凤凰这个名字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但它的故土其实远在荷兰。浇完定根水,我忍痛将所有的花苞逐一剪下——这四小只都是当年培育的牙签苗,一群尚未及笄的少女,哪个当娘的会让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年纪早婚早育?在商品评论区,那一个个奋力顶着大花的幼苗让我心生怜悯。养花如投资,多少有些反人性的意味——古老的基因鼓励我们及时抓住眼前的糖果,而非克制欲望,等待未来更多的收获。

卡罗拉看上去病恹恹的。过了两天,它就只剩下寥寥几枚叶片。紧接着,我发现蓝色风暴似乎有点僵苗,再细看,叶脉的周围几近透明,好像有微光诡异地发自叶片的正中。这些可怕的红蜘蛛大约属于花卉基地的隐形赠品,所幸其他几盆暂且无恙。给这个小病号用完药,我安排它住进隔离病房。

接下来抵达的是一盆混色大苗,当时主播说是“苹果绿混了个二乔”。但直到第一朵花微微开败,我剪下它再三端详,才想到它很可能是一朵奶油龙沙——如今地球村的月季已经超过了一万种,即使是由中国园艺师自己培育的,品种也已逾千。谁能得识天下所有的月季,逐一牢记下它们的芳名?

橙黄色系的月季是我的最爱,它们同时是一条小径,通往我的乡村和童年。有一次,我向父亲求证,在我们郑屯老家的院子里,是不是有一棵高及屋檐的树蔷薇,春天里满树黄花,香气袭人?我摩羯座的父亲一向罕有情感流露,但在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涌起了罕见的波澜——当祖父母相继故去,那一树黄花的影像,摇曳在我们父女二人的内心。再过上三四十年,关于它的全部声影,都将与我一起,随风而逝。

我忽然明白,这人世间的一切努力,表面上朝向未来,实质起始于对往昔的反复重建。我没有办法将一棵树蔷薇移植进天津的蜗居,但是我可以拥有它们:一盆金凤凰,一棵朱丽叶,还有一棵果汁阳台。橙黄与橙黄并不一样,果汁阳台的橙是光线穿过装满橙汁的水晶杯均匀散射,逗引起味蕾上的酸甜回想;而朱丽叶的橘黄色花心温柔盘卷,外层花瓣乳白,生来自带大天使的优雅光环。它们的美让人类难以招架,当年英法鏖战正酣,为了让一批中国月季运往欧洲,两国竟然达成暂时停战协议。早年的欧洲没有黄色的月季和蔷薇品种,所有的黄色系玫瑰,都源自中国月季贡献的明媚基因。真正的欧洲古典玫瑰实际上是蔷薇——就是那些代替爱情出场的“Rose”。当这些新诗丽句被译介往中国,翻译家们为它找到了两个专有汉字:玫瑰。翻译家们并没有搞错,古老中国的玫瑰确实也是蔷薇。而无论是中国还是欧洲的蔷薇,一年只能盛开一季,直到它们与中国月季结合,繁育子孙无数,才让四个季节里都弥漫着醉人的清芬——这就是被花迷们追捧的欧洲月季,但我们更乐于这样呼唤它们:玫瑰,玫瑰,玫瑰。

想到这种神奇的生物是怎样一步步放弃了有性繁殖,反向突破进化铁律,让整个物种的丰富性接近极致,这期间的意味让我深感迷惑——它们仿佛深谙人类的欲望,在彼此的交接间达成了默契与妥协:让雄蕊异化成花瓣,向美而生;而作为条件,人类甘愿化身臣民与使者,跻身于月季们的演化链接。

养花为什么会让人上瘾?是满溢的成就感制造了充足的内啡肽,还是花朵和叶片释放的气味复制了人类的某种信息素,通过犁鼻器直接进入了潜意识?如今我的脚已经不再属于我,它只想盘根在阳台,让我的眼睛凝视这座刚刚草创的微型花园。每一只新生的芽蕾都被我端详过无数遍:它到底将成长为一根新枝、一枚叶片,还是一粒花蕾?

这是三月下旬,华北平原上的草树刚刚自冬眠中苏醒,桑树鼓出了绿豆大的芽苞,柳树和梧桐晕染出浅淡的绿意,白蜡树鼓胀的叶蕾攒聚枝头,一种偏紫的褐色,像一串串晦涩的浆果。夜间的最低气温可能降到十度以下。我坚持着一份不必要的勤勉,将我的月季们不断地搬进搬出。卡罗拉爆出了许多嫩芽,而蓝色风暴的未来还是一个悬念。红蜘蛛的生命力远比人类顽强,并且配备有整个银河系最优等的耐心。还有埋伏在空气中的蚜虫和蚧壳虫,还有夏季的高温和不期而至的大风……我所要面对的,是未来的无数场战争。

水流花开

梦驱动我前往某处,于是我和我的车出现在一条街路上。在出发的巷口,我与一个黑衣妇人擦肩而过,她的短发老气过时,身形微胖,胯骨略宽。

夜色无声降临,不远处街灯亮起,映出路面上湿漉漉的水光,而更远处的路遁入暗夜。我向右拐弯,然后向左,驶上与第一条路平行的小街。它的右侧有一座大湖,我要沿着湖畔开上大半圈,才能抵达我想去的那个所在——我已经看见了那一片零星闪烁的灯火。

但这条路上没有街灯,没有行人,也没有过往的车辆。恐惧突然来临,我意识到了危险:大雨初歇,暴涨的湖水可能已经淹没了路面,甚至,某段被泡软的路基正悄然塌陷……如果那正是我最初想要的结局,那么此刻,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在逃离大湖之前,我看见湖岸一棵大柳树旁边立着那位半老的妇人。她背对着我,凝神眺望黑黢黢的湖水,一身黑衣,缄默无言。

我返回我出发的地方。不,并不是什么小巷。眼前的山路参差错落,风干后的辙印七扭八歪。但是我看见了我的祖父,他高高兴兴地快步走来,指挥我倒车,好让被我堵在山坡上的一辆农用小卡车开下来。在那辆车的驾驶座上,坐着我的大爷爷。他把头探出车窗,笑容满面,以他一贯的洪亮嗓门与我打着招呼。

我醒过来。是早春的子夜,卧房如同一只断线的纸鸢,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间。伸出手,我摸到睡在枕边的猫咪,小小的温软的一团,是这人间属于我的最真切的恋栈。我的心里,忽而涌满了劫后余生的窃喜。我还活着,这本身就像一个奇迹。在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之后,命运居然还肯展露笑颜,留给我反悔的点滴余裕。

而我的祖父和大爷爷,他们已故去多年。在离世之前的几年间,大爷爷成了祖父最放心不下的人。他忧虑兄长的肠胃和关节,挂心他晚上有没有热炕睡。直到过世之后,他们才重新团聚,在故乡那座叫鹤阳山的山坡上。通往墓地的山路蜿蜒曲折,每逢雨后,摩托车和农用三轮会在路面上碾出一道道深凹的车辙。

时节又近清明,鹤阳山上和山下的杏花又该粲然绽放了吧。果园的空地上,小头蒜会乔装成一群绿发女妖,等待着归乡的人。而村边的那条小溪,什么时候才会潺湲起清冽的流水?每次回乡扫墓,我都会留神看一看那道干涸的溪谷——它还在,既没有被垃圾填满,也没有被杂草和灌木掩埋。或许当夏日雨水丰足,这波光间也会映出往昔明丽的倒影?我已经无法确定,在我离乡之前,它是否也曾有过断流的时间——如果秋冬两季溪中水涸,那么我记忆中那片欢天喜地划冰车的景象从何而来?连同我对一辆冰车的渴望,连同我成年之后,仍旧孜孜于冰车制作的每一个细节——难道,这一切都来自潜意识的虚构与想象?

离乡经年,我才意识到,这条我儿时嬉游其间的小溪,在流过我们的村庄后,就奇怪地不知去向。我既不知它源自何地,也不知它归于哪里。在我仅知的狭小范围间,它的流向是自南往北;而以此推断,它理应在村北与那条通往镇上和县城的土路相交。那条路穿越村东的大片田畴,曲曲弯弯,像一枝倾斜向上的曲柳枝条,每一枚在风中飘摇的叶片,都是一茬茬乡人们的家园。这些大大小小的村落,住着大爷爷出嫁的二女儿——我的堂姑;住着我祖父的两位战友,他们一个瘦高,一个矮胖,活像一对漫画里的相声搭档。还有那些我不知来历和去向的人,仅仅是想一想他们的生活,也让我不知所措——他们距离我如此之近,但是为什么,却好像隔着浩渺模糊的星云?

只是在梦里,我见到我暌违多年的小溪,它波涛汹涌,俨然一条真正的大河,切断了通往村东的道路。在持续多年的梦中,它一次比一次宽阔、浩大,直至今夜,漫漶成一个大湖。

而梦中那半老的妇人,我知道她是我。虽然我从未看到过她的脸。但是,承认吧,作为凡人,我们并不知晓自己老去的容颜——即使它早已在镜中真切呈现。

小确幸

临近12点,我正准备回家吃午饭,陶发来微信,问我近况如何。嘘寒问暖只是一记虚招,家人们已然入睡,陶只能向地球对面的人类倾倒他的怒火。

陶说他刚刚开完视频会议,气得睡不着——这个时辰,多伦多正值午夜。

陶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的同窗时间仅有三个月,之后上的又是不同的学校,自此再未见过。身为插班生,加上适值中考临近的非常时期,我与班里的多数男生甚至连话也不曾说过半句。但我记得陶,因为他是珊珊暗中倾慕的对象,每当她提起陶的名字,那张并不出众的鹅蛋脸霎时光芒闪耀。在她日复一日的碎碎念里,我知道了陶的故事——他与班里一位姓卢的女生从初二开始恋爱,成为同学间公开的秘密。卢相貌平平,和我一样略显矮胖;陶则戴着一副黑框近视镜,瓦刀脸看上去严肃又紧张。除了成绩总是名列班级前三,我看不出他身上到底埋伏着什么样的小磁铁,将珊珊的指北针牢牢吸引。

大约是在三年前的岁末,我被拉进了同学群。很快有几个当年相熟的同窗发来验证申请,真是意外,陶竟然也在其中。聊了没几句,陶提出要看看我的照片,这让我更加吃惊。但随即我明白了:陶的记忆里翻找不出那个名叫沙爽的同学,而这样的盲点,对一位学霸的自信心构成了严重威胁。

我入群的当儿,在营口老家的一家酒店里,我们班毕业30周年同学会正进行到高潮时分。留在老家的20多名同学悉数到场,群里喧哗着各个角度的现场照片和短视频,我们这些身在外地的,则负责点赞兼插科打诨。陶在美国,卢在丹麦,这对青梅竹马的小情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跑向了天边。自此之后,卢偶尔会在群里晒一晒她帅气的混血儿子,陶也时常发表一下他在美国的工作和旅行见闻。珊珊则很少发言,营口的同学们组织的各种郊游和打球活动,她也只是偶尔报名参与。我忍不住猜想,看到彼此中年的照片,他们是否会心有微澜?

然而陶说,当年他和卢并不曾恋爱。上高中后两人没有分到一个班,接触就此中断。至于珊珊,直到很多年以后,经别的同学点拨,他才意识到她对自己怀有好感。

陶说他从小就晕车,无论是乘汽车、火车、飞机还是地铁,一切移动的物体都让他晕眩。于是他刻意地多坐车,到大学毕业时,竟然克服了这个天生的弱点。他热爱远足、爬山、游泳、滑雪,有一阵子还特意跑到常州,花了一个多星期,向专业教练学习桨板。有一次他晒出几张越野照片,有同学问他身后的那辆车是什么牌子,陶说他不懂美国车的牌子,况且车是租来的。一位女生问:为什么不买车,反倒要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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