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微风(组诗)
作者: 老汤看见黄河
那年,站在兰州中山铁桥上看黄河
确实很黄,暴力、狂躁、油腻
混浊的河水拒绝被看穿
几天后我又去到黄河的上游
河水很清澈,缓缓流淌
刚拐过它“九十九道弯”的第一弯
就像我少年时的模样
羊皮筏子
人世混浊,正如黄河的泥沙俱下
把羊皮
完整地剥下来
是一门古老
可能会失传的手艺
把咩咩叫的十六张羊皮剥下来
在阳光下暴晒四天
臭而不烂,然后拔毛
用线绳扎成口袋,吹口人气儿
从上游到下游,从此岸到彼岸
羊渡我们到该去的地方
灵肉两失,恩怨皆忘
羊啊羊,告别最后一口青草之后
就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羊的命啊人主宰
人的命啊,羊的皮
不要过度期待未来与未来的自己
我们是行者,我们在路上
回忆
回忆有时如微风,把吹拂过的花树人面
再吹拂一遍,只是
花可再盛,人不长青
回忆有时似细浪,轻轻摇晃
那一艘泊在离别的码头
报废的铁皮渡船
回忆是一尾把明月当桑叶的老蚕
不断地啃咬
吐出丝一般的皎洁月光
我走在两场大雨的缝隙中
总会有一个晴天
对我露出微笑,宛若回忆中的你
小黑山
想起了童年家里养的那只田园犬
送我上学,接我放学
它的名字叫“小黑”
因而登山时,我脚步格外轻
每一棵草我都认识,因为我是草民
每一块怪石我都见怪不怪
因为我是故地重游
每一条溪水,都是时间的支流
草,依偎着草,轻轻随风摇摆
石头,坐在石头上看云
溪水经过的山谷
轮辙或深或浅,藏着鱼和小兽的秘密
我大喊一声“小黑”
山,不答应我
暮色开始苍茫从四面八方涌来
灌满我一身的裂缝
下地窖
我家里有一架木头梯子
可以用来上房
也可以用来下地窖
阴暗的地窖里裸睡着白菜、萝卜
小时候我踩梯子下去,总有些惧怕
唯恐手里的煤油灯突然熄灭
头顶的青石板附着白霜
蔬菜腐烂的怪味让人很不舒服
回头看到有光
自方形的窖口照射进来——
趴下身子的父亲
正把一颗大头
自那明亮的方块边缘探出
光明顶
父亲老了。一条腿还骨折过两次
那些嵌入骨头里的钢,他不想取出来
脾气里的钢,更不想取出来
他拒绝乘坐滑竿儿
偶尔扶杖望一望大峡谷里
不停翻身的云雾
我是他的另一支手杖
早就不年轻了,和父亲一样
我已开始秃顶
父亲说,我们的头,就是光明顶嘛
那些奇松怪石,父亲说早就熟悉
他可是第一次游黄山啊
云雾开始渐渐散去
那些浮在空中的山峰落地生根
光明顶,顶着万丈阳光
忽然间就大步地走到我们父子面前
尼洋河
神女的眼泪,可溶解世间万般苦楚
不求回报,因为心生悲悯
从米拉山口下来,我伴你走一程
走到苯日神山,走到雅鲁藏布
古老的秀柏林传出画眉鸟婉转的啼鸣
黑颈鹤洗不白自己的脖子
河水中的小鱼儿,身体闪闪发光
在白云间游来游去
我知道雪山下的桃花开过了
烟岚深处,卓玛如青桃隐藏在树叶间
走到没有路的地方,我止步
你投身于更宏大的激流
坐在石头上,等待暮色降临,淹没我
然后,一条星河,在夜空中流淌
大海
北国早春,海水冰凉,腌渍了亿万年
的礁石,伴着蓝藻
眠在自己的梦中
被水泥建筑压迫一再后退的大海
有朝一日会不会
愤怒地收回失地
大风撕扯海妖的头发
野草与兄弟,都在远方
在都市里偷得半日闲
来看海:落日太薄,易碎,浮云陈旧
被自由之翅划伤的,已结出黑痂
逝去的日子,像一把盐
撒在万顷怒涛变调的嘶吼中
早春的海水冰凉
蓝藻的梦里,礁石开花
巴拉格宗
当我走近你的寂静,我就成了寂静的尾音
用指尖触摸你的万世寒冰
无法替你开口,说出烈火的前世
冰川融水,成为大河的源头
我要把藏匿于头脑的那些
文案、报表、计划,统统赶出去
让雪峰、峡谷、飘扬的经幡与翱翔的神鹰
住进来,短暂地回到最初的不染
雪山之神啊,请原谅我这个俗人的鲁莽
怀揣不净之心,完成一次神圣之旅
此后我会接纳生活这条河的泥沙俱下
不介意它永远也没完成一次无憾的流淌
石棚村一日
落日像个箭靶子,被光箭穿透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
有二十五小时
地龙在黑色泥土中穿行
嗅到腐烂的枯叶气味
我用一小时的时间出神
看见茹毛饮血的古人
合力移动巨大的石块当墓壁与墓顶
为墓穴中的死者
建一座安魂的石房子
野蛮时代,也不缺对生命的敬畏
文明世界怎么能有漠视众生的丑恶
无边的寂静拥抱了疲惫的
千疮百孔的落日
我的影子永久地离开了我
山溪
他曾经是个愤怒的批判者
满腹的“看不惯”
头发像黑色的火苗
后来离开都市落发进山
不入空门,只在一条山溪旁
结庐隐居
不用手机不用电脑也不拍照
吃素,读书,或坐在溪水旁发呆
山花开了,山花落了
鸟鸣和野果一样,鲜艳、短暂
溪水胖了又瘦下去
萍踪蝶影,宽袍窄梦
白鹭飞来,也可能是白鹿化身
野猫身上荡漾的豹纹
像极了一个避世者
内心隐藏的波澜
在山中
流水带走了流水,鸟鸣修改了鸟鸣
我带着我,不会孤单
身在山中我也成不了“山人”
捡起一块小石片,仔细辨认时间
留下的擦痕。把这平凡的一天在山中耗尽
就像度过一生;日后把一次山中之忆
写进诗,宛如昨日重现
忽有小飞虫入眼,它以微不足道的死亡
逼迫我流眼泪
眼中影像模糊不清、失焦、幻如蜃楼
出山的路丢失了
就跟随流水走
被修改的鸟鸣更加圆润接近渐悟
在我的左右耳之间回荡
作者简介:
老汤,原名汤仁宗,现居大连。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诗林》《诗歌选刊》《北方文学》《北方作家》等,曾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著有个人诗集《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