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
作者: 晓寒一
位于太子河北岸本溪湖的后山北沟,原本是个无名荒沟,清朝末年随着闯关东流民的不断增加,一些山东人河北人,发现这里依山傍水、避风朝阳,是难得的栖身之地,便搭棚盖窝落脚安身,开荒种地捕鱼打猎,原来就有泥瓦、烧窑、打铁手艺的也重操旧业,一时间七行八作,还显出来点兴隆的样子。
后来,打铁的人家发现离这不远的歪头山、庙儿沟居然有铁矿石,还是露天的,不用开采,去了就拣。特别是庙儿沟的矿石含铁量极高,黑乎乎的矿石在太阳地里反射着点点亮光,俺的天爷!闯关东的人旁的没有,力气有的是,就带着干粮,使独轮子车往回推,自己个做土炉子炼铁,自家用。
要说用土炉子炼铁,这沟里首屈一指当数王二墩家。王家世代打铁,爷爷一家从山东过来的时候,王二墩还没出生,他是落脚后才出世的。不过,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王二墩天生就是一个打铁匠,一记事就知道撒尿和泥糊铁圪垯。王家炼铁有绝活,采矿石也识货,拣来上等的矿石,先使铁棍子撬,撬出缝来,往里塞黄豆,再灌水,而后用黄泥糊住,黄豆在水里一泡就胀了,那劲可不小,就把矿石给胀裂了。还一个办法,就是先把矿石在火上烧,然后使冷水浇,一热一冷,那矿石就破裂了。
王家炼铁也有绝活,用坩埚炼。坩埚用黏土做成,圆柱体,一尺半的腰围一尺半高矮。炼铁的时候,先把铁矿石和木炭装进去,用黏土包糊上,就像咱东北人做大酱块子似的,王二墩家人管这个叫作“罐肚子”。先架好木炭,再把罐肚子在上面排列好,然后点火烧,整整烧一宿,就把罐肚子里的矿石烧化了,第二天等它凉了,再把它上面的部分砸开,把铁圪垯从里头取出来。这些都是王家祖传。
按理说,祖传就该秘不示人。可是不行呀,你做别的可以背着外人,整宿整宿地点火烧罐肚子不能在屋里呀,别人就来卖呆,一琢磨,就学去了。你想呀,这矿石、黏土、木炭哪样都能弄来,老天爷赐饭碗,谁不端?于是家家照做人人效仿,一到天黑,这沟筒子里点燃的罐肚子成千上万,炉火通明,远远望去,星星点点,整个山沟似天上的银河,蔚为壮观!就因为这,这无名的荒山沟也有了名字——明山沟。
今晚,王二墩同往日一样点火烧罐肚子。一溜一溜几十个罐肚子摆在院子里,下面燃着融融的火炭,不时“噼啪”爆出的火星划出亮亮的弧线,在黑夜里煞是好看。
王二墩觉着院子里好像进了人,回身看时,果然有两个陌生人站在身后,正盯着罐肚子看。
你就是王二墩?问话的人笑容可掬,像个体面人。
嗯。你找我?王二墩应着,一边打量眼前的人。两个人都穿着半截呢大衣,戴礼帽,没说话的个子挺矮,说话的这个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的眼镜。
这就是灌……?
罐肚子。
噢,罐肚子。听说你家罐肚子炼出来的生铁最好?
那是,我家的铁打出来的镰刀、斧头、铧犁头,周围好几里地都出名,开春以后订货的有的是!王二墩心想,这俩人肯定是客商,先过来看货的。
可这两个人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就是一劲地问这问那,还要王二墩把罐肚子炼铁的诀窍告诉他们,王二墩可就絮烦了。二墩爹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出来听了几句,就接话说,二位客官,那些个都是俺们家上辈子传下来的,不能外传。你们想订货呢就订。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是株式会社本溪湖煤铁公司的人,这位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大仓喜七郎先生,说着还递过来一张名片。他身旁始终没说话的矮个子很礼貌地摸着礼帽向二墩爹弯了弯腰。“金丝边眼镜”继续说,大仓先生对您早有耳闻,今天慕名而来,想亲眼见一见这神奇的罐肚子,更是想邀请王先生父子到本溪湖煤铁公司去上班,不知王先生肯不肯屈就。
王二墩爷俩给说得直愣神,一时不知怎么回话。“眼镜”说,王先生可以考虑一下,可以随时去找我们。他指了指身后的厂区,这时恰好炼铁厂的火车拉着大铁罐子往太子河里倒铁㞎㞎,火红的炉渣映红了半边天。
走的时候,大仓在王二墩家的院墙前停下了,用手摸着墙上的废罐肚子,左看右看。炼完铁的废罐肚子特别结实,明山沟里的人家就用它砌院墙,砌出来的院墙也特别牢固。这沟里有句话,说是“罐肚子砌墙墙不倒”。大仓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眼镜”就转过身来笑着说,王先生,大仓先生想买一个罐肚子。二墩爹随口说,院墙根那一堆呢,随便拿。
二墩过去挑了一个大致完整的递给“眼镜”。大仓点头哈腰,用有些生硬的中国话说,谢谢,谢谢。顺手从里怀掏出一张钞票塞到二墩爹手里,一边说,金票地给。
王二墩爷俩回到屋里,就着煤油灯火苗看了看那张金票,不由吓了一跳,那是一张面值十元的金票,要知道,这金票可比奉票值钱多了,二墩的叔下煤洞,整天担惊受怕,一个月挣的奉票也换不来这张金票呀!俺的天,大仓可真是财大气粗!二墩爹说了大仓要请爷俩去厂子里上班的事。二墩娘说,那好呀,一个废罐肚子就给这老多钱,那要去上班,说不上给咱多钱哩!
坐在炕里抽着黄烟的二墩爷说,可别寻思得太简单,小日本鬼儿小日本鬼儿的,可诡道着呢。我想起来了,这个大仓喜七郎是张作霖被炸死那年过来的,那年正好他爹大仓喜八郎也死了,他是过来接班的。那天本溪湖火车站敲锣打鼓放鞭炮,接来的就是他。
二墩说,他爹叫喜八郎,他叫喜七郎,不差辈儿了么?
二墩爹说,日本人就那么起名,俺就管不着了。明天呢,咱先到厂子里看一看,行呢就干,不行咱就回来。我这心里不托底,总觉着这俩人斯文的背后藏着辣和阴。
二墩爷说,嗯。记住,咱那家传的诀窍可不能告诉他们,日本人是什么东西,俺可是领教过。
一早就咸菜喝了碗苞米面糊涂粥,二墩就跟着爹下山出沟,直奔煤铁公司镶着白瓷砖的办公楼。传达室的人一瞅名片,好像知道这件事,直接引着上楼见吴祺仁。吴祺仁是那个“金丝边眼镜”印在名片上的名字,不过二墩在心里依旧叫他“眼镜”。“眼镜”领他们来到大仓喜七郎的办公室,依然很客气,让他们坐沙发,还沏了茶。大仓嘁哩哇啦地说,“眼镜”就翻译,说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当普通的工人,到炉前去干活,而是要特意设计一个小型的冶炼炉,由你们领几个人,炼一种特殊的优质生铁,工钱要比别的工人高,如果炼成了我们想要的那种优质铁,还会给你们大大的奖赏……
这时,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是汽车马达?是火车轮子?还是地震?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惊恐的瞬间,大仓和“眼镜”奔到窗前,二墩也跟着站起来向窗下望去,是上千的人正往这边来,个个浑身上下黢黑,就眼睛和牙齿是白的,走在前边的抬着两扇门板,上面躺着人,脸上蒙着布,是死人!
大仓和“眼镜”用日本话叽哩呱啦地说着,神色紧张。“眼镜”转身对二墩爹说,你们先回去吧,过后我们再联系。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报告说是煤矿工人罢工了,原因是今早在二号坑日本监工打死了两个工人。“眼镜”让他一会儿细说,就让另一个人赶快把二墩父子从一楼的侧门送出去。
二墩和爹绕出厂区拐进明山沟,上了山坡回身望去,看不清什么,却能听见一阵阵呼喊,那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后来听清了,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山坡上的人越来越多,都在翘首瞭望,悬着心牵挂着家人,这沟里的男人们几乎都在煤矿、高炉、耐火厂、选煤厂、发电厂上工。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厂区后山那边响起了枪声,人们的心都颤动起来。天色向晚,夜幕降临,整个厂区一片漆黑,显然是电源被切断了。这明山沟里也是一片漆黑,谁家也没有心思去烧罐肚子了。
二墩叔就在煤矿上工,天黑后一直没回来,二墩和爹就摸黑去叔家,陪着婶和弟弟妹妹们坐等。直到小半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叔才闯回来,也不洗手脸,一头扎在炕上。缓了一气,喝了碗水吃了块窝头,才顾得上说话。二墩叔说,今早一上工,刚下到坑底,那个日本监工岩喜伍藏就来找茬儿,说俺们昨天消极怠工。大伙也没服,就七嘴八舌地跟他理论。咋回事呢?昨天不是开工资嘛,咱们一算,合着每人每天还没开上奉小洋七毛钱。谁都知道,现在是金票增值,奉票贬值,这还不说,昨天开工资不发钱,发的是实物券,咱们得拿这实物券到那些把头开的商店去买东西,这咱们不是又被扒层皮吗?这还让人活不?大伙就吵吵,那日本监工平时都横惯了,这会儿抡起镐把就打,几下子就把最前边的两个人打倒了。大伙上前一看,那人脑袋都给打开了,当时就不行了。这下就引起众怒了,就要收拾那个日本人。岩喜伍藏见势不好,转身跑了,大伙就都从井下上来。所有人都知道了,都怒不可遏,就抬着工友的尸首去找大仓算账。
二墩爹说,你们一开始只是煤矿那些人吧?
二墩叔说,是,后来,炼铁厂这边的人也参加了,到下午那阵子,一共能有四千多人。
二墩爹问,你们谁是领头的?
二墩叔说,没有领头的,就是一哄而起,日本人打死了人,惹了众怒了。后来,大仓派人在楼上喊,叫俺们选代表上楼说话,俺们就选了五个人,煤矿这边三个,炼铁这边两个,让他们当代表上楼去说话。他们代表俺们说了四条,第一条是打死了人要偿命,严惩凶手;第二条是要增加工资,每人每天起码得涨奉票两毛,不能拖欠,不能发实物券;第三条是要求每天干活的时间不能超过八个钟点,到点就下工;第四条是今后决不准打骂工人。大仓也不痛快答话,一个劲儿地讲条件,就僵持着,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发电厂的工友就把电源给他掐断了,这下子大仓懵了,赶紧派人送信调来了日本警察,工人们也没服,就跟那些个日本警察顶着。
二墩爹问,那后来打枪啦?
二墩叔说,你听俺说呀。俺们不是把电断了吗?到处一片漆黑,很多人就冲到制料科,围住日本职员,把平日里欺压俺们打俺们的日本人和把头,还有那些个二鬼子,使镐把一顿暴打。有人报了信,这边的日本警察就往天上放枪,俺们就同日本人打,什么铁锹、镐把、木棒,全上,打伤了好几个日本警察。日本人就激了,冲着人开枪,俺们就往后山上撤退。后来又来了一大批日本兵,是从安奉铁路沿线调过来的。日本兵抓不到罢工的工人,就冲向后山的“大房子”。
二墩知道,叔说的“大房子”就是后山坡上一排排的工棚子,从关里过来的单身劳工们的住处,简陋破败,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二墩叔说,当时,“大房子”里有一些没参加罢工的工人。工人堆里,也有些胆小怕事的,也有耍滑头的,你们罢工我也不参加,没我的事儿,成了,我也跟着涨工资,败了,我也不吃亏。没想到,日本人可不管那一套,抓不着罢工的就抓没罢工的,反正是中国人就抓你。从“大房子”里跑出来的人说,日本兵冲进“大房子”,二话不说举枪就刺,当时就刺死了七个,刺伤的就多了去了,有四五十。后趟房的罗二就给刺死了。
啊!二墩和二墩爹惊得险些跳起来。罗二是二墩叔一起下煤洞的工友,胆小怕事,啥都不敢靠前。二墩叔说,俺跑回来的时候,罗二的娘和他哥站在沟口,上来就问罗二,俺说没见着。就有人说他到“大房子”去了,他哥就同俺去找。进了“大房子”,俺的娘哎,那个惨呀!找到给刺死的罗二,那血呀,肚肠子都给挑出来了,流了一堆,俺和他哥卸了块门板把他抬回来了。
二墩爹说,那,咱们过去看看吧,都是一块堆儿闯关东过来的。
二墩叔说,看是看,俺可不敢靠前了,太吓人了。唉,罢工罢工,拿命换啊?往后哇,可不敢哩,不敢哩!……
二
过了一段时间,“眼镜”吴祺仁带着人又来二墩家找爷俩,条件是二墩开成年人工钱,而且每天还多开两毛奉票。二墩就去上工了。二墩爹没去,因为工钱不多给,只是说炼出了合乎日本人要求的优质铁,才给奖励,那谁去?那不等于拿家传的炼铁诀窍去跟日本人换钱吗?还得整天价叫人管着,不能干。二墩爹就还自己在家开铁匠铺。二墩向“眼镜”推举了罗三。罗二死后,家里少了个挣钱的,生活难维持。二墩说罗三是个烧罐肚子的好手,吴祺仁眼镜后面的一双小眼睛眨巴了好一阵,答应说,他来可不能开成年人的工钱,半大小子只能当半个人用,开一半的工钱。
日本人专门设计建造了一座一炉只能炼20吨生铁的小高炉,让二墩领着一拨工人干,矿石和炭都挑好的供,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还是没炼出日本人要求的那种优质生铁。每次出铁,都有专门的日本职员取样化验,进行分析。日本人就是不放弃,还真有股子邪劲。
又是深秋,山城本溪湖的早晨和傍晚已经凉气袭人,放眼望去,原本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已经变得苍黄,马路两边枯萎的树叶和干燥的尘土,不时地在秋风里翻卷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