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巴赫

作者: 兵哥

不同于北方的干旱少雨,这一带不缺水。

水量充沛的沱江一年四季都在饱满而从容地向东流淌。

拥在江边的这座古城传承了母亲河的基因,尽管被时代糅进了太多的商业印迹和嘈杂扰动,依然保持了深厚底蕴造就的沉稳与矜持,以及古朴的绅士之风。

春日清晨的江风暖暖吹着,深黛的古建群中星星点点的橘色灯光渐次熄灭,零散的游人已经开始走街串巷,身穿“呕欠嘎给希” (盛装)的苗族阿婆手提鲜花扎成的花环等待爱美之人。古城开始苏醒了。

在那个以优美文字写就了柳下深潭般宁静而深邃的名篇,因而备受推崇的文学大师故居不远处,古香古色的拱桥边,一片平整的草地上,像每天的这个时辰一样,“巴赫”如约而来。

当然不是那个蜚声乐坛的音乐圣人巴赫,他不可能从三百年前的德国莱比锡穿越到中国这个湘西古城。对他的真名,人们不关心也不关注,都叫他“怪老头儿”。“巴赫”是他在内心里给自己封的绰号,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小秘密,为了表示对主人公的尊重,我们也这么叫吧。

“巴赫”穿一身白色粗棉麻布唐装,圆口黑布鞋,虽不精致,但很洁净。短发长髯,面色黝黑,永远一副凝重深沉的表情,一如拱桥和古建。坐在木质高凳上,脚前的硬纸盒有些破旧,卧在一旁的白色萨摩耶犬倒是精神抖擞,机敏地打量着来往行人。

“巴赫”坐稳当,将那把光泽有些暗淡的萨克斯调好音,开始了他的演奏。曲目当然是巴赫的。

《玛丽有只小羔羊》,《马太受难曲》,《复活》……听起来很不错。

游人开始多起来,就有驻足的。一位身背相机、穿摄影背心的中年人,变换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在纸盒里扔下一张十元纸钞,匆匆追赶他的同伴去了。酷似芭比娃娃的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站了一会儿,似有所悟,抬头想给妈妈说点什么,但妈妈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从拱桥下来的苗族阿婆手里的花环上,问:“多少钱?”阿婆伸出一只张开的手,“五元。”妈妈付了钱,挑选一只,戴到小姑娘头上,歪头看看,满意地笑了,拉着兴高采烈的小姑娘汇入人流中。一位派头十足的中年男人被声音吸引,聚精会神看了一小会儿,面露怜悯之色,不知是对音乐家放下斯文当街卖艺的同情,还是对音乐沦落如此的唉叹,从衣袋中掏出一沓钞票,捻出一张,放进纸盒里。

更多的人则是扭头看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

“巴赫”对这一切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完全与他无关。他只是无比投入地吹奏着,乐声好似并不是从喇叭口,而是从他心里透过血管迸发出来。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巴赫的世界里了。

谁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日复一日,“巴赫”连着他的萨克斯、木凳、纸盒和萨摩耶,成了古城景色的一部分。

一个晴朗的午后,游人稀少,“巴赫”的曲调显得更加醇和而有穿透力。一个人站在旁边,静静地听了许久。“巴赫”继续投入地吹奏着,没有抬头看,但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了。之所以会注意,是这个人已经来过多次。因为没有抬头看,“巴赫”不知道他的长相,衣着和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年轻人。每次听完一两首曲子,年轻人默默把钱放到纸盒里,悄然离去。

“巴赫”不动声色,但心里还是有些好奇,这样的情景还不多见。巴赫的曲子在一般人听来冗长而单调,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其实大多数施舍者,更关注的是他而不是音乐。“这个人懂巴赫?”当一段曲目结束的时候,他看向年轻人,年轻人也正注目他。二目相对,几乎同时微微点头一笑。

“我以为巴赫只适合键盘乐,没想到萨克斯风也能吹奏得这么好。”年轻人开口道。

“巴赫”低头看着萨克斯,用手轻轻摩挲。

“听您吹奏,就像是听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可惜听不懂情节,好似讲故事的是个外国人。”年轻人又说。

“巴赫”这回认真打量了一下年轻人,见他戴副眼镜,面容清秀,文质彬彬,就有了几分好感。“如果联系歌词,就更能懂得个中真谛。”停了一下,又说,“看起来你喜欢巴赫?”

“不不,我是完全的乐盲,天生五音不全,小时候家长让我学过两年钢琴,也弹过巴赫,可总弹不好,老师气得多少学费都不教我了。”年轻人笑了,露出一丝羞涩,“听到您演奏,像是突然有了某种感应,受到了谁的召唤。我这么说可能显着很外行,可真的就是这种感觉。”

“音乐也讲缘,也许你和巴赫有缘。”

“也可能是跟您有缘。”年轻人开了个小玩笑。

“巴赫”没有应答,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年轻人不能确定他的情绪如何,就止住嘴。过了一会儿,“巴赫”整理好萨克斯,乐声又响起来,是《天堂的福音》。年轻人静静听完,放一张钞票,默默走开了。

收工以后,“巴赫”照例来到新城陋巷的一家小吃店,在角落里那张小桌边坐下,眯着眼睛,似在养神,又似在沉思。不一会儿,老板兼服务员端来一盘辣炒糍粑,一小碟花生米,外加一瓶“小二”,轻声道“慢用”,又去忙碌了。

“巴赫”目不旁视,细嚼慢饮。于他而言,这个小店,就是他的食堂,家里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烟火气了。家的概念,只是个容身的窝,亲情比烟火气散去得更早更彻底。如果还有什么情感维系,那就是他心中的巴赫,或者说什么也没有了,因为那个巴赫,已经融入他的身体和灵魂。

更早的时候,他也有过疯狂的恋爱,有过志趣相投的爱人和乖巧的女儿,一家人也曾其乐融融。失去这一切,不知道是谁的错。

他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叔婶生活,在那样经济拮据又多子女的家庭里,他常有一种被忽略的感觉,自卑和孤独使他形成了敏感而倔强的性格。在学校里暗自憋足劲,期望通过加倍努力改变面朝黄土的宿命。后来考上了一所不知名的传媒学院美术系,虽然和理想差距甚大,但也足以帮他走出那个满目荒凉的小村庄。

在大学里,经济更加拮据,他靠帮困基金和到处打零工勉强维持,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同龄人一样萌发出爱的欲望。他喜欢上了音乐系的女生小梅,利用一切机会献殷勤。小梅对这个成绩普通且言语木讷的男生并没有多少感觉,碍于同学情面,也没有过分疏远他。自卑使他一次次压制住表白的冲动,倔强又让他无法放弃。

一次,音乐系进行汇报演出,他也混进音乐厅,他的心思当然不在音乐上,整个晚上,他都心神不安地注目小梅,像一只蹲在满目荷花的池塘边的猫,只关注那条不远处慢慢游动的鱼。最后的压轴戏是担任特聘教授的来自北京乐团的著名大师指导演奏巴赫的钢琴曲《爱神的背叛者》。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到台上,这氛围也拉动着他暂时把精力集中起来。当那一串串音符随着指尖在键盘上疾速而柔和地敲动,灵鹊般飞扬起来时,他的心被一下子击中了。乐曲声时而简洁明晰,如玉珠落盘,时而云雾缭绕,似仙宫幽径。随着乐声,他脑海中浮出了一幅幅奇特的画面,一忽天使在头顶盘旋,一忽彩蝶在鲜花中撷采,一忽是浓云凄雨,一忽又乌鸦聒噪。他的心也似飘浮到空中,被温暖的幸福和痛心的绝望缠绕着,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当演奏结束,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过后,人们纷乱地离座涌向门口的时候,满脸泪水的他还呆坐在那里,像是着了魔一般。

一向没有接受过正规音乐训练的他,被巴赫的音乐彻底征服了,或者说他以前并不自知的埋藏在心底的音乐情愫被巴赫点燃了,他深信这是因为他和巴赫灵魂之间存在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基因纽带,他此前的种种经历,都是为了让他在此时此刻遇见巴赫。

“巴赫”疯狂地迷上了巴赫,他把应付功课和打工以外的时间,都用来研究巴赫,到音乐系蹭课成了家常便饭,他拜了所有能拜到的老师,甚至到北京程门立雪,求教那位大师。他厚着脸皮,躲避着别人鄙夷而厌弃的眼光,到琴房里蹭乐器。几次被驱逐之后,他下决心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乐器,他当然买不起钢琴,只能够买来这把萨克斯。这也足够了。他为此吃了半年咸菜窝头。

勤奋加天分使他在追寻巴赫之路上突飞猛进,在临近毕业前的那个春节晚会上,他的萨克斯独奏《晨星闪耀多么美丽》以深情而流畅的旋律博得满堂彩,力压音乐系师生获得特别奖,经过多次谢幕又加奏一首《一尘不染的心灵》,才完美结束了他的首次登台亮相。

那个年代,有才华的人总会受到羡慕和追捧,虽然他早已忘记了当初进音乐厅的初衷,也不再把目光专注在小梅身上,但小梅对他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主动接触和关心他,在一个落霞满天的傍晚向他表白了心迹……

毕业后,小梅按照他的意愿,随他来到这座充满灵气和幻想的古城,应聘当了幼师,他则在中学教音乐。不久他们有了女儿。那是一段温馨的日子。

炒糍粑吃得一点不剩,“小二”也见底了,他夹起最后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他又想起那个年轻人,一丝柔和而温热的气息在古井般的心里涌起,女儿岁数应该和他差不多吧?他站起身,把乐器盒背在身上,慢慢往家走去。

说来也怪,从前“巴赫”在河边吹奏的时候,向来心无旁骛,可自从遇到那个年轻人,深潭般的心里却泛起了涟漪,那天虽然寥寥几句,但于他而言已经是大大的例外了。他突然有了一种与人交谈的欲望,而很久以来,与他交流的只有心中的巴赫。几天没有见到年轻人,他竟有了一丝焦虑和渴望。

周末下午,临近傍晚,年轻人终于出现了,一如往常,“巴赫”不动声色地吹奏,年轻人静静站在一旁。一曲奏毕,“巴赫”主动开口了。

“现如今有耐心听完一首巴赫乐曲的人越来越少了。”言词中已经包含了褒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完您的演奏,心里就特别宁静,同时又有一种创作的冲动。”年轻人谨慎地斟酌着词句,“这似乎有些矛盾,但确是事实。”

“巴赫的乐曲是天堂的福音,是上帝的絮语,是人神交流的媒介。我不信神灵,也不相信有上帝,我以为,这其实就是我们内心深处无比向往的那片净土。巴赫是伟大的布道者,他能使我们克服卑琐得以卓越,不再受凡俗牵绕。”

“这些太深奥了,我不懂。”年轻人坦率地说,“不过艺术要让更多的人接受,就应该融进一些通俗的东西,譬如您可以穿插着演奏一些民歌或通俗歌曲,也可以尝试一下直播什么的,相信能吸引更多的人。”

“巴赫”盯着年轻人看了一会儿,发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些,他从布兜里取出一罐可乐,递向年轻人,年轻人摆摆手,另一只手举了一下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巴赫”打开易拉罐,喝了两口,说:“那些让人浮躁的东西,恰是清净世界的破坏者,一旦被污染,再也无力自拔。”见年轻人面露惶恐,又说;“当然这不怪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谁也不能勉强谁。”

年轻人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决心说:“巴赫的音乐大都是宗教的,这不假,但也不尽然,比如他也有大量的世俗康塔塔作品。”见“巴赫”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连忙解释道:“哦,我也是看了一点巴赫简介,不知道对不对。”

“巴赫”长叹一口气,面色庄重起来。“那些零星的信息往往会把人误导,还不如不看。所谓世俗康塔塔,其实都是正统的严肃音乐,只是那个年代,教会的势力过于强大,即使是严肃音乐,如果不加进宗教因素得以升华,也难进入主流音乐厅堂。这和通俗歌曲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天色暗淡下来,游人已经很少了,一爿一爿的店铺门窗开始透出橘黄或乳白的光团,缓缓流动的江面上,氤氲着五彩的波纹,一叶小舟无声地划动着,慢慢消失在暗影之中。

“老师,”年轻人显得十分恭敬,“到吃饭时间了,今天我也是无处可去,能否跟您一起吃个便饭?”

“行啊。”“巴赫”一口答应下来,这大大出乎年轻人意料,“不过一切听我安排。”

还是那家陋巷里的小吃店,还是角落里那张小桌,不同的是,“巴赫”向老板十分简单地说了一声“双份的”。

吃饭期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因此吃饭的速度就略快了些,“小二”更是过早地见底了。“巴赫”黝黑的脸上有了些微红,他抬头扫视一眼,对老板说:“再来一瓶。”

出得店门,“巴赫”伸手要接提在年轻人手上的乐器盒,年轻人略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大着胆子说:“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送您回去,顺便认认老师的家门。”见“巴赫”有些踌躇,又说:“听老师寥寥数语,我好像悟到了很多东西,这种感受以前从未有过。我想我和老师可能确实是有缘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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