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终

作者: 王明明

1

晚风徐来时,水面泛起蓝色的涟漪。火烧云逐渐隐退,蓝色的河水倒映着墨色的树影,层层暗淡下去。滋滋两声,沿河的路灯一齐亮起,就像绽放在天空的烟花,把这一汪宁静的去处就这么点燃了。草地上席地而坐的大排档像过新年一样热烈着。一首情歌,几杯扎啤,这样的日子,林程说拿什么也不换。

啤酒一饮而尽,我把酒杯狠狠往桌上一坐,邻桌的男人与我对视了一眼,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小声对桌对面的林程说,我算是看清苏妍的为人了。

苏妍是什么为人?那绝对是个记仇的人。

这要从我们的工作说起。

我在个区邮政企业的机关里做兼职出纳,苏妍是我的会计。她当然不是“我”的会计,而是单位的,但由于工作性质和单位的实际情况,财务这块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是资深老会计,我是半路出家的新出纳,而且还是兼职。我本职是隔壁综合办处理OA收发文的文书,因单位人手不够,才让我兼职做出纳。苏妍算是带我入行的师父,因此大家都喜欢称呼我为她的出纳,把她叫成是我的会计,这一叫,就把我们叫成了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我的出纳工作大致有三项内容:第一项是每天上午通过电话一一登记各网点前一天的收入情况,特快多少、包裹多少、信函多少,分门别类,然后将钱从单位楼下的网点取出,去另一家银行入账;第二项是从每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报发票、付钱;第三项也是最挠头的,我还管理仓库,每个月要给网点出库他们所需的各种单册,光金融这块就有存款凭条、取款凭条、绿卡申请书、打印纸、ATM热敏纸等十余种,寄递服务那边还有特快套、公事信封、改退批条、蜡绳、胶带等一堆。这些都是在仓库里完成的。但有一样东西存放在财务室我办公椅身后的保险柜里,那就是邮票,出事就出在邮票上。

网点随时要邮票,我随时出。月底核对账本和实物面值时发现对不上了,少了三百块钱的邮票。毋庸置疑,一定是哪次忙得焦头烂额时邮票发下去却忘记登记了。我使劲想,想不起来。试探着在我组建的那个由我和各网点所长组成的“单册群”里问了一下,没人承认。或许他们谁领了票也忘了,毕竟他们也忙。我们区公司一共管着二十个网点,又不便大张旗鼓地一个个打电话问,再者说万一真是谁想故意整我,死不认账,打电话也没用。

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跟苏妍交了底,妍姐,没对上数,这可咋办?我想着这也不算大事,以前出过一次,苏妍找了张发票一鼓弄,就将这钱出了账。可没想到这一次她却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先是嗤笑了一下,然后坐在电脑前不吭声。电脑屏幕挡着她的脸,我预感到事情不妙。果不其然,过了快一分钟,她才说,那没办法,你只能自掏腰包把这块补上了。

我简直以为自己在幻听!我工作强度有多大她又不是不知道,上午在财务,下午回综合办处理文件,本来就是一人顶两人做事,拿一份工资,心里就不爽。好在老总和杨主任都还挺理解我这个原本就不是学财务出身的外行,对我挺照顾的,有点小错也能容忍,她这是要干吗?

正当我犹豫时,她竟得寸进尺、上纲上线了。不行,这事事关重大,我得去老板那儿请示一下。说着,她径直出了财务室。再回来时,她冲我摇了摇头,现在这块抓得严,你真得自掏腰包了。

我突然心凉了半截,老板虽说对我照顾,可哪个当领导的不都是和会计一条心嘛!我这个连临时工都能做的工种,哪有替我说话的份儿?

说到这儿,林程说,那你就给了吧,反正三百块钱的事。

三百块钱是不多,也就够我和林程出来喝一顿的。夏天一到,我俩就成了这家大排档的常客,平均每周都得来一次,雷打不动,啤酒配烧烤,优哉游哉。虽然我们工资都不高,可毕竟算世俗意义上的单身,平时花不了多少钱。可这压根儿不是三百块钱的事,问题是真憋气呀!

林程盯着我涨得通红的脸,给我杯里斟满,又给自己斟满,他举起杯说,你就当咱多出来吃了一餐饭花掉了。或者,他有些吞吐,就当你送我礼物了也行。说着,一饮而尽。

嘁!送你礼物?你以为我是你呀!林程倒送过我礼物,他知道我抽烟,不久前我过生日,他就送了一个挺漂亮的充电打火机给我,为此我当然回请了他一顿。他的生日我没送过,最多请他喝一顿就是了。我说,我可没那闲心,要送也送个美女嘛!我往邻桌看了一眼,那个有些眼熟的男人对面正坐着一位美女——身材娇小,卷发裹着小圆脸,一副洋娃娃的模样。酒劲一上来,她的影子在我眼前影影绰绰,那男人的影子同样影影绰绰。

那个就不错!我眼神瞥向邻桌。不过就是,胸太平了,简直是“太平公主”。我装出流氓模样,故意气林程,显然阴谋得逞。林程不看我,当然更不看邻桌的女孩,他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一饮而尽。接着,他干脆拿起酒瓶对嘴将剩下的半瓶酒吹掉了。

我瞪他。他仍旧不说话,将我身前的那碟花生米拽到自己身前,一粒接一粒吃了起来。

夜色渐浓,大排档仍旧叮叮当当,门口处,炒勺在师傅手中颠上颠下、左摇右晃。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吵闹声穿越弥漫的烟火袭来,我的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

我断定昨晚那一幕并非做梦。睡到三更半夜时,迷迷糊糊中,我的房间门被推开,黑影站在门口良久后,慢慢走了进来,他双手握于胸前,在我房间里来回踱步,心事重重的样子。接着,他在床脚坐了下来,呼吸很重,还叹了几口气,他似乎试图拉扯我的被子,我下意识地猛然翻身,将被子压在了身下。

2

我和林程的聊天话题永远避不开一个词:怀念。没错,我们共同怀念十年前企业新闻宣传的大环境。那时候,集团公司每年都会举办一次通讯员培训班,为期半个月。各省分配指标,将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的人网罗到一起,接受教育,交流互动,共同提高。

一个炎热的夏天,在南方某海滨城市,我第一次见到林程。他在与我生活的城市有五百公里距离的邻省工作,是他们省派来的参会代表。那次会议,他最后一个赶到,确切地说,领导已经在主席台上做开班讲话了,他才弯腰弓背、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旁边,示意我把椅子往前挪挪,否则他进不去。一看他背着个大背包,我干脆站起身,将椅子推到桌子底下,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他挨着我坐了下来,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二十出头的样子,又瘦又小,皮肤挺白,脸上却不甚干净,零散分布着一些青春痘,皮肤看上去坑坑洼洼,显得有些苍老。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又多少透着点弱弱的卡通味道。真是个矛盾综合体。那利落的短寸发型和复古的国风短衫,又将他变成了一个颇具民国范儿的人。没错,他确实一脸文气。

事实证明,这一判断是对的。在我们那期颇不专业的通讯员队伍中,他是最专业的一个,他的笔名经常出现在我们集团报纸的头版。倘若出现在别的版,也一般是头条,是篇幅最长、分量最重的那篇大稿子。

我们那时住单间,林程住我隔壁。闲暇时,在其他学员都相约去看海、逛街购物时,他总是闷在宿舍里写稿子,写累了就挎着他的单反去楼下,在院子里拍照。晚饭前后,他也经常到我宿舍坐一会儿,喝茶、聊天。聊起写新闻,他的眼里总是迸发出和我们不一样的光,那是由衷热爱一项工作,将其视为毕生事业的光。那光令他有些鹤立鸡群,不仅在我们那群人中鹤立鸡群,就是在整个企业里也是。他说我们集团的报纸办得太不专业,企业的宣传工作也太不专业,那时他已经萌生了辞职的打算。

我们当然也聊别的,聊各自的生活。当得知我没有成家打算时,林程的眼睛里透着温柔和惊喜,像是找到了知音。我是个单身主义者,我不会再结婚了。他说“单身主义者”和“再”这两个字眼让我一惊,他的意思是他结过婚,离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结婚。但我还没想一辈子的事,我只是没打算在二十几岁时就被婚姻和家庭框住,即便我的父母总是委婉地提醒我到了该找女朋友的时候了。林程比我年长三岁,这种感觉他能理解。在我们那期培训班里,单身且住同一楼层的就我们两个,从那时起,我的宿舍就成了他下课并写完稿子后的主要栖息地。

有一晚,某同学密谋了一场牌局,宿舍里还私藏了美酒,参与的人,茶叶、水果、零食,有啥出啥。为此,我特意去培训学校外的超市买了一堆零食。正推开房门准备去参加聚会时,林程立在我门前,像是站了很久的样子。我告诉他聚会的事,叫他一起去,他拒绝了。我撇下他,拎着东西往走廊东侧走,他也没回宿舍,若有所失地绕到北侧的走廊,同样慢吞吞地往东走,走向电梯的方向。走廊呈长方形环形状,围出个天井。我和他等于走在长方形的两条平行的“长”上面,我就突然瞥向他,他的脸似乎有些红,我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未免尴尬,我再次喊了他,一起去玩牌吧?他摆摆手,脸更红了,就像刚喝过酒一样。

在同学寝室打牌喝酒的整晚,我都有点心不在焉,不知为什么。走廊里的那一幕像根植于脑海里一样,一直挥不去,甚至即便到了今天仍异常清晰。我看着那时的林程,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怜惜。

他的经历更让人怜惜。说怜惜也不对,是一种震惊过后的心疼。他出生在皖北农村,那是个贫困村,他竟然有七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12岁丧父,结婚那年丧母,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就离了婚。他从读初中就开始自己租房子生煤炉做饭。暑假时凌晨两点起来骑自行车去县城卖毛豆挣钱。有一次卖完毛豆中午骑车回家的路上车子扎了胎,推了一晚才到家,就因为中午在外面花一块五毛钱吃了一碗面被他妈骂。他七个姐姐中,只有五姐读到了小学三年级,其他姐姐都没读书,姐夫要么是窝囊男人,要么是好吃懒做喝酒赌博。有两个姐姐还生了好几个孩子,孩子中有聋哑人,还有视力有问题的。为了补贴家用,从初中开始,他就利用周末和寒暑假打工赚钱,几个姐姐几乎帮不上他忙。最终,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个二本大学,毕业后考进了我们这个国企。

当然,最终他离开了我们这个企业。

培训结束后不久,他开始为自己的离开做打算,让我帮忙关注一些招聘信息。有一天,我将我们市日报的考编信息发给他,他竟然很激动。我劝他,我们省可不比你们省经济发达,再说我们市也不是省会城市,他却丝毫不在意这些,竟真的考了过来。

3

我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在窗台上,我仿佛置身水中,那些灰尘像浮游生物一样在窗台上弥散。林程坐在床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忙不迭坐起身,靠在床头,拉起被子,动作太快,双手撑床时,右肘有点疼。

我抬起右臂,胳膊肘处有一块淤青。正狐疑地边看边揉,林程问道,你还记得你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吗?

我的头还隐隐作痛,琢磨了一下,没想出所以然来。

林程说,你怎么喝点酒就这个死样子?

我突然很想笑,自从搬到我的出租房与我同住后,林程越来越粗鲁,不过,他的粗鲁表现显然又像故意配合我一样,与他的气质不伦不类。

林程说,昨晚喝到最后,你非说人家邻桌那男的瞪你,要找人家算账,要不是我拉着,你差点冲过去跟人发生冲突!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不会吧!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应该是冲那美女去的吧?

林程说,美女?真不知道你什么眼神,那女的没五十也四十多了。穿得花里胡哨,装得像个小姑娘似的。

我不再跟他纠结这个,没意思。他从不像其他男人那样热衷聊起关于女人的话题。我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现在的我也没办法不承认自己可能同样是个单身主义者。

不过,林程的话有可能是真的。经过一整夜,酒精被代谢后,回忆起昨晚邻桌的那个男人,我感觉他有点像苏妍的老公。但我不敢确定,他和那个偶尔开车来单位楼下接苏妍的男人有几分相像,可毕竟我也从未正式见过苏妍的老公。他一般坐在车里,车子不熄火,车窗半开着,只能看到侧脸。

我脱口而出,那个人会不会是苏妍的老公呢?

你昨晚也一直这么絮叨来着。林程说,你的意思,苏妍之所以针对你,是因为买房的事儿?

我点点头,这不明摆着嘛!

我们一直商量着要买套房子。最初这想法是我的父母提出的,他们屡次催我相亲都无果,买房的事却未因此怠慢。先买吧,别等结婚了,现在房价涨成这样。我妈说。

按我妈最初的想法,付个首付,剩下的贷款慢慢还。可在了解到按揭利息后,她又心疼多付给公积金的那些利息,问我能不能跟朋友到处借一借,她在老家也跟亲戚借一借,干脆别贷款。那个当口,林程突然倾其所有,说,要不咱俩合买吧?

我大约能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可我不敢多问,只说钱算我借你的,我攒够了就还。林程就说,咱俩现在能合租房子,为什么不能合买房子呢?如果你以后要成家,咱就把房子卖了分钱不就行了?或者我搬出去,你补钱给我。当然,或者你搬出去,我给你钱。话音一落,他突然又有些悲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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