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作者: 旷胡兰

1

“炭纸儿”“炭纸儿”……狭窄幽深的小巷,几个八九岁的男孩,紧跟在一个小女孩身后,蹦跳着,哄笑着,夸张的语气,怪异的神情,似蜂儿狂欢,又似群猴乱舞。女孩六七岁的样子,身后的哄笑她并不理会。她昂着小脑袋,顾自向前走去。那笑声,也知趣似的,渐渐由大变小,慢慢消失在小巷窄窄的上空。

多少年了,这样的一幕,一直深深地埋在我的记忆深处。

彼时的故乡,每年秋末冬初,村里便有人前往深山老林里烧木炭,以备隆冬时节御寒取暖。那时,大伙儿尚不知可以拿木炭换成钞票,亦不知私自入山烧炭有违法之嫌。山乡人的日子,有着与大山一样的秉性,粗粝、淳朴。这古朴而略显原始的生活方式,在这偏远的山村,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当然,比起先前满屋子烟雾缭绕的烧柴取暖,已经文明了不少。当一担一担黑黑的泛着白光的木炭挑回家的时候,家里人除了高兴,还带着深深的怜爱。那一个个挑炭的人儿,在曲曲弯弯的山间小路上,在冬日的瑟瑟寒风中,显得又黑又瘦。我的脑海中,清晰地记着我日渐年老的父亲和尚未成年的哥哥挑炭回家的情形。父亲满脸沧桑,眼窝深陷,原本白皙的面庞被炭火熏得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显得黑而干瘦。然而,他浓黑的眉毛下那深陷的眼睛里,闪动的依然是往日惯有的坚定的光。哥哥脸色黝黑,下巴尖瘦。过早经受的生活磨砺,已让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早早褪去了身上的顽皮。他们带了少许粮食蔬菜和简单的生活用品,从进山砍柴、挖窑、装窑,到烧窑、封窑、开窑,在这片遥远的大山里,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了近一个月之久。

几个不屈服于被燃烧最终化成灰烬的小小炭粒,从装得紧实的木炭篓里寻得一丝缝隙,兴奋地蹦到了地上。小伙伴们像见着了香甜可口的糖块一般,兴奋地捡起。粗黑的线条,便肆意铺陈开来。一会儿工夫,墙壁、树干、地面,就有了他们的得意之作。高山、田舍、树木、溪流、男人、女人,清晰又模糊。灵动中,透出几分野性。那些小炭粒,大伙儿称之为“炭子儿”。而我,管它们叫“炭纸儿”。

童年的记忆,如刀刻一般。小时候,我的舌头好像不大听使唤,不少属于平舌音的字词,从我的嘴里吐出,就变成了翘舌音,“子”成了“纸”,“刺”成了“赤”,“思”成了“失”……用我家乡的土话讲,叫“卷舌头”。我暗暗地着急。村里几个比我年长的男孩,在背后偷偷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大舌头”。他们常常有意无意、不管不顾地在我的面前重复那些不准确的发音,或者干脆一遍一遍大声叫着我的外号。

我气愤又难过,可总归不敢有什么反抗,亦不知如何反抗。男孩欺侮女孩,甚至以此为乐,在那时的乡村,是见怪不怪的。每次一见到他们,我就故意做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昂起小小的头颅,不去理会他们。我的心里,也着实憋着那么一股劲儿。

山村的农家孩子,大多入学晚。我八岁多入学后,很快进入角色。只是语文课上汉语拼音的学习总是令我头疼。“Z、C、S。”老师一遍一遍教同学们发音。可在我的嘴里,却总是变成了“ZH、CH、SH”。齐声诵读,倒是没什么。纵是心里着急,别人也不会轻易发觉,像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一般。一次,老师让同学一个个站起来发音,以检查她的教学成效。我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不断调整着舌头的位置,希望能有比较好的表现。“ZH、CH、SH。” 唉,这该死的舌头,咋这么不听话呢?已经有几个同学笑出了声。我脸上一阵发热。老师并没有批评我,她只是皱了皱眉,叫我坐下,接着叫下一个同学。

课后,“大舌头”的外号,便被几个调皮的男生叫了出来。尽管很生气,却无可奈何,任凭他们把我的外号叫得山响。唉,旧伤未愈,新伤似乎又已添上。

我的舌头真的比他们的大吗?有几次,我有意让小伙伴伸出他们的舌头,让我瞧一瞧,以此验证自己的舌头是否真比别人的大些。

我一次又一次悄悄躲进房间,对着一面小小的镜子伸出舌头细细查看。长圆的形状、大小适中、色泽淡红,平整、柔软、灵活,跟我见过的小伙伴的舌头没什么两样。然而,同学口里有意无意蹦出的“大舌头”三个字,像针一样,一次又一次,扎着我的神经。我的心里,便有了一种无力回击的疼痛。

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自尊,以及伴随这份自尊而生发的敏感和不甘。我常常躲在偏僻的角落,一边暗自神伤,一边偷偷地反复练习发音。也许真应验了那句“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升入二年级后,不知不觉中,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很好地念出平舌音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可是,那些调皮的男生,怎会轻易放弃他们自以为的乐事呢?

其实,当时这么个小事,也没几人知道。山乡的学校,一个班也就一二十个学生。同学口中的外号,或许并无恶意,大抵只是男生的顽皮或恶作剧,也许笑一笑就过去了。在大多数人的童年记忆中,都有过被人取外号的经历。小伙伴思维活跃,想象丰富,调皮的男生往往逮住什么都可以叫出一个外号来,甚至有人以此作为向同伴炫耀的资本。只是,这些多少带点不雅的外号,总会给人留下不愉快的记忆,甚至在我年少的心田,种下一颗名为自卑的种子。

人们常常被情感所左右,美好的,或不美好的,愉快的,或不愉快的,总会在情感的流波里留下印痕。不经意间,一些令人不悦的、本不值得在意的物事,就在心里占据了不小的空间。生活里,人们常常犯这样的错误,把一些不值得在乎的长久地放在心里,结果长久地伤了自己。在乎得多了,受伤也便多了。

2

“胡兰今天穿了新衣服啊。”课间的走廊里,教我们语文课的刘老师正和同学们说笑着。我走出教室的当儿,老师笑着对我说。他的脸上满含着亲切。那天,我穿着一件崭新的深蓝色卡其布上衣,是用即将出嫁的姐姐的彩礼布做成的。我那时日常所穿的衣服,大部分是姐姐们穿得短了留给我的,虽然没有补丁,却褪色不少,一副灰不溜秋的样子,好似将雨的天空,总是飘着灰黑的云朵。那时,我刚从老家附近的一所附中转学到十多里外的镇上就读。

我羞涩地一笑,赶紧进了教室。我怕其他女同学说我的衣服土气。虽然我的心里从来不曾有过要与女同学比穿戴的念头,然而每次在衣着亮丽的女同学面前,便觉出自己的暗淡。我清一色的蓝、灰、黑,怎么比得上五彩衣裳的光鲜?

记得我们班两个家境较好的女生形影不离,她们着了色彩丰富的衣裳,时常在我的眼前晃过。其中叫娟的女孩,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她的外貌亦如她的名字,秀丽、美好。她有雪白细腻的肌肤、高挑匀称的身材、时尚漂亮的衣裳,好似一朵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只是对于学习,她的热情并不高,日常去食堂端饭送米之类也都是由别人代劳。在她面前,我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我们很少接触,同学两年,印象中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她的优越感,在她的言行和衣着上,已经显露无遗。初中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未承想,多年后,在我与丈夫的聊天中得知,成年后的娟出落得更美丽动人了。漂亮成为她骄傲的资本。可是,青春经得起几回折腾呢?美好的年华转瞬即逝,她还是形单影只。她也曾向几个男生示好,可是,在美貌和贤惠面前,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后者。花儿美丽,却花开有期。生活,最终要落到柴米油盐和日常事务上。后来又听人说,有一段时间,她患上了心理疾病,有人说她患的是“花痴”。我震惊不已,心里也为她悲哀起来。所幸几年后病情得到控制,她嫁给了一个乡村医生为妻。再见她时,是中学毕业二十年后。由于长时间服用精神类药物,出现在我面前的她,已是一个身材臃肿、面部浮肿的女人。我禁不住感叹起花容的易逝,感叹起疾病和岁月的无情,抑或还有某种不便言说的东西。

因为学习的认真劲儿,我深得语文老师的喜欢。他以一个老师的爱和敏感,觉察出了我的心理。他想用对我的关注,让我变得大方自信起来。他常常拿了我的作文,在他任教的两个班级作范文,进行诵读或点评,或者推荐到校刊发表。在生活上,他也给予了我很多关心。寒冷的冬天,我脚上的解放鞋被雨淋湿了,他让我拿去他的办公室,放在炭火炉旁烘干。这是一个多么细心的老师啊。他还在我临近中考时,送了一本文言文辅导资料给我,嘱我好好复习。在我中学毕业后,老师还写信鼓励我:“不要再像过去那样害羞了,要胆大一些。”这一份温暖,已如烙印一般,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去年春节,远嫁异地的妹妹来到我家,闲聊中说起年少之事。她说:“在考入师范前,就没见你抬头过。”乍一听,我吃惊不小。细细回想,果真如此。上学期间,除了日常看书写作业的正常低头外,我常常是连走路也低着头的。我至今保存的初中毕业集体照,蹲坐在前排的女生中,一个微微低着头、一副沉思状的人,便是我。记得当时取照片时,班主任老师笑我低头在寻找什么。是啊,我在寻找什么呢?又在思考什么呢?妹妹小我两岁半,和我同一年入学。她六岁,我八岁半。相比我,年龄上的劣势和性格差异,使得她的学习成绩远远落后于我,以至于数度留级,最终早早辍学,和兄妹们一起,在家中帮父母分担着大量的家庭事务。对于我年年捧回的各种奖状,她总是艳羡不已。

来到新的学校,在众多新同学面前,原本学业优秀、成绩名列前茅的我,一时也变得默默无闻起来。像一棵小树,被移植到森林中,那浓重的绿荫掩盖了小树的蓬勃。我心里的自卑疯狂生长。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转学的第二年,青年节前夕,班主任老师找到学习委员,动员她加入共青团。学习委员莉是我进入新学校结识的第一个好朋友。在女孩子中,她属于身材比较高大的,而性情却很纯朴。有一天,她悄悄和我说起老师让她入团的事,且一再让我也写一份申请交给老师,说正好有个伴。我一边叹息着自己还不够入团的条件,一边硬着头皮跟她一起写了申请书,又一遍一遍反复抄正。工工整整的字迹里,藏着我的不安,也藏着我的希冀。第二天午休时间,我小心地手捏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申请书,跟在莉的身后,紧张地来到老师办公室。待她将申请书交给老师后,我小心翼翼地将申请书呈上去。“你也写了?”老师接过我的申请书,脱口而出,很是吃惊的样子。他大概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个新转来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女生,也有这份胆量提交入团申请。我想,自己在老师的心目中,一定尚未达到他认可的条件,或者对于我,他实在还很陌生。我低下头,不敢作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心里也后悔起来,真希望本就瘦小的我变得更小,小得可以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想起曾经在校园的花坛边见到一株我从没见过的植物——小小的身子,细细的枝叶,弱不禁风一般,瑟缩在艳丽的花丛下。我的心里生出一丝怜悯,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它的枝叶。不承想,我的手刚触到它,叶片就立刻闭拢,叶柄也垂了下去。我一惊,难道它与我一样,那么胆小羞涩?它是否因为没有蓬勃的枝叶,没有健硕的花朵,心里有了自卑?原来,它的名字叫含羞草。我觉得,我就是一棵小小的含羞草。

在忐忑和无望中,挨过了一些时日。一天课间,我正趴在书桌写着作业,突然见班主任老师朝我走来,我紧张地望着他,心里七上八下。老师教我们几何,对待学生素来很严厉。他宽宽的脸颊上架着一副深色宽边眼镜,同学们都很畏惧他,背地里叫他“四只眼”。记得有一次,他刚进教室,就狠狠地批评起大家来,说同学们这次都没有考好,又特别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个平时成绩好的同学。我以为,老师重点批评的几个学生中一定有一个是我。我心里很难过,下课后忍不住哭了起来,到食堂端回了午饭,却一口也吃不下。他甚至因为自己的女儿没有考好,抽了她耳光,她的嘴角流出了血。他的女儿和我同届,在隔壁班。她的身上,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教师子女的优越感,反倒是一副温婉内敛的模样。也许因为父亲的严厉,我常常看到她的眼睛里透出怯怯的神情。

老师走到我身边,将一个小小的红色本子放到我的课桌上。他并没告诉我是什么,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我小心打开,仔细一看,噢,是团员证!我非常荣幸地成为班上少数几个团员之一,心里充满了惊喜,以及对老师的感激。如今回想,年少的追求是多么可贵。这本红红的团员证,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暖了一个胆小自卑的乡村女孩前行的路。

一年半以后,我初中毕业,如愿考上心仪的师范学校,成为班里唯一考学成功的女生,也成为家乡方圆几里第一个凭借读书走出大山的女孩。

我曾在多篇文章里提到我考入师范学校这一人生经历,可想而知,这一经历在我的生命旅程中是多么重要。它改变了一个成长在偏僻山乡的女孩的命运,使她从泥泞的田野、从山乡的逼仄走向广阔。若非师范这一程的馈赠,或许我将永远低着自卑的头颅,以我弱小的身躯,与大多数老实巴交的农村妇人一样,在泥土里艰难地捡拾着简单而粗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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