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泻(外二篇)
作者: 姬中宪我凌晨五点坐进他的车里,车开出去两三公里,我们才第一次说话。“要开空调吗?”“不用。”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说话,也像一对秘密接头的人,离开监控区后才开始正常呼吸和交流。我的行李在尾厢,足有一具尸体那么重。
“我只做晚上。”车开上高架后他说,语气好像要就此开启一次长篇讲话。此时高架桥尽头的天空正微微发亮。
“哦?说说看,晚上都是些什么人?”我还有点困,不太想说话,所以想问一个能让他一气说到终点的问题。
“喏,我给你数一数啊。”他果然有了话题,“我晚上六七点出来,先做下班那拨人的生意,等这拨人都回家了,八九点,做吃喝玩乐那拨人的生意,十点十一点,夜宵那一拨又该出来了,最后就是喝大酒的那一拨,一直到次日凌晨一两点。
“两点钟去宜家充电,两小时左右充满,又能跑二百多公里,充电的时候我就睡觉,躺后座上,就是你现在坐的地方,后备箱里有枕头和一床小被子,就这么睡,睡,睡,一直睡到四点多,电充满了,我也醒了,可准了。醒过来,出去撒泡尿,回来就登录——睡觉的时候必须得退出平台,不然万一有单子进来不接,要被投诉。一登录,马上就有一单。
“四五点钟这一拨,主要是去机场的,就像你。昨天我连做两单浦东机场,空车回来,电车还行,油车就不划算了。
“六七点钟回家,媳妇正好出门上班,晚上六七点她下班回来,我正好出车,我们俩啊,轮流使用一个家。”
我一下惊醒,“轮流使用一个家”,我在手机上记下这句话。
“但是啊,就算是这样,我俩还争分夺秒地生了个娃呢,马上快三岁了。”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就掉进一场大笑中——像掉进一场大火中,直烧得上蹿下跳——他笑到失声,不得不拿身子连连撞击靠背,撞得车头都有点晃,看这样子,好像他刚拿别人家的孩子开了一个过火的玩笑似的,我猜如果他媳妇在场,准得又羞又恼地狠敲他脑袋,“神经病啊,笑成这样!”
“今年上半年,”他猛地刹住笑,正色道,“我让运管抓到,现在的运管啊,嘿!忒高科技了,车牌一扫,叫什么名、身份证号码多少、哪个平台的、做多久了、今天做了多少单赚了多少钱,一清二楚!所以你啥也别说,说也白说,现在的政策是不抓平台,只抓车,抓谁谁倒霉——罚了一万,扣了三个月驾照。
“我当时就犯了病。
“开车的最怕得我这个病,说出来你别介意啊——拉肚子——开车的最怕拉肚子,小便好解决,路边、墙根儿、树底下,车一挡,随便尿,拉肚子可不行,人一拉肚子,就什么生意都别做了。跟吃什么东西也没关系,就是肠胃功能紊乱,一着急、一动气,准犯,一犯就得拉一阵子,不容易好,而且中午下午不拉,专捡黎明天儿,天刚刚亮的时候,医生说这叫黎明泻,也叫鸡鸣泻,就是说人家那边鸡一打鸣,我这边就泻了,一般是早晨六七点钟,最容易犯,一犯就折腾一上午,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做到早晨六七点——着急回家上厕所啊!
“运管抓到我,我当时就听见肚子里头‘咕噜’一声——完了,犯了。躲是躲不掉的,运管有提成,多的能拿到四成,所以使劲抓,他们而且演技也忒高,不定装成什么人呢,装成乘客,你就没办法,你总不能不接单吧?接单,就有可能中招。
“不过你放心啦,我现在身体没事了,毕竟在家歇了那么久,钱也没问题,当初签约的时候就说好了,万一被抓,平台报销罚款,三个月之后复出——这不,三个月之后我复出了。
“你当平台傻吗?平台才不傻,白给你交一万块,怎么可能?运管规定,如果第二次被抓,罚三万到五万,扣六个月驾照,签约时候平台也答应的,第二次被抓被罚,平台还报销,可窍门就在这里——平台不会让你第二次被抓,为什么?因为在你第二次被抓之前,你就被平台拉黑了。
“我给你算啊,起步价以内的,平台每单抽一块五,超过起步价的,抽25%,一天下来,总要抽个一百多块,一个月三千多块,三个月就是一万多,所以,复出之后,最多干三个月,还清那一万块罚款,再多挣出一些,你就被拉黑了——拉黑还不容易?总能找到理由啊,乘客投诉、差评、说你车里有异味,一条理由就够了,都是匿名的,你上哪查证去?车里有异味,你怎么证明你车里没异味?哪怕你洒一整瓶香水,然后把平台的人拉到你车上闻,平台也不承认啊,人家可以说你现在香喷喷,可是接单时你刚巧就放了一个屁——你有什么话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是一个每天连屁都不敢放的行业啊!
“偏偏我就是个爱放屁的人,我不是故意的,谁会故意放屁啊?何况我们这一行,乘客就坐屁股后面,那不是砸自己生意吗?可是我这个毛病控制不住,肠鸣音、肠账气、你懂的——不过你别担心,我现在没事,好了。
“还是说平台——这笔账,平台算得清清楚楚,一万块还清,稍后立刻拉黑,因为你有前科,说明你做生意不仔细、不留心、防范意识不强,或者就是你点儿背、人品差,这样的人不能留,再留下去,说不定哪天真就第二次被抓了,那怎么办?三万到五万罚款替你报销,傻啊?所以复出这三个月就是戴罪立功,然后秋后算账。”
“戴罪立功”“秋后算账”,我记下这两个词。
“三个月之内又被抓?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很少很少,平台心里最清楚了,比方说一百辆车里,可能有那么一两个,最多一两个,反正我们戴罪立功的时候,又不是刚刚好还够一万块就被拉黑,那也太明显了,一般要多还一些,每人多还一些,加在一起,就把那一两个包住了,是不是这个账?所以说平台永远不会吃亏,你别和平台斗心眼,平台永远大于人。”
我记下这句话,“平台永远大于人……”不对,我搞错了,这不是他的语言,这句,连同前面记在手机上的几句,都不是他说的,是我写的。
“平台自己也有营运车,司机可以租,一个月交给平台七千块,私家车也可以放在那里出租,一个月六千左右,不是有人因为限购买不了房吗?就买几辆车放在平台上赚租金,外地户口上不了大牌,只能买新能源,上绿牌,然后挂在平台上,全市大概有30万辆这种车,至少30万人在做,过去这帮人就是做黑车的,现在呢,哈哈哈,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形容,黑不黑,白不白的……”
现在,黑车洗了半白。我在手机上写下这句。
“明知道要被拉黑,还是得干,干一天是一天,多干一天就多赚一天的钱,不干就没钱,不但没钱,还得往里交钱,这个道理,我和平台都明白,所以我不但要干,还要玩儿命地干!
“今天?不瞒你说,还真是个特别的日子,今天是我复出之后的第八十六天,我算了,做完你这一单,一万块正好还清,所以从现在开始,每一天的凌晨四点钟,我在宜家充完电,睁开眼,重新登录的时候,平台都有可能跳出一条消息:对不起,您已被拉黑……”
说完这句,他又开始了失真的狂笑,然而这次他很快就控制住。
“所以,老板,等一下到了机场,万一有人查,你能不能……”他瞅准一个机会,回头好好打量我一眼,“配合一下,就说你是我表哥?”
“不能说亲哥,一个我刚才看了,咱俩长得不像,另一个,万一他要查身份证,查驾照呢,咱俩估计不是一个姓,身份证号码更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你就配合一下嘛,你又不吃亏……”他又回头看我一眼,我低下头,没有看到他第二眼的眼神,但他把头转回去后,声音都变了,“要不,你要是嫌这样掉价儿,你就说你是我舅……行吗,舅?
“我老婆还想生个二宝,她天天算日子,量体温,吃苋菜,补充叶酸,早晨六七点,晚上六七点,每回都掐着点,每回都跟打仗似的,跟偷情似的……”
“我家大宝也要上小班了,学费生活费都贵……”
他第三次冒险回头看我,像是最后一次确认什么。天光大亮,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迎宾大道限速六十,车子慢下来。我在手机上写下:高抬贵手。
“当然,我也听说过,有司机和运管勾结的,赶在被拉黑前,主动让运管抓住,让平台报销罚款,一是报复平台,二来还可以和运管分钱,具体怎么分,好商量,有三七、有四六、也有五五。”
我听到一阵肠鸣音,低回盘旋,如同发自这台荣威RX5的电动机内部。
“这趟行程免单,就当认识个朋友,等一下你先支付,我把钱转给你,或者我先转给你,你再支付。”
“前方岔路口,左侧主路,可以到二号航站楼,右侧就离开机场区,可以开到任何地方,包括开到海边,开进海里……”
“所以,领导,”他最后说,“能不能请你高抬贵手?”
沙尘暴
我和我爸,难得说话。不是一家人七嘴八舌的那种说话,是两人直接对话很少。有一天,在济南,午饭后,隔着一个茶几,一株铁树,一台兀自播报的电视,还有来回走动的人,我爸对我说:“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我看你脸色,你这样可不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叫人心惊的事?你别一个人扛着,说出来,帮你拆解拆解,你要不好意思,就光和我说——来,你说说看,你到底怕什么?”
我讲了一件事。
2015年在郑州,APEC会议前几个月,市容大整治尚未见效,整个城市笼罩在土黄色的尘雾中,人在街上走一圈,皮鞋上一层土,商场、酒店门口的自动擦鞋机前,人们排着队上前,一只脚一只脚地递出去,狠狠地擦够时间;等不及要见客的,就将脚偷伸到另一条腿后面,在裤脚上蹭几下,蹭出一个光亮的鞋头。到了室外,人人都缩起脖子,一头扎进那妖雾中,同伴们正说话,狠咳一声,一口痰卡在喉咙间,慌得一众人都帮他找垃圾桶,垃圾桶不常见,心急的人早就一口吐在地上。那痰呈明黄色,黏度极高,就地一滚,沾上些碎沙黏土,快成固体。
就是在这样的尘土飞扬里,我奔波了十数日,足迹遍及郑州市六个区外加五个代管县级市,费尽口舌推销一个并不适合本地的立体车库投资方案。走前一天,我请一直陪我四处跑的当地朋友吃饭喝酒,谈及郑州半月,光忙生意了,竟没去周边转转,开封府、少林寺、龙门石窟,离郑州都不远,来回车程都在一天以内,朋友建议我多住几日,把他的道奇酷威借给我,自由自在,想去哪去哪,市区的酒店也不用退,仍住在那里,因为这几处景点均以郑州市区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逛完一个地方即回酒店,明早再出发,这样安排最划算。我想一想说:“我自己倒无所谓,郑州离济南不远,倒是可以让我爸妈也来,高铁三四个小时就到,平时专门来旅游呢,他们自己未必能来,现在正好,我在这里,又有车,真可以带他们转转,北方老人,最喜欢包公杨家将这些典故,你刚说的这些景点,他们会喜欢,只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来。”朋友也真仗义,我只是随口说了几句,第二天一早人家就把车送去4S店做了个保养,好让我用得安心。
4S店保养带洗车,车开回来时本是干净的,车窗上还挂着水珠,但是路上赶上堵车,停在高架下匝道口,四十多分钟下不来,奶白色的车身已敷上一层细土,偏偏这时来了一阵小雨,不多不少将那层土和成稀泥,一道一道挂满车身。雨停了,车流仍未松动,朋友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下了车,从后备箱搬出一箱矿泉水,手套箱里翻出一次性牙刷,一边倒着水,一边像刷牙一样将那车又细细洗了一遍,然后才干干净净交到我手里——这份用心啊!临走时还交待我说:“今晚有沙尘暴,市里发了橙色预警,车放到地下车库,你没事先别出门,窗户关紧。”
我去前台办理续住,因为说迟了,我住的那间房已被订出去,我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和那位前台领班混得挺熟,领班就对我说,顶楼还有一间套房,之前一直被人长租,前段时间才空出来,市场价肯定贵,但她愿意给经理打个电话,问能不能适当加点钱就升级。以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凡是声称给经理打电话的,经理没有不同意的,有时我都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位经理时刻在后台等着接电话。
“毕竟这套房间现在不太好做,”领班好像也不急着打这通电话,“之前长租的那人出了点事。”
“没事,”我说,“只要不是凶杀现场。”我昨夜的酒还没醒透,说话有些浮浪。
“那倒没有,但那个人确实杀了人,好多年前,在他家里,杀了他亲爹还是亲娘,然后逃了,抓了好多年抓不住,最后是被举报了才抓住。”
我说:“你们酒店举报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