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林村
作者: 剑云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看到“第九洞天”几个字,喷绘的。青山映衬着的喷绘广告,总是鲜艳的。既然别有洞天嘛,我先是以为这山下面有一个深长的仙人洞,结果沿着新修的亭子下的木栈道,往下走,没有看到。从山上远远望过对面山上,有悬崖峭壁,青灰色石崖透露出一点紫红,但也不是红得鲜艳。道家说天下之洞天三十有六,四明山为“第九洞天”,叫“丹山赤水洞天”,我找到了——宁波余姚大岚镇的柿林村。
我想是不是因为对面那些石崖有些褐红,所以称呼这里为丹山呢?或者这里也住过炼丹的道人?将那丹霞朱砂变幻为柿林村高树悬坠的红柿子了?
一道宽阔而古老的石台阶出现在层峦叠嶂的山坳里。我脚跟没站稳,书法家陈先生就招呼到山拗里他家所在的村子里喝茶去,他小时候在这村子长大,村子里有他本家的人住。走过那种常见的售票处,往山下去,右侧的山坡,绿色掩映着一片灰蓝色的青瓦房顶,天气燠热啊,让人想赶快走下去在哪户人家喝茶纳凉。石阶旁一棵盘龙遒劲的大柿子树,被修竹簇拥。
我正想随着大家一起走下石阶,却被路边的碑子吸引。“大清道光十一年岁次辛卯三月立”,是钦命浙江巡抚提督刘彬给儒士沈明忠妻子立的“贞节碑”。女子名叫吴一心,也确是“一心”!原来这柿林村里,有一个小伙沈明忠,在和吴一心结婚那天,到山上给爷爷造墓,被老虎咬死了,吴一心就无儿无女地一直守寡到92岁仙逝。这事迹——如果可以叫事迹的话——叫暗访来此的巡抚了解到了,上报给了道光皇帝,皇帝也感动了,就下诏建立贞节碑。结婚这天,大喜的日子,却去造什么墓呢?我想。那时候山里的老虎多啊,现在怕是连狼都没有了吧!我想。
石台阶上,是新修的公路,公路旁小坡上的石坎内是“清国学生沈公载某”“仝配宋氏孺人之墓”,这位沈公的名字看不清啦。石坎前拴着一头吃草的白羊,目光冷静地抬头看我,让我给它摄影。
石台阶宽有两米多,可以并行四五人,脚板在石条的边沿磨出岁月柔和的痕迹,从道路的气魄可以感到这个柿子树村曾经的兴旺。
四明山被郁郁葱葱的竹子覆盖,柿林村也是一样,夏天的烈日照射在竹林里,竹林又把阳光的集束斜射在石板上,反射出迷离的光雾。我把照相机贴近石板地面向上照去,照出的道路上,恍惚着岁月的寂静恍然。
喝茶的同伴很快就不见了人影,我也不急着追随。听着念诵佛经的声音从那古老的青瓦蓝砖里传出,那是许多个老母亲声音的汇合,落在树叶和道路,落在空气里的旋流;那是山谷里和竹林飒飒的声音一起聚合的言语,我只知道那是虔诚的祈祷。而那渔鼓的节奏,似乎和山谷里的溪流声融合,渗透出空灵的气息,让人有了一点凉快。
我注意到有一户人家的铁门上用铆钉铆出“出入平安,吉祥之地”的字样,注明是“2001年10月”;许多人家敲打在铁皮上的,倒过来的“福”字,昭示着,这里是一块福地。
我在石板路上坐着听了一会儿,慢慢走下去,走过村门口两侧的两个石质的柱顶石,有一个石鼓样的柱顶石搁在一扇小石磨上。我走进右侧靠山的屋子里,那十多位老母亲的宗教里,打扰了她们,装作没有理解她们不要打扰的眼神,拍了她们传着经盘的场面。
经盘里放着木刻印制的黄裱纸,黄裱纸上中间的天官,手执扫除凡尘的马鬃掸子。天官两边的对联曰:“四季平安,大吉大利;子孙满堂,荣华富贵。”上面横额是“百万家财”。 左边印着招财进宝的金钱树、聚宝盆,上面盖着佛寺印章。
还有一种纸马,中间有俩女宾举着仪仗,护卫的人物是天宫的“娘娘”。“娘娘”莲花发髻,胸前衣服上双凤和鸣。“娘娘”坐在祥云之上,俯瞰下界。
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念着经文,在这张纸马上要用蘸着红印泥的签子戳下多少三角形的红印点。好比这红点就是她们写给天官的天书,诵念结束后,就要送到寺庙里,邮寄给天官。那寺庙好比就是人间和天堂之间的邮局?我仔细看,两边的红印点是菱形,由九个点组成,顶上的金字塔一样的图案由十个点组成,三个点的在横额和最上面间隔点缀;也有六个点组成的金字塔,形成的文字点阵,有一股神秘的意味。
在我搜集到的浙东纸马上,龙身上要点红点,二龙戏珠的珠子上要点,太阳里是七个红点,每个火焰三个尖,点三个;聚宝盆上的铜钱点四个。我感到这些点的组合似乎是一种符咒,老母亲们边念诵边点红点,深深地传达着人生的祷告、祈愿。
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天书”吧?就是说这纸马其实就是一封人间的信徒写给天宫娘娘的信,信封上写明了邮寄人的地址。这信要装在印有“预修植福信牒”信封里,送到佛寺里。既然是预修,那就是说来世的福分是今世修下的,今世修下的福分要通过这信牒让上天知道。至于这上天是儒释道里的哪位神明,那是要到附近的庙宇里去考察的,一般而言,是上呈佛祖的。
祷告的老人里,有一位老婆婆灰白色的辫子又粗又长,缀在背后,觉得她们从少女时代到今天,在岁月的长河里,在这山中,孕育儿女,祈福祷告,生活在人世和神灵之间,而我这缺乏宗教信仰的人,其实只是生活在人间罢了。
伴随着诵经的歌声,林海竹光下,长辫子一样潺湲轻歌的溪流,摆动远行,流出山壑,形成瀑布,汇入余姚梁弄镇的四明湖里,与红杉林知会。
站在石板路上看参差接连的青瓦房舍,错落有致,方明白“鳞次栉比”这个词儿。就像一张大大的蓝印花布,被远风吹来,挂在柿子树稍,落在了山坳里;又像一只银灰色的鸽子,卧在丹霞与绿海之间。进了村子呢,曲折的回廊巷道把家家连接了起来,形成一个8字形的道路。人在房中,路多在檐下,就没有炎热的感觉了,一车人簇拥而来,忽然就看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行走在两三条小狗的追随中,忽然感觉空落。还有一所屋子里,有一位老奶奶独自在念佛;还有一位肤色黝黑、皮肤皱绌的老爷爷,躺在竹椅子上,摇动着芭蕉扇,望着树梢的鸟儿。
有一些人家的男人穿着短裤,端起一碗凉开水喝下去,端起凉水浇下身去;有一家孩子光着屁股爬在檐下凉席玩着,想从奶奶家爬回到妈妈家去。有一家老老的屋门半开着,门边挂着干枯了的端午节的菖蒲和艾草,清瘦的老人躺在竹板床上看着电视,见我拍照,摇摇手叫不要拍。
风景多在墙头,一盆蒜苗、一盆洋葱苗、一盆小葱苗,也有韭菜;一盆红花、一盆绿树,也有石榴树、指甲花。墙头多在屋后,出了自家屋子后门,站在后院里就可以伸手浇水。你感到你是客人,客人还没有到门口,就有红花绿叶笑脸迎迓了;你感到你是主人,住下就不想走了。
情趣在院子里晾晒的竹竿上:一片片小孩的尿布,好似美好岁月的小旗帜;几件熊猫形象的绒布玩具,挂在竹竿,不见有小孩在村里玩,好似奶奶思念长大了,到城里上学去了,只留下了一些乡土的玩偶;偶尔有架起的竹竿上,晾晒着红色的乳罩、紧身的短裤、雪白的袜子,让人感到青春的气息,意识到这村子里还有年轻人生活。
我这个正午时分寻寻觅觅的人,遇到最多的不是人。人大多在自家的凉席上午睡,小狗闻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汪汪冲我叫,我挥挥手就跑走了。小狗大多是给人止心慌的玩伴,看家的大狗在柿林村也是很少的了。
村子里的墙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锉成方块的石头,颜色紫红,或者做基石,或者做照壁,和青砖的房子的墙面,构成一个一个的巷道,两边的房檐伸出来一点,交头接耳,可以避一点雨。
村子由这些巷道构成一个八卦阵,参差错落。最感动的是遇到一株红指甲花,长在房基上的石缝里,已经有我的小腿那么高,绽放着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色的花儿;石缝里的指甲花叶儿嫩嫩的,枝干亮盈盈的,花儿依然像童年的粉红,有点羞答答的样子。奇怪指甲花举着繁盛的花冠,在石缝里斜倚着,没有倒下去,走近了看,有一根细线挽在她的腰里,另一头锥在墙上面的院子里,拉着她。
在这株指甲花下站了许久,想起我的老姑姑,去世已经很多年的我的老姑姑,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家的菜地里给我和妹妹们种下指甲花,等长得饱满了,榨汁,积着一点明矾,敷在指甲盖上,用核桃树叶子包上,等到第二天起来指甲就红了。这家人也有一个老姑姑吧?或者一个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柿林村有好多雕刻的艺术呢,最好的在檐头下的木雕上。村口电线杆上挂着阿土饭店幌子,入院,房檐下木雕的小狮子憨顽调皮,眼睛好奇地望着大门里出出进进的人儿;孔雀衔着牡丹花枝,飞临寻常人家,她的羽毛柔婉舒展;斗拱上的小象的鼻翼向嘴巴收拢,动势向下,显得富贵而有威慑的力量。这些深木雕,浑厚,淳朴,亲和,有一股和人的精神融为一体的祥和感。
窗棂上是福到眼前,一只纹路细密的蝙蝠,翅膀舒展,触角和尾翼被雕刻成如意纹样,只是一边的蝙蝠只剩一个平面,宽阔的翅膀已经被岁月的风霜侵蚀了;窗棂下的兰草梅花还依然新颖,清奇。这不是清代的建筑就是明代的吧?只是门户紧闭着,只有很小的鸟儿在檐头下出入。
转到村尾,看到一棵老柿子树——如果说这村子像一头卧在山里的狮子,这棵柿子树就如一只狮子的大尾巴。古老的柿子树已经有120多年的历史了,树身上钉着一块白底蓝字的荣誉牌“浙江省古树名木保护牌”。树身两人才可抱住吧?没有人和我拉手拥抱这一棵柿子树。柿子树身上疙里疙瘩的凸起岁月,就像攥起而凝固,一直没有舒展开来的拳头。枝干的断茬,就像一孔黑色的喉咙,哽咽着许多历史的感慨。这是我见到的最老的两棵柿子树中的一棵,具有北方柿子树的风格——另一棵在我家乡甘肃泾河原上任家坪的大场里,据说有三百年的树龄。
只是这棵四明山里柿林村的柿子树的树冠依然葱绿,油油的、厚厚的、墨绿色的柿子树叶,反射着蓝天晴光。柿子树的叶子里蕴藏着漫长的岁月里,一个古村落殷红的浪漫。而秋天的时候,这满山的柿子都红了的时候,山坳里就丹红一片了,不,是这柿子树上红色的小灯笼点亮了天堂,然后柿子树的叶子都写成了一封封寄给冬天的红签——被鸟儿与风月带往四明山周边湖泊,携往象山、舟山的大海,甚至落于西子湖上吧……
记得童年的时候,到一位远方的姨奶奶家里去,十来岁吧,站在黑河山边异乡的山头上,看满山的柿子树,叶子都红枫一样落了,飞走了,满山只有褐色的柿子树上的柿子是红的,我孤独得大哭,后来一直从那孤独里走不出去。这次离开柿林村,却一直想再去坐在山道上,等风尘仆仆的贺知章或黄宗羲们走过,唠叨几句话,当然这是我读多了浙东唐诗之路的诗歌,一种顽固的幻觉罢了。我更多的是贪念那一篮篮红柿子,一口可以吞下的软柿子,被游客带出山去,都送给了红颜知己吧?
不不不,该这样认为,柿林村的红柿子,就是四明山的“红颜知己”——天地之间,太阳也就是一颗硕大的红柿子——乃世界人间的“红颜知己”。“红瓶瓶,绿盖盖,千人走过万人爱。”即使在柿子最红的时候,还有绿色竹林的映衬,松树、樟树的欣赏。柿林村的老奶奶,坐在月光下,要过路的货郎猜这古老的谜语:“红瓶瓶,绿盖盖……”
柿子树村的柿子,状若椭圆形的灯笼,叫“丹山吊红”,这名字真美。我觉得柿子本就是我老家陕甘一带的特产,却在这南方的腹地遇到,殊为惊异。说是村里种植柿子已经有四百来年的历史了,说不定它就是从北方移植来的呢!柿子喜温、喜湿、喜阴,这真是找对自己“隐居”的地方了,隐居不是为了埋没自己,柿子色泽鲜艳,肉质甜美,先苦涩而后蜜甜,想来早先村民们担子担到余姚城里去卖,要走那羊肠古道,多不容易啊。何况一定会走到甬城宁波月湖边,鼓楼沿……
现在公路盘山而上,进山是容易的。就到村口,就有村官迎接。秋天住下来,铺个凉席,等那柿子在风里摇软了,会落在你舌尖上的,你怕打疼嘴巴,就用手掬着吧。这美好不比春天带着恋人来摘樱桃差的!
和那举起孩子,让孩子直接尝那树枝上的杨梅儿比,到柿林村“研学”多了一些醇厚的况味,又似乎是拜谒撰写《梦溪笔谈》的沈括老先生来了。
老柿子树见证过那位贞节老人全部的人生心酸吧?老柿子树旁,是一个茶叶加工厂,工厂里沿着墙边是一圈灶台,灶台里的铁锅被茶叶磨得光光的。一条黑狗独霸着,在放置家什的房间里,吼出一些寂寞的回声。这些大锅,等待着来年的春天,再炒出清香的“四明仙茗”来。
我惊异这石头村里第一个来到的沈家的开村先生,他与北方的关系原来这么明确!也惊异他的家族与《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的关系。祠堂里有记载:宋代沈括是柿林村沈家的第二十四世祖。这位村子的创始人姓沈字太隆,叫林十五,是第四十五世祖。《沈氏家谱》有文曰: